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医室中。
一灯如豆,易烨坐在案后,自墨盒中取出几粒小圆片状的墨粒,用研子压了,在砚上细细磨出墨浆来。徐大铁早就拿了片削刮的干干净净的木牍侯在一旁。
榻上,赵钟汶正在问缔素,道:“见何旗,军行向左?”
缔素挠着头,瞪圆了眼睛盯着赵钟汶,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一样,半晌才犹豫不决地答道:“蓝旗?”
估摸他是瞎蒙的,赵钟汶没好气地点点头:“对……”
子青在旁,自拿了书写军规的竹简在看,只是目光有些恍惚,似心不在焉。
不过一会儿,墨粒尽已化开,徐大铁见易烨放下研子,忙恭恭敬敬递上木牍。
自竹筒制的笔套中挑了一支小毫,蘸墨浆,易烨转头笑问徐大铁:“你说吧,我写!”
徐大铁兴奋地点点头,专注念叨道:“娘,俺昨儿又吃到两块大肥肉片子,还带着皮……”
“啊?……”易烨提着笔,呆呆地看着徐大铁,他还从未写过这样的家书。
“不能写么?”徐大铁见他不动笔,惶恐问道,还未等易烨回答,便转头朝赵钟汶着急地大声问道,“老大,俺吃了肥肉片子的事能告诉俺娘么?”
“行!”赵钟汶点头道。
徐大铁喜滋滋地转过头来,对易烨道:“老大说行,你写吧。”
赵钟汶朝易烨补充道:“军中操练项目、人数、马匹数、还有兵器装备这些都不能写,这是规矩。”
“诺。”
易烨微笑,低下头提笔开始写。
见徐大铁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全是不着边际的琐事,诸如他在马匹身上抓到两只虱子、早起时看见成群大雁飞过、询问家里头的大黄狗……易烨不得不打断他,告之木牍上能写的字有限,恐怕写不了这么多事情,让他挑些要紧的说。
徐大铁眉头拧紧,直挠头,神情渐渐焦躁,半晌才道:“那你就跟俺娘说,俺想她,想俺妹子,俺想回家了,不想呆在这里,让她快点来接俺回去。”――易烨握笔的手僵住,旁边的子青自竹简中抬起头来,还有缔素、赵钟汶都转头望向徐大铁,医室中出奇地安静。
片刻之后,赵钟汶试着安抚他道:“你不是说这里还有肥肉片子能吃,这在家里可吃不到。”
“那俺也想回去。”徐大铁固执道,“俺娘那时候说只要个把月就把俺接回去,现下都大半年了,她也不来接俺。”
闻言,似有重石堵在心口,闷闷作疼,子青把脸迅速别开。
“我不是也还在这里么……”赵钟汶勉强笑道,“咱们俩一块出来的,回去也得一块回去,你总不能把我一人留这里吧。”
徐大铁想了想,挫败道:“你不想回去?”
赵钟汶语塞片刻,才涩然一笑:“我才不想,咱们出来一趟,总得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才能回去。”
“什么时候才能和匈奴人打一场?”徐大铁不耐烦道,“早点打一仗,咱们也能早点回家。”
“快了快了!”
赵钟汶的回答更像是无奈的叹息。
自行替徐大铁添了几句问候话语,易烨放下笔,吹干墨迹,这才取过木检盖在上面,用双股细麻线缄之,缄绳交叉处押上封泥,最后问明地址,写在木检之上。
徐大铁捧着信牍,欢天喜地,再三地看了又看,才仔细收入怀中。军中月初统一收集信牍,此时还有几日方到月初,故而虽信已写好,但一时半会也无法寄送出去。
接着易烨又替赵钟汶写了信,赵钟汶的话自是比徐大铁少了许多,只让家人保重身体,等着自己回去,又叮嘱了几句庄稼活,寥寥几句便已无话再说。
易烨笑问道:“就不和嫂子多说几句?”
赵钟汶苦笑着摇摇头:“不了,说多了我娘心里就该不高兴了。我一走,地里的活就全得靠她,我盼着我娘待她好些。”屋内皆是未婚之人,对婚内之事本就半知半解,听这话后才明白这短短信牍之后的深情苦心,不由各自在心中唏嘘。
“眼看就要春耕了,家里头连牛都没有,她一个人得翻五亩地。”赵钟汶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低得无奈,“……地,不能荒啊……”
一时无人说话,片刻后,缔素腾地站起来,恼道:“老大,你别成天想着庄稼,怎么不想想在军中建功立业,在京城里买一栋大宅子,到时候把你娘你媳妇一块接出来过好日子,岂不是好!”
赵钟汶笑了笑,没吭声。
“霍将军不是说过,军中赏罚分明,只要临阵杀敌立功,必定有赏。”缔素自信满满且踌躇满志道,“只要咱们勤加操练,还怕到时候杀不了几个匈奴人么。”
“你莫非忘了,打仗时咱们这伍是无须上阵的。”易烨提醒他,“你怎么去杀匈奴人?”
