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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乡情(上)

    “持戟……十圈……同伍连坐……张口就来!他、他以为……在喊他家的……狗啊!”

    易烨拖着戟,气喘如牛,步伐慢得简直像在爬,嘴却还不闲着。

    “哈……哈哈……”缔素也累得连笑声都要拖成几截,“……说的没错!”

    他们两人是五人中跑得最慢的,仅仅两圈下来,易烨就已经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上,戟愈发沉重,直把他身子往地上坠去。

    本已在前面的子青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什么也不说,伸手便把戟拿了过去。

    “青儿,不行!”易烨脚步踉跄地追她,欲要拿回戟来,“别逞强,你会累着的。”

    “我做得来。”

    子青避开他,简单道。

    赵钟汶见状,也依样折了回来,拿了缔素手中的戟,两把沉重的戟几乎将他带一个跟头,坠得他无论如何也跑不起来。缔素看他压根拿不动,急忙要拿回来,戟却被另一只大手一把拿了过去,抬眼看去,徐大铁已经拎着戟跑前头去了,子青就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滞重。

    午后的日头照下来,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前头晃动着,赵钟汶、易烨、缔素皆有些愣神,片刻之后,他们发足向二人追去。

    一圈又一圈……高台上的监管旗手终于挥出十圈的旗语,缔素刹住脚步,累得就要直接在地上躺倒,易烨硬是扶住他:“现在不能坐,歇会儿才能坐下。”

    子青缓步走到兵器架处,把戟架好,再回来时呼吸已经调匀,见众人皆是口干舌燥,便又返过身去取水。

    “你这弟弟,真是没得挑!”赵钟汶累得靠在树干上,朝易烨挑起大拇指道。

    易烨抬眼望向子青,心疼笑道:“原想的是我来照顾她,没想到到头来要她来照顾我。我这当哥哥的真是羞也羞死了。”

    赵钟汶笑道:“你能撑下十圈已属不易,以前的医士可还不如你呢。”

    易烨想到那两名医士离去时满面春风的模样,还有帐中所剩的跌打药酒,现下总算是明白其意。

    校场另外一边火长向赵钟汶招手,似有事交代,赵钟汶忙过去。

    徐大铁坐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念有词。缔素把徐大铁当成一块巨型肉垫,半靠着他的后背,眯缝着眼休息。易烨思来想去,试探地问了一句:“咱们今日究竟是为何受罚,怎么我就是想不明白呢?”

    缔素微叹口气,把眼皮抬了抬:“都怪我,我不该提赵老大他媳妇。”

    易烨愈发不解:“为何不能提?”

    “越骑校尉与咱们赵老大那是有夺妻之恨的,他听不得别人提这事,我估摸着他恨不得赵老大死了才好呢。”

    易烨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夺妻之恨!?”

    子青拎了个水囊过来,里面的水只装了小半囊,先递给了徐大铁,叮嘱了句:“润润唇就好,不要多喝。”徐大铁只道是水太少不够分,老老实实地抿了一小口,便递还回去。

    缔素干渴得很,撑起身子来拿水囊,子青仍是先叮嘱了少喝点才递给他。缔素一面抱怨着该多盛些水,一面贪婪地抿了两口……一把拿过水囊,易烨自饮一口,才不解地催促他问道:“这夺妻之恨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缔素砸砸嘴,又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唇边水渍,才道:“越骑校尉与咱们赵老大原是同乡,对赵嫂子都中意得很,咳,那时候赵嫂子还是姑娘家,不能唤嫂子。后来越骑校尉还没来得及提亲就入了伍,再后来嫂子就嫁给赵老大。”

    易烨怔了怔,想起家乡的那个温婉女子:再过些日子,她也会嫁人了吧?只是新郎却不知会是谁?……

    “越骑校尉看赵老大是横挑眉毛竖挑眼,恨不得日日都能找到碴把咱们罚一番。”缔素趁着易烨发呆,又拿过水囊喝了一口,“可是有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恨赵老大恨得咬牙切齿地,像是恨不得赵老大早点死才好,却又偏偏让赵老大当了旗手,不必冲锋陷阵,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不想害赵老大。”

    徐大铁憨憨接话,随即被缔素用手肘捅了一下,他挠了挠痒痒,没再说下去。

    易烨想了一会:“难道他想留着赵老大的命,这样才能慢慢折磨他?”

    缔素连连点头:“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猜,”子青拿过水囊,自饮了口,叹气轻声道:“他是不愿那女人变成寡妇,他怕她伤心。”

    闻言,众人一时静默无语。

    风自长空呼啸而过,把云如撕棉扯絮一般拽着走。营中一隅,蒙唐在砺石上仔细打磨着箭镞,在鬓角不起眼处,一缕华发早生。

    易烨在自己两匹马中挑了模样貌似最温顺的那匹出来,子青则挑了稍壮些的那匹马。赵钟汶带着他们到营外的野地上,寻了处稍偏僻的地方,欲教二人骑马。

    稍远处,老兵们或在马背上骑射,或持戟、铩、矛操练拼杀。马蹄声、嘶鸣声、加上兵器的金石相击之声融汇成一条嘈杂的巨龙,自烟尘中喧嚣而出。易烨头一遭如此近地看到骑兵操练,还未上马,心便砰砰跳个不停,握缰的手也不由地有些颤抖。

    “上去!”

