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我拿什么来交换?”霍展鲲打断黛绮丝的话,挑着嘴角冷漠而笑。
她微微仰着头,面孔上是历练出来的平静:
“展鲲,我知道你只是在赌气而已,你和霍展谦再怎么争再怎么斗也不会让日本人来插手,你不是这样的个性。是我不对,从来都没有把话和你说明白,你不必……”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在和霍展谦赌一口气吗,黛绮丝小姐,你为何总是这样高估自己?”他哼出几声笑,渐渐像是刻意地扬起了声线,“天底下女人这么多,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特别吗?居然还和我谈条件,两年前我图新鲜可能还会依着你,只是现在就算你白白送上门来,也不过是……”他没有说完,却又笑出来,退后了几步抱着手看她几眼,如看着什么笑话。
她还绷得住那一份镇定,不会因为这样几句奚落就自乱阵脚,如果让他这样奚落几句出了气,就此答应了她,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等他笑够了她才抓住他的手,轻声说道:
“展鲲,我不是敷衍你的,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和霍展谦过去种种早已经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这几年一直是你在我身边,什么事都让着我,什么事都帮着我……”
他们站在门外铁栏的绿荫下,铁栏杆围着大帅府,爬山虎绿油油的叶子早已经爬满了一圈,风吹来凌乱地舞动,摩擦的声响像极了她的低语,不由自主地,他们都想起了这两年,就算同床异梦,就算貌合神离,可是他们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的静静依偎,彼此身体浸润的温暖,寒冷中两只手的相互紧握,暗夜中情难自禁的低语,还有暖黄的灯光,灯下一桌候他回家的菜肴,甚至也有过一个孩子的欢笑,他顶着小孩子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跑,她坐在房间里老是抬头看他们,脸上依稀有宁静柔和的微笑……
不知是不是给那斑驳落下的碎光晃花了眼,他脸色恍惚,眼角的那几分冷硬早已经不知不觉消散,她的指甲轻轻挠着他的掌心,声音仿佛带了催眠的飘渺香甜:
“展鲲,不要再帮日本人了好不好,你不要插手这些事了,我不想听到别人说你的坏话,不想你背着骂名过一辈子,展鲲,我们就在边界四省安安静静过我们的日子好不好?”
她说――不想听到别人说他的坏话,不想他背着骂名过一辈子?她这样阻止他,是为了霍展谦,却也真的有那么一点是因为他吗?
他眉脚一缩,微微侧耳,似乎想要将那句话再听一遍,落到她脸上的目光也带了复杂难言的情愫,她握紧他的手对他扬起笑容来,那样明丽夺目的笑容,他追逐了那么久,渴盼了那么久――
他怔怔看了片刻,眼中的明亮渐渐熄灭下来,最后一点一点松开她的手,一点一点让她的笑容僵住,他看着她,脸上重又皮笑肉不笑起来:
“安安静静地过日子?黛绮丝小姐,你想得真是太天真了!时局这样动荡,正是我大展拳脚的时候,我会因为一个舞女这样软语求几句话就置身事外吗?况且,我霍展鲲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个为了别的男人向我委曲求全的女人,我如果还把她放在眼里,那才真正是无可救药了!”
她连忙要申明:
“不是委曲求全,展鲲……”
汽车的喇叭声打断她的话,送薇薇安的车子就停在前面的林荫道里没有走远,想来她还是不放心吧,现在喇叭响起来,定是她让司机来催了,果然那车门一开,穿着艳紫色旗袍的女子袅袅走下车来,撑起一把蕾丝洋伞,婷婷靠在汽车旁向这边打量,霍展鲲斜眼看到了,将手从黛绮丝手中抽出来,已经抬脚要往那边走,她再去拉他,却见他转头向门口站着动也不敢动的戍卫兵吩咐: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女人拉开!”
两个人如梦初醒,立刻将枪挎在背上过来拉人,她简直不相信他会叫这些人来拉他,刚刚他脸上的神色难道是她眼花了吗,难道真是像她以前怀疑的那样――他只是图新鲜,只是利用她来对付霍展谦?她着急想要攥住他,却让那两人轻轻一抓也往后扯了几尺,他理了理衣领,头也不回地吩咐:
“叫她快滚,以后如果再见到这女人来哭哭啼啼纠缠不休,我唯你们是问!”
他大踏步走到薇薇安身边,两人重新坐进了车子,汽车顺着林荫道开了出去,薇薇安见到那一幕已经心花怒放,愈加小绵羊一般偎在他的臂弯里,却没有看到身旁的男人眉头未展,眼睛一直望着后视镜,看着那个最熟悉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黛绮丝找到大帅府上去又被撵走的消息当天就不胫而走,只让众人被打仗弄得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都嘲笑黛绮丝被抛弃之后没有找到靠山,总算忍不住又低声下气回去求霍大帅了,这些小道消息在花街柳巷中越传越甚,甚至她落魄潦倒的装扮,当时低三下四的模样都描述得一清二楚,自然让从来眼红她的人都尽情笑了个够。
黛绮丝即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隐约风闻那些流言了,霍展鲲直接叫人赶她走,再也没有给她留什么情面,她欠他那些债总是要还回的,这些嘲笑奚落的流言大概就是他要的效果吧。的确如他所说,她总是高估自己,总是那么轻易地教一堆表象唬得信以为真,在烟花之地磨砺那么久,还是免不了天真!
