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晨报上的那则消息一刊出便是一石投水激起千层波万层浪,一时间压抑已久的反日情绪都以此事为导火索爆发了出来,就连梦都皇城也迫于压力挂出了暂时停业的牌子,五爷叮咛黛绮丝立刻离开避一避风头,他这边已经全盘给她安排好了,马上就要派人来接她,她想到丫丫下午就要坐船,只咬着牙说等到下午,习妈急得连连跺脚,懊恼当时没有坚持一家人一起走,直说将自己那张船票让给她,让她和丫丫去外国生活。黛绮丝怎忍心将她一个老人抛弃在这里,只笑着安慰她:
“别人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横竖不过名声坏一点,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还会在乎多受几个白眼么?”
她要宽慰习妈,自然不敢再将心中的想法泄露出来半点,只吩咐了佣人们不准再议论此事,像往常那样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了,反正只要撑到送走了这婆孙俩也就不会有事了。她若无其事去抱丫丫,丫丫并不知道马上要和母亲分别这么久,还乖乖地蜷在她怀里,杏子似的大眼睛望着她软软说着话,她望着怀里的小天使,心中的翻腾狂啸也渐渐平静下来――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丫丫没事,霍展鲲或者霍展谦再将她凌迟十遍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她根本没有想到,所有的人也根本没有料到,不过半日,形势便急转直下。
报纸上的消息一刊登出来,群情激愤,爱国学生和进步青年立刻在当天下午组织了大规模的反日□□,举出赶走日本人,反对政府无作为,打倒汉奸卖国贼的标语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喊着口号示威□□,几次和警备司令部还有军部的人直接起了冲突,一时间大街上乱到了极点,更有大批激进派聚集在梦都皇城和黛绮丝住的别墅处高喊严惩卖国贼的口号,再有几个带头的从中教唆几句,激愤之下已经有人抓起砖头石块开始砸东西,口号声怒骂声、尖叫声哀嚎声,还有玻璃器物的破碎声鼎沸翻腾,煮成了一锅粥!
黛绮丝的车子本来已经开了出去,刚出大门司机老王见形势不对立刻又倒了回来,黛绮丝见这些青年学生来势汹汹也有些发怵,连忙将丫丫抱了回去,等到外面的石块雨点般砸进来,丫丫已经吓得大哭起来,她连忙将孩子抱到楼上去哄着,另一边吩咐关好门窗静观其变,她想过得一时三刻这些人总会散去,殊不料四面八方聚来的人却越来越多,已经将别墅大门前的草坪堵得水泄不通,眼见得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登船时间,她又只得去给五爷打电话求他帮忙,却一连挂了几次都无人接听,她想起五爷说梦都会暂停营业几天,他也会暂时离开,只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
她连忙又给认识的其他大人物打电话,却每次都是那样,不过刚刚客气了几句话便会听到对方的搪塞推诿,听到他们刻意的生疏,曾经她受众人追捧时人人都要来献殷勤占她的便宜,如今她声名狼藉,谁又会为了一个烟花女子将自己也拖下水呢?她早看透的,只是情急之下还抱了那么一丁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外面的人潮更加激动,打倒汉奸卖国贼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石块噼里啪啦砸进来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些人激动异常,已经开始砸大门,纵声扬言要烧房子,她心口突突直跳,沉思片刻,终于将冰冷的手指按在转盘上,将这一通电话拨进了大帅府。
电话是佣人接的,却说大帅现在正在军部,她又将电话拨到军部霍展鲲的办公室去,这个直接打进他办公室的电话极少对人公开,当初他却用口红写在她的化妆镜上非要她背熟,她还记得那时他挑着眉毛似假还真的笑:
“如果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打这个电话。”
她嘴上娇嗔,当下就顺他的意背了下来,可是整整两年,却一次也没有打去过。这时转出那几个数字的短短一瞬间,恍惚间想到那些片段,只觉五味杂陈,电话响了几声就接了起来,他的声音透过电线似乎更加低沉:
“哪一位?”
她却突然语塞,昨天他说得那么清楚,又对她做得这么绝,她打这个电话实在是自取其辱,如果他还念一点点旧情便不会这样将她往绝路上逼了……
她不说话,那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到底是哪一位?”
