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醒来之时,夜色初透。满天星斗,熠熠生辉。凉风习习,解尽暑热。
这是远离那宅院的一处树林,她便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如水的夜风中。耳畔,夏虫鸣叫,一如和歌。身上的痛楚尽已消失,她深深呼吸,周遭草木芬芳,沁入心脾。她起身,转头就见褚闰生坐在一旁,池玄就躺在他身旁。
她见此情景,展颜唤道:“闰生哥哥!”
褚闰生微惊抬眸望着她,默然无语。
绛云几步走了过去,笑道:“我就知道不会有事的!”她说罢,蹲下身去,望着池玄,问褚闰生道,“他还没醒?”
褚闰生看着她,低声开口,道:“他不会醒了……”
绛云一惊,抬眸怔怔望着褚闰生。
褚闰生的神情深沉阴郁,眉宇之间微带倦色。他垂眸,静静望着池玄,复又沉默。
绛云的心绪已乱,褚闰生所言之意,她隐隐明白。但一时之间,她心底抗拒,神色之中唯有茫然不解。
她依旧望着褚闰生,等他开口。时光流逝,浑然不觉。
许久,她低下头去,看着池玄。
他的容颜平和安泰,全如沉睡一般。若不是身上还染着斑驳血渍,谁又能想象先前的艰辛惨烈。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上他的手腕。
原本温暖柔软的肌肤,此刻已是冰冷僵硬。指下,血流已凝,脉搏已滞,再没有一丝动静。
她的神思瞬间狂乱,万般情绪一涌而出。她抬手,按上他的胸口,抱着最后的期待,寻找那不可能的震动。然而,掌下的寂静,让她绝望。
她慌乱地拿出徐秀白所赠的药剂,一一打开,却不知该如何使用才好。心乱如麻,让她手足无措。
“绛云!”这时,梁宜的声音响彻脑海。
绛云猛地停下了举动。
“你先冷静下来。”梁音的语气里,微有沉痛,“他七魄未散,尚有希望。”
绛云虽是混乱不堪,但听到这句话时,却恍然大悟。她抛下手中的药剂,起身要走。
褚闰生见状,起身一把拉住了她。
“你去哪?”褚闰生问道。
“我去追回他的命魂!”绛云急急道,“就像以前救你那样,只要追回命魂,就能活过来了!……对,还要聚窟洲神鸟山上的返魂香。要快一点才行……”
她说着,甩开了褚闰生的手。
“绛云!”褚闰生复又拉住她,道,“地府鬼仙,不同其他。你不仅追不回他的命魂,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不管!”绛云倔强道,“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我答应过他,为他找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为他杀生。我不报仇了,我会好好控制自己的煞气,我不会再伤到他了……所以,不能这么短……不能这么短……”
她的声音浸满悲恸,但所说所言,却是坚定无比,义无反顾。不再报仇,不忌杀生。褚闰生已然明白,眼前这个心思单纯、不谙世事的少女,早已将某人放在她的心上。九天十地,三界五行,唯有此人,与众不同。哪怕为他放弃一切,亦在所不辞。
他缓缓松开手,不再多说一句。
绛云毫不犹豫,腾身入云,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目送她离去,又低了头,望向了池玄,神情复杂难辨。
……
绛云疾驰云端,往东岳泰山地府行去。夜色苍茫,星辉清冷,更添空寂悲清之感,让她不禁落泪。
“丫头,你当真要入地府?”梁宜的声音响起,问道。
绛云不回答,只点了点头。
“褚闰生刚才说的,你可明白?”梁宜道,“地府岂是生者能入的?你虽有仙家道行,也敌不过鬼仙的!”梁宜稍顿,又道,“丫头,听我的话,回去吧。合你我之力,以定魂咒法替他移魂续命,也未尝不可啊!”
绛云却充耳不闻,依旧沉默。
“丫头!他已身死,三魂聚合。就算你追回命魂,救他复活,醒来之人,可还是‘池玄’?!”梁宜微怒,“你曾以同样之法救活褚闰生,他的变化你亦有所见。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绛云听得这些话,闭目咬牙,沉默着继续赶路。
梁宜见状,长叹一声,“傻丫头!”