    赵钟汶托了他一把,将他扶上马背。

    易烨战战兢兢地骑在马上,眼睛往下一溜,心跳得愈发厉害:“这么高……”旁边子青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马,一手持缰,一手温柔地梳理着马鬃,弄得那马低眉顺眼地甚是乖巧。

    易烨也学她模样,也伸手去梳理马鬃,不料他的马儿却不甚领情,烦躁地甩了甩头,又打了个响鼻,吓得易烨缩回手,再不敢随便碰它。

    赵钟汶也上了马,笑道:“不用怕,你只要抓好缰绳就行,咱们先走走,你用腿轻轻夹一下它肚子。”

    易烨依言夹了下马肚,马儿果然往前慢吞吞地溜达了几步,他坐稳身子,喜不自禁,道:“原来骑马这么容易。”

    “只要你和马儿要好,就一点也不难。”赵钟汶笑道。

    子青慢慢地跟在易烨旁边,也是策马慢行。

    不远处有两匹马驰过来,正是缔素与徐大铁,缔素一手持缰,另一手持短铩;徐大铁则拿着长戟,瞧两人骑马的模样,已甚是熟练。

    看易烨二人慢吞吞地,缔素笑嘻嘻地过来,问道:“你们是头一番骑马?”

    虽然缔素年纪比自己小,易烨倒无半分赧意,点头羡慕道:“你骑得真好!”

    “那当然,我们羌人自会走路就会骑马,这可不算什么。”缔素得意道,“不过骑马学起来快得很,不怕摔就行。”

    “你们别来添乱!去去去,接着练去!”

    赵钟汶挥手赶他们,生怕缔素小孩心性没轻没重,万一在易烨马屁股上捅一下,以目前的易烨可应付不来。

    缔素哈哈一笑,纵马掉头离开。徐大铁朝他们咧嘴龇了龇白亮亮的牙,也紧跟着缔素跑开。

    “别瞎闹,别顾着玩!”赵钟汶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叮嘱道。

    缔素头也未回,仅举起短铩晃了晃,示意听见。

    徐大铁有样学样,也高举起长戟,舞得杂耍一般。

    易烨与子青见了都忍不住微笑,唯赵钟汶无奈叹口气,纵是满腹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道:“两个娃凑到一块去了!”

    “缔素这么小,就得在军中日日操练,真是难为他了。”易烨仍是让马慢慢踱步,问道,“我听说缔素善寻水源,可是真的?”

    赵钟汶笑着点头道:“是真的,他在羌骑营就出名得很,他只要用鼻子闻,就能找出水源所在,所以将军把他像块宝一样挑了过来。”

    易烨啧啧赞叹。

    这般奇人,子青也是闻所未闻,不由在心中暗自赞叹。

    望着缔素徐大铁离去的方向,赵钟汶想起一事,提醒他们道:“对了,你们在缔素面前最好莫要提起李广李将军,更莫说李将军的好话,否则这娃发起疯来,铁子都拦不住。”

    “这是为何?”易烨不解。

    赵钟汶摇头叹道:“早些年羌人反叛,他父母也在其中,后来都被李将军给杀了。”

    子青落在其后,听见这话,面色骤然有些发白,迟疑再三,仍是问道:“可是六年前的置水关外那次?”

    赵钟汶转头惊诧地看着她:“你知道?”

    子青微垂着双目,低哑含糊道:“我……听人说过。”

    “唉……”赵钟汶并未起疑,复转回头朝易烨叹道,“一千多人已经降了,没想还是死路一条。”

    他们身后,仿佛被沉重的铁槌重重击打,子青深垂着头,肩胛骨微微弓起,手紧紧地拽着缰绳,青筋隐见,指节苍白。

    “杀降!?”易烨惊道。

    赵钟汶低叹道:“听说是李广故意诱降,羌人中计,当真投降。李广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叛乱的羌人都杀了。”

    “……”

    易烨直愣了良久,难得地说不出话来,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旁边人影闪过,两人回过神来,抬头望去,竟是子青叱马跑到前头去了。赵钟汶看她骑得平稳,并无初学者的生涩,奇道:“你弟弟在家学过?”

    易烨也没料到子青会骑马,只能干笑:“……她在家骑过驴。”

    “难怪,难怪。可你怎么……”

    易烨再干笑:“……那驴长得皮包骨头,我身子沉,就一直没忍心骑。”

    “原来如此。”

    易烨陪着赵钟汶哈哈大笑,见他未再追问下去,总算暗松口气。待他再抬眼望去,子青身影渐小,已跑出甚远。

    风呼呼地自耳旁掠过,子青定定地盯着前方的虚空,不停地轻叱马匹,让马儿快些再快些,像这样飞速的驰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周遭的喧嚣渐渐离她而去,变得遥远而陌生,她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傍晚,长河落日,残霞如血……

    “是爹爹欠了他们的,就应该还。”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

    可他却没有告诉她,此事只能拿命来还。

    当她疯狂打马赶到时,看见的是跪坐在地的爹爹,长铩穿过心脏,透过后背,支撑着身体不让他倒下去。

    人自是已断了气,握在长铩上的手,冰冷,僵硬,再不复往日的温暖。

    血早已流尽,点点滴滴渗入他身下的土地。

    她慢慢跪下,轻轻靠在爹爹身上。

    日沉月现,月落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