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还是随谋卢瓦等人赶到了落昆髓面见天祚帝。
即便其人明知道耶律延禧赶在这个时候处死一心为了大辽的耶律阿息保,就是为了震慑他这个货真价实的贰臣,但耶律大石别无选择。
原因有很多。
首先是金国大军云集上京道,对他们一路围追堵截,其人麾下的七千大军已经回不去了。
其次,辽国这些年一步步把曾经弱小的金国养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大辽内部的动荡和分裂太多了。
现在,在众人的努力下,大辽曾经失去的民心逐渐归附,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复国的希望,金军也即将再度大举西进的关键时刻。
他耶律大石——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子孙,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再闹分裂而葬送这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天锡帝的遗孀萧德妃明知投奔天祚帝必死,却仍然支持耶律大石带着北辽小朝廷西来领罚。
而更关键的问题则是其人这次带来投奔天祚帝的大军人数虽多,却不是一个整体,也不归他耶律大石私有。
绝大部分追随耶律大石来落昆髓归附天祚帝的辽人,实际是团结在“复辽”这面旗帜下不愿做亡国奴的热血汉子。
耶律大石在这支军中确实有一定的威望,但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具备扛起“复辽”大旗的资格。
整个大辽,唯一能扛起且一直扛着这面大旗的,只能是辽国的正牌皇帝耶律延禧。
若是耶律大石现在就抛弃天祚帝而自立,肯定能拉走一部分人,但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不说别人,一直支持他的萧德妃就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其人。
没有朝廷大义,耶律大石什么都不是。
要想获得大义,他就必须先去落昆髓。
大义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影响人心走向。
耶律大石只有获得了大义,得到了天祚帝的认可,洗刷掉自己身上的贰臣标签,成为了契丹人的英雄,才能有所作为。
前些天,并肩作战的亲密袍泽阿息保要求先到落昆髓探路时,耶律大石就猜到了阿息保的想法。
天祚帝绝不会不会轻易宽恕阿息保和自己,至少要杀掉一个人才行。
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耶律延禧容不下他们曾经的背叛,而是二人手中掌握的力量足以威胁天祚帝的地位。
狼群需要有狼王领导才有战斗力,但再庞大的狼群也绝不允许有两个狼王出现。
到了亡国灭种的最后时刻,领导群狼的狼王可以不善战,不宽容,却一定要残忍嗜血。
因为只有这样的狼王,才会毫无负担地将所有力量都送上“复辽”战场上去消耗。
换成他耶律大石处在天祚帝的位置,也会杀人立威。
只要有需要,再多的人都得杀!
只有杀够了人,确定了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才能消除内部再次分裂的因子。
否则,他就不配扛起“复辽”的大旗。
经过这些年的风雨洗礼,耶律大石早就不是当初的热血青年了。
对比往昔,其人现在更加冷静,甚至冷静到冷血。
没办法,要想逆天而为,完成复辽大业,麾下的将士必须热血,统帅则必须冷血!
其实,阿息保也明白这一点,其人强烈要求自己先寻皇帝报到时,肯定明白其中的巨大危险。
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去了,就是出于对辽国的挚爱和耶律大石的信任——他要用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同志”铺路。
因为,只有杀死了贰臣耶律阿息保,证明了天祚帝的权威不可挑衅,再向皇帝袒露自己软弱的肚皮耶律大石才可能得到宽容。
反之,也一样。
处死了耶律大石死,耶律阿息保就不用死。
逝者已逝,阿息保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大石的生,天祚帝也以自己的狠戾证明了他具备继续领导众人的资格。
耶律大石就必须收起自己的小心思,坚决服从天祚帝的调遣——这一切都是为了“复辽”大业。
果不其然,当耶律大石带着庞大的军队和北辽小朝廷千里来投时,天祚帝似乎忘了才被处死的阿息保,亲率满朝文武喜迎英雄归来,给了大石足够的礼遇,
至于令人尴尬的北辽小朝廷,则被其人晾到一边,暂不处理。
待到两军完成了指挥权交接,军中各级将帅尽皆向天祚帝效忠后,耶律延禧却突然翻脸。
其人重提叛逆耶律淳僭越之事,下诏降已死的耶律淳为庶人,诛杀了在军中有一定号召力的萧德妃,并将部分附逆的北辽小朝廷官员流放了苦寒之地。
做完这一切后,天祚帝才召见了实际被自己软禁起来的耶律大石。
御帐中,只有两个人,耶律延禧拔刀直指耶律大石,怒喝道:
“亏我一直这么信任你,我还没有死,你怎么敢迎立耶律淳这狗杂种?!”