天犬神速,不消片刻,已至泰山。星辉之下,山峰巍峨。此处东岳,上通天界,下达地府,乃群山之尊。未近山前,已有肃穆庄严之感。
绛云飞身落地,望着眼前的山峰。较之茅山灵秀,此处更添峻伟之势,让她骤生敬畏。她定了定神,开始寻路。然而,一番寻找,却只见寻常景物,所谓地府,不知何处。
她内心焦急悲痛,已难自抑。但此刻,她却强要自己清醒。她稍加思忖,从怀中取出了七曜昭明镜来。
宝镜涵光,微微一闪,似是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等她念咒,宝镜绽出明光,照亮四野。
刹那之间,阴风骤生,鬼气蔓延。绛云的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小路。道旁古树森森,蔽月遮星。四周,雀鸦聒噪,嚎哭凄凉,阴森无比。
绛云竟不由自主地生了惊骇之情。她稳了稳心神,才慢慢迈步向前。不消片刻,小路已尽。路尽头树着一块石碑,隶书雄浑,刻着四个大字:此冥府也。
绛云抬头,就见一座楼亭漆黑,高耸入云。四角飞檐,空阔雄伟。楼亭之上,云遮雾绕,隐约可见一块匾额。虽已血锈斑驳,但匾上镌字却清晰依旧。
绛云看着匾额,低低念道:“鬼门关……”
她话音未落,却听一声厉喝。
“鬼门关前,生者止步!”
随那厉喝,楼亭之前,忽现了十八名鬼卒,挡住了她的去路。
但见那些鬼卒皆青面獠牙,秃发赤目。披血衣,戴枯骨,负锁链,执刀戟。凶恶无比,恐怖难言。
绛云惊退一步,惊骇更甚先前。但很快,她压抑了恐惧,定住步伐,再无退意。她现出利爪,严阵以待。
鬼卒之中,有人上前一步,开口道:“何方妖物,报上名来!”
绛云刚要开口,却听梁宜道:“丫头莫答。鬼卒知你名姓,便能拘你魂魄。”
绛云闻言,不再开口。
鬼卒见状,神色愈发凶煞。
“大胆妖物,还不退去,莫怪吾等无情!”鬼卒中有人斥道。
绛云自然不退,她看着那漆黑楼亭,暗暗咬牙。周身妖气森烈,引动煞气流转,生了震骇之势。
便在那一刻,鬼卒纷纷大笑。
“原来是妖兽天犬,哈哈哈,尔身煞气虽强,不过对活物有效。此处岂是你撒野之地!”
鬼卒言罢,杀气毕露。
眼见拼杀一触即发,却听有人唤道:“诸位大哥,手下留情!”
众鬼卒闻声,竟止了攻势。绛云认得那声音熟悉,也停了攻击,循声望去。
只见一黑一白两名童子翩然而降,挡在了绛云身前,对一众鬼卒深深作揖,道:“诸位大哥,这位姑娘乃是我二人的朋友,并无闯关之意。若有得罪,还请既往不咎,雅量海涵。”
鬼卒面面相觑,道:“即是如此,这次罢了。你二人速速带她离开。”
鬼卒言罢,退后几步,消失在阴森的雾气中。
黑白童子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望着绛云,作揖一拜,继而问道:“姐姐何故来此?”
绛云微微皱眉,道:“我要入地府。”
二童子对望一眼,黑童子道:“姐姐切莫乱来,此处鬼门关,前有十八位刑罚恶鬼,后有十六位大鬼。皆是地府精挑细选来镇山把关,个个穷凶极恶,绝非姐姐所能匹敌。”
绛云想起方才情势,已知实力悬殊。但她一想起那失却了气息之人,心中悲恸,无力消除。她看着那两名童子,开口道:“你们曾说,若我有一日入了地府,一定会听我差遣,对不对?”