外面的口号声已经振聋发聩,似乎那热血疯狂的一群人马上都要冲了进来,她终于将心一横:
“展鲲,帮帮我!”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边沉默下来,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自顾自对话筒说了这里被青年学生围住的形势,然后恳求道:
“展鲲,求你救救丫丫,只把丫丫带出去就好了,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受的这些我都会受着,这一切都和丫丫无关,她那么喜欢你,每天都在念着她的发糖,求你看在过去这两年的情分上救救孩子!”
那边仍旧沉默,这时又是砰一声脆响,硕大的石块又将一扇玻璃砸了个粉碎,丫丫的哭声再也哄不住了,哇啦哇啦响起来,更让人心急慌乱,她掐着掌心,对着听筒喊起来:
“求求你,展鲲,我求求你!”
那边终于说了一句话,却是平淡至极:
“我现在这里还有客人,等下我会打电话通知警备司令部,让他们派人去处理。”
她不信他在电话里听不到这边的喧闹混乱,不信他想不到情势已经刻不容缓,哪里还等得到他送走了客人再一层一层地吩咐下去?她只觉得全身都在冰水中浸过了似的,闭上眼睛,似乎周遭的一切都飘渺虚无了,只有那自嘲的笑是清晰的――果然,果然,她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吸了一口气,最后对着听筒问了一句话:
“展鲲,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那短短一句话带了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悲凉绝望,那边再次沉默,只有呼吸声微微急促,许是在笑她到现在居然还问得出来这句话吧,她唇角也绽出清浅奇异的笑容来,慢慢睁开眼睛,再也不多说,啪地挂了电话。
她站起来让兰妈将佣人们召集到一起,这七八个人都跟了她三四年,也算有些情谊了,她将自己留下的钱财之物全部分到了他们手上,每个人拿到的一份也不算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跟她跟得最久的兰妈问道:
“小姐,你……你这是要赶我们走吗?”
他们都在这里做熟了的,谁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黛绮丝小姐虽然名声不好,可是他们这些跟了她几年的人都清楚,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地真是很好的,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很不错,这时见她拿出钱来打发他们,几人不免都担心起来。
黛绮丝微微笑起来:
“不是想赶大家走,只是现在闹得这么凶,送了习妈和丫丫之后我会离开一段时间,这些钱算是这一年的工钱,大家也都去避避风头吧。”她顿一顿,脸上的神色渐渐真挚而恳切,“谢谢大家这几年的照顾,便是我被骂成了汉奸也不离不弃,今天……今天再要麻烦大家,一定帮我将她们婆孙俩送出去!”
司机老王犯难说道:
“小姐,你看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堵在外面,车也被他们砸烂了,现在哪里出得去?”
又是一阵猛烈的砸门声,什么东西嗖嗖飞了到窗台下,却是几支燃起的火把,火把并没有落在易燃物上,自己烧了一阵便熄灭了,外面喊烧死汉奸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这些进步青年满腔热血,都恨不得将卖国贼扒皮饮血,这样的爱国热情教有心人利用起来是极其可怕的,黛绮丝知道时间紧迫,连忙对众人说道:
“他们的目标是我,等下我会从前门出去,你们趁着这个机会带习妈和丫丫从后门赶快离开――”
“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走出去,这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啊!”老王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其他人也连连附和,黛绮丝宽慰他们道:
“不会的,我是出去和他们解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你们不要管我,只要习妈和丫丫平安无事,我就记着大家的恩情了!”
习妈一直在隔壁房间抱着丫丫在哄,这时听到几句话立刻冲了出来,惊问道:
“雪落,你在说些什么话,你怎么能一个人出去?我不许你去!”
