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梁宜。”
听得他如此询问,绛云隐觉危险,不自觉地戒备起来。
崔巡踱了几步,悠然问道:“怎么,今日当真是来砸我地府的场子的么?”
绛云望着他,皱眉答道:“与小宜无关,是我要来地府。”
“你?你来做什么?”崔巡满脸好奇,饶有兴致地问道。
“……”绛云知他是地府之人,思忖再三,并不作答,只道,“让我过去!”
崔巡听得此话,依旧笑吟吟地说道:“不告诉我?那我来猜猜。”他摊开手掌,一册书卷赫然出现,缓缓在他掌上展开。他望着书卷,笑道,“历来生者入地府,只有一个理由:追魂返阳。”他稍顿,又道,“甲寅壬申己酉乙亥,池玄……你找的人可是他?”
听得池玄的名字,绛云心头一阵钝痛。她怔怔望着崔巡,说不出话来。
崔巡合上书册,道:“他的命魂三刻之前入鬼门关,如今怕是快到三生石了。过了三生石,便由鬼差押上黄泉路。纵你是妖兽之身,也无可奈何。”
绛云听罢,弃了无谓思考,一心向前。
崔巡伸手,挡住她的去路,沉声道:“妖兽姑娘,你当真以为让他还阳就是救他?他一世缘分已尽,惟有轮回才是他的解脱……”
“让开!”绛云无心再听,冲他厉声吼道。
崔巡见状,笑道:“姑娘,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不会让开的。”
便是此时,绛云脑海中,梁宜的声音响起,认真问道:“丫头,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非要追回池玄的命魂不可?”
绛云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她并无迟疑,点了头。
“不惜一切,绝不后悔?”梁宜又问。
绛云听得此话,沉默着,又点了头。
梁宜笑了起来,道:“好。我就奉陪一场。”
话音一落,一道明光自绛云身上飞舞而出。明光落地,瞬间化成了人形。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纤颊秀额,眉目清隽。窄肩细腰,弱质风流。
绛云不禁惊讶。记忆之中,梁宜的脸色青黄,面带黑气,身形也略微佝偻,分明不似眼前这般秀丽。但她知道,此人,定是梁宜无疑。
崔巡见状,双手环胸,笑道:“哟。梁宜,离开这妖兽姑娘的肉身,你这是束手投降?”
梁宜浅浅一笑,伸手唤道:“兵魂招来!”
随她话音,兵魂珠凭空二现,又刹那化成一柄拂尘,搅动金光一片。
“你未必是我的对手,何德何能让我投降。”梁宜抬眸,挑衅道。
崔巡抚掌,笑道:“何等狂妄!我今日要是擒不了你,地府颜面何存哪。”他说罢,手腕一转,变出一面黑幡来,做了攻击之势。
梁宜并无畏惧之色,只对自己身后的绛云道:“丫头,还不走。”
绛云闻言,点了点头,刚想腾身凌空,却觉诸般法力,皆无法施展。
一旁的黑白童子开口,道:“姐姐,你乃生者,法力在此无用。请随我们来。”
绛云不假思索,跟上前去。
崔巡见此情形,微恼道:“这两个小鬼,真是……”他轻叹一声,又望向了挡在他面前的梁宜,“只有速战速决了。”
他说罢,执幡挥舞,阴气化作黑风席卷而去,将梁宜团团包围。
他的眉宇间笑意初绽,忽又凝结。只见那层层阴风之中忽有金光点点飞舞而出,不消片刻,金光将阴风消尽。梁宜轻挥手中拂尘,笑意浅淡。
“‘定魂咒法’果然名不虚传。”崔巡赞道,“看来,你藏身那妖兽体内,并非是惧怕地府索魂。”
“呵呵,索魂我自然不怕,不过是懒得与你们多做纠缠罢了。”梁宜笑答。
“有趣。”崔巡摇摇头,无奈叹道,“你不过一介凡人,修习‘定魂咒法’便有如此能耐。若他日有入魔之辈习得此法,九天十地,谁还能奈何得了他。这玩意儿,留着终究是个祸害……啧,怎么也没人管管?”