耶律大石跪在地上,看不清楚天祚帝表情,但他知道只有挺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能继续为“复辽”大业贡献力量。
“金人南侵,社稷覆亡之际,陛下拥有整个大辽的力量却抛弃江山远遁。没有陛下号令天下、凝聚人心、调集力量,燕京军民便如失去父母之稚子,面对金、同两国强盗破门而入,不想引颈待戮,就只能自己救亡图存。”
耶律大石跪直了身子,直视耶律延禧,仿若又回到了当初在南京留守司官衙前喊出“迎燕王救辽国”的口号一般,越说越激动。
“以彼时的形势,不立耶律淳,就得立耶律定,只要能带领燕京军民赶跑侵略者就行。都是太祖的子孙,再如何篡立,岂不强似待到城破之后乞求敌人来宽宥性命?”
“哈哈哈,大石啊大石,一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利嘴!”
听了耶律大石一番慷慨陈词,耶律延禧不怒反笑,以刀背拍打耶律大石的肩膀。
“朕是胆小鬼,不敢迎击强敌而抛弃江山远遁,你们倒是大英雄,社稷危亡时救亡图存了。结果如何?要是朕陪你们留在燕京,大辽是不是就能打败同金两国?”
听到天祚帝说出这句话,耶律大石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救亡图存的巨大压力下,大辽的所有人都在成长,不仅自己变了,天祚皇帝也变了,早非昔年的单纯模样。
念及此处,耶律大石伏地大拜。
“陛下是至尊,眼里看到的是整个天下,臣等愚昧,只能看到一城一地的得失。但若是时光可以倒流,臣等还是会竭力守住南京。”
“哼!起来吧。”
耶律延禧没理会耶律大石送上的马屁,收刀入鞘,随即吩咐帐外的内侍。
“进来,为咱们的大英雄上酒食。”
耶律大石自然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揶揄之意,不愿起身。
“大石拥立逆贼耶律淳在先,投降敌人徐泽在后,不忠不孝之罪臣,不敢称英雄!”
天祚帝已经退到御塌上坐下,摆了摆手。
“好啦好啦,朕赦你无罪,帐内又没有别人,差不多就得了,起来吧!”
正如耶律大石所向,所有人都在成长,天祚帝也今非昔比。
其人嘴上虽然赦免了耶律大石,其实内心根本不信任后者。
耶律延禧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背叛者,所有背叛者都得死,自然也包括耶律大石。
但做非常事得先为非常人,要想完成“复辽”大业,就不能快意恩仇——早年的耶律阿果已经吃够了这方面的苦头了。
耶律大石擅自拥立耶律淳,按照耶律阿果以往的做事风格,当场就杀了。
但大石又带来了这么多的军队,为残辽注入了强大的力量,更证明了天祚帝才是众望所归的辽国唯一皇帝。
这种形势下,耶律阿息保能杀,萧德妃也必须杀,但杀了二人之后,耶律大石就不能再杀了。
至少,不能现在就杀。
不然的话,这些才向天祚帝效忠的将校就有可能马上带兵逃离,甚至反叛。
做大事,必须学会权衡和掩饰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在必须重视的对手面前。
耶律大石并不清楚其人已经被天祚帝列为了必须重视的对手,但他早就知道带兵回到皇帝身边后,二人已经不可能再做单纯的君臣。
在天祚帝的面前,他也必须掩饰自己的情绪。
“谢陛下!”
内侍已经掀开帐帘,端进了酒食,走到耶律大石的身前。
若是以往,耶律大石就算再饿也会严守臣礼,皇帝没吃自己绝对不会先吃。
但现在其人却不敢坚持这些规矩,以免皇帝误认为他心存戒备,当即抓起已经冰冷的烤羊腿大嚼起来。
天祚帝很满意耶律大石的表现。
“慢慢吃,吃完了跟朕讲一讲徐泽的事。”
“是!”