“……总该有机会的。”缔素歪头想了想,“说不定将军看我武艺练得好,会调我去虎威军,到时候……”
话未说完,他就被赵钟汶敲了一记:“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飞别处了,臭小子。”虎威军所配皆是强弩,威力自比振武军的弓箭要强得多,故而,振武军中士卒向来对虎威军多有妒忌。
缔素低头躲开,嘴里不甘心地嘟嚷着:“就去,就去,我就去!”
外间忽响起就寝的胡笳声,赵钟汶收了信牍,便同徐大铁缔素起身回自己营房去。
易烨见子青仍自盯着竹简愣愣出神,轻推了她一下,道:“我在隔壁坐了水,一整日下来,又是土又是汗,你将就着洗洗吧。”
为煎药方便,医室旁边便有一小间灶间,对于他们来说,要用热水甚是方便。子青依言去舀了半桶水回来,绕到屏风后面,沉默着卸甲,掬水擦洗。
水声哗哗作响,易烨有那么一会儿怔怔盯着屏风发呆,待回过神来,低低骂了自己一句,朝子青扬声道:“我到外头替你守着。”说罢,快步出门而去。
听易烨脚步声出去,屏风后的子青怔了下,随即飞快解下里衣,用所能做到的最快动作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擦洗了一遍,然后复穿好。虽只是略擦洗下,但已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子青暗自感激易烨想得周到。
“哥,进来吧。”
子青把水拎出去倒掉,又重新拎了半桶热水进来。
“哥,你也洗洗,舒服。”她把水放屏风后头,出来朝易烨道。
易烨想了想,身子汗水黏糊糊地着实是不舒服,便笑呵呵转到屏风后面。
“我也去外头替你守着。”子青边道边朝外走。
易烨喊住她,笑道:“傻啊你,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守的。你快上床睡去吧,明日还不知道要操练些什么呢。”
“……嗯。”
子青依言上床,将军袍与铠甲整齐叠好放在手一摸就能够着的地方,然后被子一裹,合目休息。
待易烨洗完出来,听见她呼吸沉沉,早已睡熟过去,笑着摇摇头。
初春的河水,尚还掺着山壁间淌下来的雪水,未化尽的冰渣夹杂其中,仍是冰冷冻骨。
一人赤着双脚站在没膝的河水中,衣袍撩起,随意绑在腰间,正拿着马刷一下一下沿着马背往下刷。那匹纯黑色不夹杂一丝杂毛的玄马似乎极不耐烦,却又不敢不从,时而踩踏几下蹄子,以催促主人快些洗。
“将军,新制作好的擎张弩已经送来。”
赵破奴没敢往水里踩,站着岸边上禀道。他身后还站着一名尉曹,年纪虽不大,眉宇间却自有股沉稳气度。
霍去病不甚在意地回头瞥了一眼,目光在那名尉曹身上停留片刻,唇角隐约起了丝笑意,牵了马往岸上走。还未到岸边,便顺手把马刷丢给赵破奴,连缰绳也一并丢过去,他自己则径直走向那名尉曹,似笑非笑道:“区区一批擎张弩,还劳动李三公子亲自送来,去病实不敢当。”
李敢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霍将军言重。此次一共是三千五百具擎张弩,七万弩矢,另还有五十具四石赤具弩,二十具十石大黄弩。”
旁边赵破奴正给黑马放上马鞍,听见大黄弩,眼睛不由一亮。
“大黄弩……”霍去病赤着脚走到大石处坐下,先穿好锦袜,拿起革靴靴筒朝下又是抖又是打,边看向李敢:“……也不知军中有几人能有令尊如此神力。走,咱们去校场先试试弩。你会用么?”
“会。”李敢简单颔首。
霍去病穿好革靴,复牵过马来,笑了笑道:“那你就该露一手,也指点指点我手底下这些兵,否则令尊怕是要觉得你这趟走漏了。”
李敢微怔,待要反驳,却见霍去病已翻身上马。
“鹰击司马,带他去强弩校场!”他头也未回,朝赵破奴道。
“诺。”
黑马扬着蹄子,一下子就把赵破奴李敢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校场往这边走。”赵破奴笑呵呵地给李敢引路,“恕我眼拙,之前竟没认出您就是李广李将军的三公子,失礼失礼。令尊身体一向可好?”
“还好。”李敢素来不是话多的人,有礼回答道。
“令慈身体可好?”
“还好。”
“家里都好就好。我听说李老将军所守云中,风沙甚大?”
“……还好”
……
赵破奴礼节性的漫长寒暄在到达强弩校场时终于停止,饶得李敢耐心不错,也不由得暗松口气,欣慰地看着这位鹰击司马去忙活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