“降魔是雷部之职,地府何必操心。”梁宜带着微微嘲讽,说道。
崔巡笑着点头,“说的也是。”他抬眸望向方才绛云离开的方向,道,“唉,要是让她闯了十殿,麻烦就大了。梁宜,你本领虽大,这里是地府,你又讨得到什么便宜?你陪那妖兽胡闹什么?”
梁宜望着他,不禁笑道:“好碌娜恕!
崔巡闻言,笑出声来,“好言相劝,竟嫌我隆r舶铡谆八档煤冒。禾焯糜新纺悴蛔撸赜廾拍愦辰矗 彼σ庖涣玻溃熬团隳愣娓癜桑
他说罢,手中黑幡伸长数尺,搅动阴风一片。他执幡,横扫而去。
梁宜连退数步,避开攻击,继而掐诀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复汝神识,还汝灵知。”
她念完,手中拂尘抖落一片金光,落入奈河。刹那之间,奈河中,亡魂嘶吼,悲鸣动天。金光飞旋,竟将那些亡魂引出了奈河。
崔巡大惊,只见那无数亡魂飞扑向他而来。亡魂哀哭戚戚,并不攻击,只是扯住了他的手脚,阻他行动。
崔巡皱眉,周身阴气愈盛。亡魂震骇,退避开来。他再挥黑幡,将那一众亡魂收尽。他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梁宜复又起咒,引出一片亡魂,不给他片刻喘息。崔巡旋身跃起,黑幡挥舞,又将亡魂收去。
梁宜正要再施法术,崔巡收幡,一掌击向了梁宜。沉重阴风席卷而去,迫得梁宜退步。然而,一击之后,他叹道:“大丈夫能进能退,还是追那丫头要紧。”他说罢,转身离开,往绛云离开的方向追去。
梁宜不禁惊讶,心中竟有了哭笑不得之感。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引一众亡魂追了上去。
……
绛云随黑白童子行了片刻,就见眼前出现了高低不同的三座木桥。
只见那最高的木桥宽阔坚固,笼着灵光隐隐。中间那座普通寻常,并无出奇之处。最低那座桥身细窄,木板腐朽,桥下血河翻涌,无数双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手正攀在桥沿,似要将这桥身扯断一般。
“姐姐,快看,这些就是亡魂了。”白色童子开口,伸手指着桥上,说道。
绛云随着他所示望去,果见桥上有许许多多依稀人形。那些身影皆是虚浮透明,在这幽暗之境,几不可辨。
“池玄!”绛云不禁高呼出声。
“姐姐莫喊!”黑色童子慌忙道,“这些亡魂神识已闭,认不得你的。若是惊动了守桥之人就不妙了。”
绛云心中焦急,但又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施用法力,绝不能再莽撞行事。她压抑着自己的急躁,问道:“那要怎么做?”
黑童子斟酌片刻,才道:“姐姐,这三座桥。最高那座是生前行善积德之人所走,有诸神庇佑。中间那座,是善恶相抵之人所走。最低那座,则专渡作恶多端之人。三桥之中,微有这最低的桥上无人看守,但此桥凶险,若有不慎,便会落入奈河之中,被亡魂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绛云听到此处便点了头,“我明白了。”她说罢,正要渡桥。
两童子忙又挡在她身前,劝道:“好姐姐,三思啊。”
绛云却沉默着,摇了摇头。
两童子对望一眼,白童子道:“姐姐,你得仙家渡化,命数不受天命所限。追魂虽是罪犯滔天,但若能成功,亦是姐姐的造化。姐姐渡桥之后,便到三生石。亡魂会在石前停留,觑看前世今生。如此,姐姐便能于万千亡魂之中辨出自己要找之人。”他说罢,取下了腰间的葫芦,递上前去:“到时,便用这葫芦收魂。”
绛云接过葫芦,道了谢。
