谢天璧一觉睡得安心甜美,醒来后已是正午,只觉得内伤大是平复,转头见苏小缺侧卧在身边,兀自酣睡未醒,嘴唇颜色却有些发白,没有以往的粉润色泽。
谢天璧知是为自己疗伤,真气耗损过巨的缘故,心中一动,慢慢凑近,想着趁他未醒偷啄一口,抱着个颇为光明正大的理由,打算亲出几分往日的血色来。
谁知刚巧苏小缺睡醒,睁开眼时,两人相距已不盈一寸,谢天璧当场怔住,苏小缺眨眨眼,疑惑不解:“你干什么?”
谢天璧只觉得面颊滚热,忙岔开话题道:“你方才为什么突然出去?”
苏小缺登时苦起脸,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过桌上的一件物事送到谢天璧眼前,正是一对明珠镶金的耳坠:“你刚才说到耳朵,我才想起女人都得带这个,便去酒窖里把简青青的耳环摘了拿来……真倒霉,老子还得在耳朵上扎两个洞!”
说着坐到镜子前,拈着耳坠却有些迟疑。
谢天璧知他素来最是怕疼,微笑道:“算了,沈墨钩未必就看得出。”
苏小缺道:“不行,易容就得处处缜密,你以为随便勾画两下就换了个人?再说沈墨钩何等人物?一身贼兮兮的骚味,千年积攒的老狐狸了,在他面前,半分破绽都够咱们死个十七八回的。”
当下取出一根银针,唉声叹气,捏得耳朵通红,却死活下不去手,谢天璧道:“过来,我替你扎。”
苏小缺拿着针递到他手里,僵坐到床边,闭上眼,大义凛然:“你动手吧!”
谢天璧却轻轻一搂,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右手慢慢抚摸他的头发,笑道:“等我回赤尊峰,就派人杀了罗如山,好不好?”
苏小缺一惊,左边耳垂一痛,已被银针刺穿,顾不上哀嚎,忙抬头道:“为什么要杀他?”
谢天璧用软布将血珠拭去,为他戴上耳坠,淡淡道:“杀个这样的人还用理由?趴好……”
苏小缺只觉得大是不安,伏在他胸口,道:“最好还是别杀。”
谢天璧道:“为什么别杀?他跟厉四海那般亲热,你不恼?”
苏小缺闷声道:“你那晚说的没错,四海只是把我当玩伴,从来没有认真待过我,她喜欢的是罗如山,我即便不想成全她,也不能因此杀了罗如山让她一世伤心。”
谢天璧问道:“你既不怪她,为什么昨天那般羞辱罗如山?须知士可杀不可辱,就这当众裸身之辱,他以后再想立足江湖,可比常人要难上百倍了。”
苏小缺闷声道:“我已经后悔了……”
说着谢天璧又穿透右边耳垂,笑道:“好啦,不痛吧?”
苏小缺不动弹,道:“不痛。别杀他啦。”
谢天璧把沾了血迹的布巾收入怀中,道:“既然不痛,那就不杀。”
苏小缺放下心来,就势一翻,滚到床的里侧,阖着眼。
谢天璧靠着床架静静端详,只觉得这一刻的时光与白鹿山上无数个午后小憩的时光似乎一样,又似乎截然不同。
七年来已习惯视野所及之处,会有这么一个少年的存在,无论远或近,明晰或是模糊,苏小缺定会在那里,但彼时心境却只有亲□□护,却不像如今亦喜亦忧,有苦有甜,更有种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思虑缠绵。
谢天璧低咳一声,正待坦言相告,却听苏小缺大喜道:“红烧肉!清炖鸡!还有股药味儿……肯定是有人给咱们送饭来了!”
说着飞扑到门边拉开门,果然是查金花亲自送了两荤两素四个菜一碗白米饭一碗米粥过来,更有一碗补身益气的药。
苏小缺对谢天璧之事,心思格外细密,接过药先喝一小口,笑道:“参、茸、龙骨、鹿角胶……倒是不惜工本,只不过喝了也没多大用处,聊胜于无罢了。还有啊,应将头煎、二煎、三煎混合才好,龙骨应先打碎煎半个时辰,鹿角胶未搅开,略有些粘合……”
把药碗送到谢天璧手里,又笑嘻嘻的看着查金花,道:“药熬得一般,红烧肉闻着倒是喷香,我先尝尝。”
谢天璧喝完药,苏小缺也勉强就着米饭尝完了红烧肉,却是一块也没给谢天璧留下,还振振有辞道:“你受了内伤,吃些清淡的就好,我这是救你呢。”
说完附送一个幸福的饱嗝儿。
到第三日,圆台上只剩唐一野与司马少冲决一胜负。
两人相斗一整日,忽快忽慢,一时满台游斗,一时贴身近搏,却越斗越是互相钦佩惺惺相惜。
突的唐一野退开三步,刀尖挑起,斜斜上指,却是一招遥参北斗。
司马少冲亦收剑,一式丹凤朝阳。
均是江湖中最为恭敬的礼节。
这一战,两人至始至终未出一言,终是平手之局。
武林大会结束时,司马少冲与唐一野却都推辞盟主之位,只道后生小子,经验历练尽皆不足,便是武功,也远远不及名家前辈,七情大师威名素著众望所归,只怕仍要受累担当盟主之位,继续为武林排解纷争主持公道。
又道若江湖有事,必定不遗余力,匡扶正气。
一番说辞,众人频频点头。
圆台侧一株大树的浓荫下,妙笔天机何家那位病歪歪的二公子却握着书卷讥诮一笑,轻声道:“你看司马少冲的眼睛。”
新婚夫人简青青抬起眼,眼神极清极美,却显得太灵活了些,在端庄秀美的姿态里,突兀夺目的多了几分超越于她容色的活色生香。
简青青眯着眼看了半晌,道:“没看到眼屎。”
何君梦本就体弱,一听这话,只气得险死还生,一阵剧烈咳嗽,半天喘不过气来。
简青青忙从随身的药罐里倒出一碗药,伺候何君梦喝下。
不远处沧浪剑派的男弟子见了,大是艳羡,就有人悄悄赞道:“何夫人当真是又美丽又贤惠。”
又一个男弟子不平道:“何二公子看着也活不过几天了,白糟蹋了一个大美人儿,唉,真是老天不长眼。”
他不平的声音未免太大了些,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何二公子转过头,眸光到处,男弟子心头突的一跳,浑身寒了一寒,定睛看时,那病鬼的眼神却又像烈火焚尽的余灰,死气沉沉,哪里还有半分骇人之处?话虽如此,却也不敢再行挑衅,只与师兄弟们大模大样评点司马少冲的剑法。
简青青见何君梦平静下来,忙问道:“司马少冲怎么了?”