她攥住老人的手对她笑起来:
“习妈,不会有事的,他们会听我解释的,你和丫丫先走,我说清楚了就去找你们。”
谁都知道她这句话只是安慰而已,此时此刻哪里会有人听她解释什么呢,她的用意大家也心知肚明,如果再等下去教这些状如疯狂的人冲了进来,混乱下便是小孩子可能也无法幸免了,她万万不会让事情到那一步,是以便要用自己做盾牌为大家辟一条逃生的路出来!习妈急得眼眶泛红,还想要努力劝说,黛绮丝却向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当着丫丫再说什么,只将她老树皮似的双手抱到心口上,望着这位母亲一样的老人微笑出来:
“习妈,我不怕,真的,只要你和丫丫好,我什么都不怕。孩子……我就交给你了,这辈子我欠你很多,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你的亲闺女来孝敬你。”
习妈刷地落下泪来,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再俯身将丫丫抱到怀里,狠狠亲她软软嫩嫩的小脸蛋,柔声说道:
“丫丫别怕,习婆婆带你出去玩儿,玩儿一圈回来这些人就不见了。你要听习婆婆的话,不要淘气,以后打针吃药都要勇敢,想妈妈的时候就多叫几声,妈妈……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
几个佣人都背过身去擦眼睛,丫丫红肿着眼眶抱着她的脖子,嘟起嘴巴问:
“妈妈也一起出去玩吗?”
她浮起一个笑:
“你们先走,妈妈马上就来。”
或许是这样的场景让小孩子心中涌起了极度的不安害怕,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不,我要和妈妈一起,我要和妈妈一起……”
“丫丫乖。”她将孩子放到习妈手上,第一次被习妈抱着她也开始挣扎,张着嘴大哭,小手攥着她的领口坚决不放,她咬着牙沉下脸来:
“怎么又不听话了,你再这样妈妈就不喜欢你了!”
孩子仍旧哭得抽抽,她将那小手掰开,决绝转过身去,向习妈点一点头,习妈含泪看她几眼,忍痛抱着孩子和众人一起往后门退去了。
黛绮丝抹干净眼眶中的湿润,整理了衣服头发一步一步向大门外走,刚一现身便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陡然沸腾起来,那一扇厚重的铁门似乎都要挤塌下来,她一步一步走入混乱之中,眼角的余光看到铁栏之外的路上还不断有人影飞奔过来,知道那是原本守在后门的人听到动静都聚了过来,心中蓦地松了口气。
她一出现立刻便在人群中引起了轰动,众人似乎没有料到这卖国贼还有胆量这样走出来,闪耀的阳光之下,一身湖蓝旗袍的女子端端走出,容貌秀美妆容淡雅,身板挺得笔直,从容神色中竟带了几分慷慨赴死的大义凛然,只让这些只听过黛绮丝艳名而未谋面的青年学生们生出疑惑来,怀疑走出的女子不会是那个以娇媚风情著称的交际花,不会是那个给日本人做事的汉奸卖国贼!
那样的疑惑只在各人的脑中闪了一闪,立刻被几句煽动的口号冲到脑后去了:
“这女人就是黛绮丝!打倒狗汉奸!打倒卖国贼!”
所有的人跟着振臂高呼,声浪震天群情激昂,那女人在说什么话,却立刻被那海浪般的口号声淹没了,石块飞矢般往她身上砸去,众人越挤越凶,越挤越凶,本来就被砸得要掉不掉的铁锁再也支持不住,喀拉一声崩裂,潮水般的人涌了进来,立刻将那孤零零的一个女子湮没了!四面八方都是热浪,四面八方都是怒骂――汉奸、卖国贼、娼/妇、妓/女,四面八方都是抓扯的手、砸到她身上来的石块秽物,似乎要将她撕成无数的碎片,她便是风暴的中心,只将周围的人全部吸引过来,而同一时刻,在那终于清净的别墅后门,一行人抱着孩子迅速离去了。
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到,粘稠的液体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已经将她的视线模糊了,她用手一捋,满手的鲜红,推搡间她全身都已经软下来,双脚似乎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了,她想一切都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就在意识馄饨的前一刻,却突然有臂膀大力将她揽到怀里紧紧抱住,挡住了所有的抓扯侵袭,接着有三声枪响连成一气陡然在她耳边炸开,变故陡起,周遭人慌忙逃窜避之不及,立刻乱上添乱!
那人抱着她也在混乱中穿行着,他焦急疼惜的声音不断落在她耳中:
“雪落,别怕,不会有事的,别怕……
那是太过熟悉的声音,她脑袋重得似乎要垂到地下去,一时竟分辨不出是他,还是他?她抬起眼睛想看一看,眼前一片血红,却哪里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