白童子又嘱道:“姐姐,过了三生石,就有鬼差来押解亡魂。机会只此一次,切莫错失。”
黑童子接道:“如若错失,姐姐万万不可再强求。”
绛云看着手中的葫芦,点了点头,转身往桥上行去。
两童子望着她离开,神色凝重,深深作揖拜道:“姐姐一切小心。”
绛云虽不能使用法力,但所幸天生身形轻巧。她跃上最低的桥梁,站稳了身形。
她抬眸看去,只见桥上的亡魂皆是虚浮模糊,不能辨认。果然如那黑白童子所言,这些亡魂皆是痴痴前行,对身边之事全无察觉。过桥之时,有失足坠桥的,有被血浪冲走,更有被河中亡魂拖拽而下的。如此情况指下,却无人因此止步。
绛云稳住自己心底的恐惧,迈步向前。只此一步,脚下的木板骤然断裂,她惊讶之时,身子一沉,左腿已浸入了血河之中。
河水腥秽,尚在其次。可怖的是,那河中亡魂一拥而上,扯住了她的腿,用力将她往下拉去。
她满心惊骇,用力踢开那些亡魂。然而,这般用力却让桥身不堪重负。那本已腐朽脆弱的木板纷纷断裂,一时之间,她半个身子都落入了血河之中。她忍住了惊呼,一手紧紧抓着拘魂葫芦,一手牢牢抓住了桥上木板。河水翻涌而来,拍打抽击,涌入口鼻。血气腥秽,苦涩难言。河中虫蛇纠缠而来,咬啮啃噬。数十亡魂已攀上了她的后背,抓上了她的手腕,撕扯拖拽。
岸上,黑白二童子见状,担心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绛云无力反抗,只有咬牙忍耐。她不自觉地抬头,望向了那最高的一座桥。灵光明灭,映进她的眸子,璀璨无比。唯有行善积德,心念慈悲之人,才能踏足此桥,安然渡河。她知道,她要寻的人,必定在那一座桥上。
这样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就如前世,他站在宫殿的最高一阶,俯视着莽撞叫嚣的她……
然而,这样的思绪刚起,她便想起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来。想起他说,最后一程要她在身边。想起他说,不要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曾何等切近,体温、呼吸、心跳,都清晰无比。她忽又忆起那冰冷的温度,沉寂的脉搏,一时间心痛更甚,所有的不舍都化作的不甘,绞缠心头。
“不能这么短……”她咬牙,指甲用力地嵌进了木板里,“不能这么短……”
她喃喃念着,慢慢向桥上爬去。血浪翻涌,亡魂疯狂,似乎都化作了无物。她所思所想,惟有一人。所念所求,唯有一事。
辛苦漫长,一如破茧而出。当她终于脱出奈河,爬上木桥之时,全身腥血,狼狈不堪。更不提那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她将身上的虫蛇甩下,又狠狠踩断那些意图攀附而上的亡魂枯手。
她抬眸,前路笼在一片血色之中,脚下之路,模糊难辨。但勇气,不知何处而来,让她毫无畏惧,拔足狂奔。血河、虫蛇、亡魂……都无法再阻她一步。
当她跨上岸边的时候,心头狂喜,让她展颜。不远处,便是那高耸的三生之石,依稀可见,无数渡过奈河的亡魂依次而来,停留在石前。
她飞奔而去,在亡魂中穿行,唤着池玄的姓名。然而,正如那两名童子所言,这些亡魂神识已闭,懵懂无知,无人辨得出她,自然也无人应她。
她收敛了心神,站到了三生石前。
那一刻,她的心片刻不能平静。她将葫芦抱在怀中,仰头痴痴凝望。
亡魂一一到来,面前的三生石,不断映出陌生人的前世今生,如今看来,竟也动人。
她等了片刻,忽觉自己痴傻可笑。何须以这三生石鉴别?那一面“七曜昭明镜”不就能映出魂魄的真形么?