何君梦低声道:“司马少冲眼神中带有不忿之意,他与唐一野不同,你这位哥哥只怕当真是至诚君子,深具仁厚之心。他却是囿于名家弟子的身份,不得已做出来的恬淡谦冲。”
叹道:“名门正派只顾着讲求尊师重侠义为怀,却忘了行走江湖必须有一股勇气和霸气。”
简青青随口道:“江湖中人,刀剑上打滚,能不咽气就不错啦。”
何君梦不理会他,声音似裁冰剪雪,轻而冷:“没有勇气,难担大任,纵使武功盖世,也只能做个不问世事的高人隐士而已,没有霸气,纵是成名,也非凌世之名,纵有成就,亦非男儿大丈夫开拓霸业之成就。”
凝视司马少冲,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司马少冲有勇气,霸气也稍具,亦兼有气势,却要被这些前辈高人压着,实在是明珠暗投糟蹋人才。”
简青青听他这般淡淡道来,指点群豪,心中一凛,闪过一丝犹豫不安,压低声音道:“天璧,梭河水盟的事,你残杀那许多人……是真的吗?”
何君梦沉默片刻,道:“自然是真的。”
看了看天色:“比试完了,李沧羽还在山下等着,咱们该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下山。”
回到客栈,苏小缺默不吭声。
第二天清早,用天香胶在谢天璧右手无名指、中指侧都做了薄薄一层茧子,将他左手虎口处握刀的薄茧掩好,又把自己双手的刀茧覆住,再仔细照了镜子,直到确认没有半分不对,方扶着谢天璧上了马车,甩开鞭子,往山下而去。
沈墨钩坐在草棚最远处,微卸肩背,显得极是平庸,静静喝着清水,间或用些粗劣的食物,目中偶有光芒闪过。李沧羽把守在草棚外,额上束着白布,一身白麻衣,美目通红,下山各派众人看了都不由得替他难过,便是李沧羽偶尔拦着一两个询问,各人也敬重怜悯他,都不以为忤,反是极为配合。
一辆青油壁马车疾驰而来,车帷是绣花靛蓝锦缎,挡得车厢密不透风,驾车的却是一名美貌女子,侧身端坐,翠衣绿裙,腰间一条锦绣腰带,愈显得纤腰一束,耳垂上两粒硕大的明珠,服饰奢华。
行至李沧羽身边时,那女子勒马停住,柔声招呼道:“何门简青青见过李少侠。”声音甚是清朗明亮,毫无忸怩之态。
李沧羽见是马车,本已立在路侧准备拦住,不想简青青竟主动停车,目光一盼,见车帷上方用金线绣着一个两寸见方小小的何字,忙躬身道:“原来是妙笔天机何家,在下失礼。”
简青青道:“李少侠不必多礼,范掌门遭魔教毒手,你我都是武林正道中人,原该同仇敌忾才是。”
说罢不待李沧羽出言,已掀开车帘,道:“李少侠不妨细细查看,只我家夫君有病在身,还请李少侠悄声。”
何家人身体孱弱本是众所皆知,李沧羽道:“打搅何公子休息,在下改日定当上门赔罪。”
说着却不客套,一步跨入车中,只见车内一榻两几,一几上放着书册笔墨,另一几上是药碗茶杯等诸般杂物,都是镂空雕花,一览无遗。
榻上靠着一文士打扮的男子,满脸病容,呼吸沉重短促,塌下两个藤笼,正踌躇间,简青青已微笑着将藤笼拽出打开,里面尽是衣物毛毯等物。
李沧羽忙出了车厢,道:“在下多有得罪,请夫人慢行。”
简青青笑道:“李少侠多保重。”鞭子挥出,一声清喝,健马长腿跨出之际,斜刺里突的闪出一条人影,一手挽住了辔头,健马登时再动不了分毫:“简姑娘,三年不见,一向可好?”
声音丝绒美酒一般醇厚优美,听到苏小缺耳朵里,却是五雷轰顶霹雳炸身,眼前这人虽一身灰衣面色蜡黄,但那眼神,那声音,不是沈墨钩又是谁?
沈墨钩微笑道:“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简姑娘,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吗?”
苏小缺心念电转,已然大悟:原来这简青青是个□□!三年前跟这老狐狸有过一腿!随即大怒,这□□害死老子了,果然是万恶淫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