耶律大石被软禁了三天,也确实有些饿了。
其人飞快地啃着烤羊腿,脑子里却在琢磨着该如何向天祚帝汇报正乾皇帝的事迹。
人们常用坐井观天来比喻和讽刺眼界狭窄或学识肤浅之人,可井底之蛙之所以眼界狭窄,只是因为其处在井底。
耶律大石绝对不是井底之蛙,只是受时代和环境局限,让他无法看到更为全面的徐泽,更猜不透正乾皇帝的谋划。
经过这几个月单独带兵的锤炼,再次成长了的耶律大石还是看不懂徐泽,但他却能肯定的一点“复辽”大业必须有徐泽点头才行。
“陛下。”
放下咬得腮帮疼的羊腿,随手用袖子揩去胡须和嘴角的油迹,耶律大石开始讲解起自己理解的徐泽。
“正乾帝胸怀万里,乃不世出的英豪,……,以臣之间,大辽若想赶走女直人,复我大辽江山,必得借助大同的力量才行。”
耶律延禧心中暗道果然让自己猜对了,大石这贼子就是徐泽放回来招降自己的。
朕要是想降,又何须等到现在!
“大石,你可知道这半年来,南朝和夏国的皇帝都曾派来使者问朕起居?”
起居即是日常生活作息,邻国派使问天祚帝的起居自然是委婉说法。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宋、夏两国的皇帝派使联络天祚帝,表示愿意接他到本国生活。
耶律大石近一年时间没见着天祚帝,自然不知道这些隐秘之事,但皇帝现在还在自己的眼前,肯定没答应。
“陛下拒绝了?”
耶律延禧摇头苦笑。
“为了恢复我大辽江山,朕什么苦都能吃。真要是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该流亡到夏、宋以待时机,朕又如何舍不得这脸皮?”
联同灭金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说服天祚帝,耶律大石原本最担心的便是耶律延禧固执己见,不曾想其人能够想得如此通透,大石顿时来了精神。
“那陛下可愿意联合大同灭掉金国?”
“不!”
没想到,耶律延禧的回答却异常坚定。
“为什么?!”
耶律大石一时激动,音调都高了三分,久经战阵的杀伐之气立时散发而出。
天祚帝从没见过这样的耶律大石,皱眉便想呵斥其人,只是瞬间,又忍了这口气。
“朕在打败金国之前,可以和大同相安无事,不追究徐泽抢占我大辽江山的事,但也绝不会和他联手?”
这话说得真是豪气啊!
等你日后见识了徐泽的厉害,看你还有没有这豪气。
耶律大石强压住心底的厌烦,细心劝道:
“陛下,请恕臣直言,正乾皇帝非常人,同军非常军,被大同占领的国土绝没有恢复的可能。大同虽然是新立之国,却可以主宰辽、宋、金、夏、高丽等国的命运,大辽不管能不能打败金人,要想保住社稷,就必须得到大同的认可。”
耶律延禧盯着完全陌生的耶律大石,直到其人说完,他才开口。
“你说的这些,朕不懂。朕大略能看得懂完颜阿骨打,能看得懂赵佶,也能得看懂李乾顺,却完全看不懂徐泽。朕这几年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要跟看不懂的人打交道。”
耶律大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天祚帝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让他无法反驳。
其人也看不懂徐泽,他也害怕跟自己看不懂的人打交道。
所以,当初徐泽要他先到上京道发展,他却偏要往西京道而去,只因在潜意识里,其人害怕被徐泽摆布。
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别人?
耶律大石不说话,帐内气氛迅速冷了下来,耶律延禧乃主动打破沉默。
“大石,金军今年会不会来?”
“肯定会来,而且很快就会来,慢则三月,短则月余。”
见耶律大石回答这么坚定,天祚帝立即追问。
“朕想在奉圣州迎击金军,你认为此战有几成胜算?”
耶律大石心中一沉,其人最担心的就是耶律延禧得到带来的兵马后,就信心膨胀,不顾敌我实力对比盲目反击。
别看其人在上京道搅风搅雨,但他只敢打三百人以下的金军,再多就闪得远远的。
靠这样的兵马,如何能够正面硬撼金军?
“臣认为,如今兵马虽众,但全军不谋战备,仓惶出战,胜算几等于零。”
尽管原本就没想过再让耶律大石领兵,但见其人如此畏战,耶律延禧心中仍是不喜,脸顿时垮了下来。
“你手里只有七千人就敢在上京道与金军周旋,朕如今手握数万大军却没有一成胜算,是不是要朕把所有兵马都交到你手里,这一仗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