昔日,上清高功童无念的命魂被幻火金轮拘索,二童子曾央求绛云相助,并作下这般承诺。两人此刻自不反悔,皆颔首称是。
“那就帮我追回池玄的命魂!”绛云道。
听得此话,二童子皆面露难色。
白童子道:“扰乱轮回乃是大罪,我等不敢造次。”
绛云皱眉,道:“好!那就帮我找到他,其他不用你们管!”
二童子对望一眼,依旧犹豫。
绛云见状,怒道:“不帮也罢,你们让开!”
黑童子慌忙拉住她,劝道:“好姐姐,不可硬闯!”
白童子出声应和,又道:“姐姐息怒,我等愿意帮助姐姐,但我等职位低微,只怕无能为力。”
绛云已无心再听这二人说话,一心向前。
“姐姐,好姐姐,你别急。我等助你进地府!”黑童子急急说道。
绛云听得此话,才稍稍平静。
白童子伸出双手,捧出一张黄纸。那黄纸长三尺,宽二尺,黑字历历,红印赫赫。
白童子将纸递与绛云,开口道:“此乃地府‘路引’,姐姐拿好。”
黑童子解下腰间葫芦,托在掌中,念念有词。霎时,阴气森森,将绛云包裹起来。
片刻之后,黑童子道:“我已消去姐姐身上生气,你且随我们来。”
说罢,两人举步,领着绛云前行。
待到门口,那十八个鬼卒分列两旁。方才,这些鬼卒还与绛云一番争执,但此刻,却都似不认识绛云一般。
一名鬼卒上前,厉声道:“死者来至,可有‘路引’?”
黑白童子回头看了绛云一眼,点了点头。
绛云手托那张黄纸,递上前去。
鬼卒接纸,查验片刻,又退回了两旁。
只听一声轰响,楼亭大门缓缓而开。门内鬼气阴森,叫人不寒而栗。
绛云早已无心恐惧,她迈步,毫不迟疑地跨进了门内。
那一瞬间,她忽觉天旋地转,知觉麻木。
待意识恢复之时,腥臭血气扑鼻而来,凄厉悲鸣响彻耳畔。绛云抬眸四顾,只见周围惟有混沌黑暗,不分天地,无月无星。空中乌鸦盘旋,嚣叫不止。她垂眸,脚下乃是陡石峭壁,悬崖绝路。
崖下,赫然有一条血河。只见河中血水湍急,浊浪翻污,虫蛇满布,更有无数血肉模糊的亡魂挣扎其中,可怖无比。
若是往常,如此血气,定然引动绛云妖性,激出煞气。但如今,她却唯有厌恶作呕之感。
这时,她身旁的白童子开口,道:“姐姐,此处便是奈河。我二人不过拘魂无常,依地府之律,只能到此为止。”
黑童子接道:“姐姐,你当真还要前进?奈河之后,过三生石、望乡台,行罢黄泉路,便到地府十殿。那里有五道将军和东岳十太保镇守,哪怕是九霄雷将,也忌惮三分。不说这些,这奈河之上,尚有日游、夜游两位大人把守……姐姐,听我等一劝,你还是弃了执着,快快回去吧。”
绛云上前几步,站在崖边,开口道:“多谢你们,剩下的路,我会自己走……”
二童子皆面露忧色,正要再劝,却听一个慵懒散漫的声音响起,含怒带嗔,斥道:“你们两个小鬼,好大的胆子,竟敢引生者入地府!”
二童子大惊失色,骇然道:“值日大人!”
只见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背手踱步而来。他一身黑袍,周身阴气重重,非同一般。他看着那两个童子,摇摇脑袋,道:“今天可不是我值日。”他说罢,抬眸望向了绛云,“不是我值日,还是这么倒霉……啧,你说是吧,妖兽姑娘?”
绛云皱眉看着他,依稀想起了他的名字来。
“崔巡?”
崔巡顿生满脸笑意,“哟,还记得我嘛。别来无恙啊,妖兽姑娘……”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又道,“别来无恙,梁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