她拉起云香纱的窗帘,独自坐在暗色的房间里抽烟,光影迷离,家具什物都静默地立成了影子,窗外的清风鼓得帘子起起落落,也吹得烟气弥漫,这两年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那些她刻意忽略遗忘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在眼前纷扰,她长长地吸进烟气,再长长吐出来,冰凉的指尖按在胸口,眼波朦胧,恍惚嘲笑。
那样安安静静坐一坐的时刻也是颇为奢侈了,她吸了几支烟过后便又下楼翻出报纸来看,整版整版的新闻报道,边界四省的太平之后,北方某省的战火已经激烈,霍展谦临走前的排兵布阵似乎颇为凑效,一直将战事遏制在那一个点,虽然激烈,从报纸上看果真没让日本人讨了什么便宜去。
可是便是她这个局外人也看得出来这只是表面之像罢了――民国政府依旧期望英法美的调停,是以一再下令政府军队不抵抗,易军孤军奋战,除了热血沸腾的民众支持,竟再也没有其它势力支援。傅楚桓的穆军处在南方,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临近的霍展鲲,正好拿了政府的不抵抗通令做挡箭牌,光明正大地坐山观虎斗。报纸上还提到日本在边界一火车皮一火车皮地囤兵,现在易军这样世面楚歌的情况,如果日本人再增兵,那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她从来不关心家国大事,不关心他们两兄弟的明争暗斗,只是到这样一刻,看到这一条两败俱伤的路已经逼到眼前,终究还是无法冷漠淡定。
丫丫明天下午就要走了,她将路上要用的一切都已经备妥当,另外想趁着这个机会将霍展谦那几个人也悄悄送出去。习妈当然赞成,立刻又小心走了一趟去商量,却带回来一个消息――人去楼空。
她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他终于也意识到情况紧急得熬不住了吗,走了最好,走了就再轮不到她来操心了,走了也再免得她胡思乱想了。她明明高兴着,可还是不自禁想起那大红的婚书,想起他说不会先离开,会带着他的妻女一起走,想着想着,却倚在窗前嘲讽笑出来,轻轻哼起那首唱过无数次的女人花来: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
第二日她起得早,一遍又一遍去检查习妈和丫丫路上的行李,眼睛却瞟到几个佣人背着她嘀嘀咕咕的有些不对劲,她喊住一个去问,那人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她觉得奇怪,不免声色俱厉起来,后来那佣人总算挤出了一句话:
“报纸,小姐你上报纸了,现在大街上到处都在议论你呢!”
她听了那样的话倒不以为意,她自然知道她会上什么报纸,有些花边小报专门捕捉名人艳遇,偶尔也会有她黛绮丝的大名,当年她才跟了霍展鲲就有无聊人拿出来大写特写,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如今她被撵走的消息更加鲜辣有趣,怎么不会教人一再拿出来嚼舌头?她见惯这些闹剧,挥手让佣人下去,那佣人却着急起来:
“小姐,那报纸上说――”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佣人的话,她走过去拿起话筒,头一句便听见洪五爷高声惊问:
“黛绮丝,你怎么会上到华北晨报上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五爷历来从容不迫,这样的急促倒是第一次,而且……华北晨报,那种只报道时政要事的大报纸怎么会写到她?报纸她倒是定了的,这时马上示意佣人拿过来,不过扫了几眼也苍白了脸色!
报纸上图文并茂描述了梦都皇城的交际花黛绮丝为日本人做汉奸,□□两军统帅替日军侵华搭桥铺路的“事实”,上面她和霍展谦在长宁街上的一张照片正好说明了她对易军统帅实施了美人计,而霍展谦当日从对日会议上离开,以及现在的失踪都是日本人以黛绮丝为鱼饵设下的圈套,另外有一张照片是那藤先生在某个饭局上搂着她时被拍下来的,报纸上证明了那位日本人藤先生表面是正经商人,其实真正身份却是日本皇军派来拉拢分化军阀政客的说客,那报纸上甚至暗示说霍展鲲正是因为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才与她一刀两断分道扬镳,那几张照片相互佐证,真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样样都指向一个事实――黛绮丝是日本人的走狗,是遭万人唾弃的汉奸卖国贼!
她抓着听筒的手软下来,听筒滑落了,扯着线圈晃悠打转,五爷的喊声也晃晃悠悠地模糊了,她木然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猛地明白过来――
原来不够,原来失宠成为下堂妇的讥讽不够,他恨她入骨,还要教她背着卖国贼的罪名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