她刚要唤出那面宝镜,眼前的三生石骤然绽出光芒万道,璀璨耀目。她心中,生了一丝莫名振颤。她缓缓抬眸,待看到石上景象之时,愣在了原地。
石上,那白衣的仙君清朗如皓月,天地间万道流光环绕飞舞,为他作衬。他的神情永远平和安然。恩怨纠葛,爱恨嗔痴,不入他的眼,更不进他的心。
“广昭……”她念出他的名姓,心中之情复杂无比,一时之间,竟移不开视线。
石上景象,渐渐有了声音。只见那聚窟洲上的荷花仙童,作揖而拜,恭声诉道:
“主人,天犬妖力,引动万物杀念,化生煞气,至凶至恶,正与您的罡气相克。您何苦亲身度化?况法旨所宣之人,本就不是您……”
那仙君垂眸,声音平淡冷清,只道:“无碍,本座罡气稍胜一筹……若他前去,又添多少不可超生的精魂……”
景象倏忽改变,刹那之间,就见一片黑云火色,杀气森烈,吞噬万物。无数赤红天犬盘踞天空,长啸嘶吼。一点青荧飞旋,穿透了那密不透风的杀气。青荧所过之处,邪祟顿除。天犬纷纷落地,远远望去,如九天之上,洒下了一片金红火星。
那点青荧缓缓飞落,归入了一盏青玉明灯。
那仙君擎灯,望着眼前的一只负伤小兽,淡然问道:“本座罡气正是尔等煞气的克星,明知如此,还不退避。为了复仇,做到如斯地步,可值得?”
绛云忽觉记忆如匣,被轻轻揭开。那些被仇恨模糊的记忆,骤然清晰无比。
“今日本座行事,虽是依循仙家法旨。但灭尽天犬全族,已属杀孽。我以净灵灯渡化尔等魂魄,怕亦不能抵尽承负。”那仙君望着掌中明灯,低低诉道,“若然如此,他日,我自当尽数偿还。”
她听着这些话,竟是心头颤动,不能自已。她蓦然明白,为什么百年以来,她无论怎么挑衅复仇,他都只是淡然处之。为何他那与她相克的罡气,凝化为盾墙,将她阻隔在外。为何她始终只能远远望见,不可近他一步……
石上景象忽然变幻,现出了一潭漆黑如墨的池水来。婴儿啼哭,依稀可闻。
只见池中游鱼百尾,簇着婴儿,将他托出水面,免他溺水而亡。一名中年男子缓步走到池边,见此情状,不假思索地抱起了婴儿,诊视片刻,皱眉叹道:
“你天生血证,无药可医,也无怪你父母弃你于此。”男子的语气中满是悲戚之意,“我今日救了你,却免不了你一生辛苦坎坷……唉,一切便凭天意造化吧。”他望了那漆黑如墨的池水一眼,微微展眉,道,“从今以后,你便唤作‘池玄’,可好?”
绛云看着眼前景象,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她记得,他曾用何等云淡风轻的语气说起自己的身世。身患绝症,被双亲抛弃,如此命运,他真的能坦然接受?
这时,石上景象流转,时光变迁。她压抑着心头渐生的悲伤,静静地看着他长大成人。
每一次受伤,每一个因痛楚而致的不眠之夜,每一份来不及珍惜便疏远的情谊……这些未曾听他说过的过去,竟是如此悲伤无奈。
而后,她看见一片白雪皑皑之中,她翩然落在他的面前,唤他:“广昭。”
看着自己的记忆重演,是何等奇妙。山洞之中,她化作天犬之形,将他拖进怀里,试着接受他的罡气;茅山之上,他解开她身上的定魂咒法,抱着她到豢龙池疗伤;狼穴之中,她替他疗伤,第一次唤他“池玄”……
池玄。到了今日,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何等珍贵。
不知不觉间,她已泪流满面,心头百感交集,不辨悲喜。她缓缓转过身去,看着身后那一缕模糊虚浮的亡魂。
“池玄……”她颤着声音,唤道。
随她声音落定,那亡魂渐而清晰起来。
他,依旧是他。清俊的眉眼,染着看透世事的平和安然。血色淡薄的肌肤,略透苍白。墨染一般的长发,拢向一侧,披在肩头。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他的眸中,映不出任何东西,黯然无光。
绛云不禁伸手,想要抚上他的脸颊,然而,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触及的,唯有一片虚无。她心头微凉,微颤着收回自己的手。她定了定神,捧起了手中的葫芦,刚想抬手拔去塞子。这时,不知为何,她忽生犹豫。崔巡方才说的话,竟一遍遍在耳畔响起:
你当真以为让他还阳就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