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折氏子弟兵被同军打得接连惨败后,折可求就已经口服心服了,彻底失去了与同军对抗下去的勇气。
他也清楚以正乾皇帝的包容,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未必不能给自己换一个前程。
但其人虽是府州折氏当代家主,却不能一句话就决定整个折氏的命运。
家族大了什么人都有,总有人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不愿向大同朝廷低头。
折可求苦思两日,头发都愁白了,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无奈之下,其人只能召开家族大会,商议府州折氏出路问题。
“家主,彦质认为此事不当议。”
家族重要成员齐聚,折可求才说出今日开会的议题,折氏的政治新秀折彦质就跳了出来,出言指责家主不该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态度摇摆。
“折氏深受皇恩,世代忠良,为大宋守御西北边陲百余年,无大宋则无折氏,彦质敢问家主离了朝廷,府州折氏又该何去何从?”
这都火烧眉毛了,折彦质还拿腔拿调,出口朝廷,闭口忠义,朝廷和忠义有屁用!
折可求心中莫名烦躁,其人掌控家族数年,如何不知道一旦向同军投降,府州折氏就会烟消云散,再不可能成为一个政治势力而存在?
道理谁都懂,可前提是要有维护自己利益的实力再谈这些。
三个月前,其人率折氏子弟兵出府州时,也有为大宋的江山社稷、为河东人的河东、为府州折氏利益而战的崇高使命感,比现在的折彦质还要激进。
可府州折氏历经大战,死掉了那么多的子弟,最终换来了什么?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几乎败光了折氏的家底!
清源县南一败,同军穷追不舍,刘光世和姚古两个混蛋友军在哪里?
战斗最惨烈时,折可求亲自带着家族子弟打反击,大宋朝廷又在哪里?
若自己不是轻信朝廷的大军有担当,折氏子弟兵又何至于败得这么惨!
何况,作为府、麟两州的土皇帝,折氏也从来都不是什么“世代忠良”。
自唐末掌控府州以来,折氏历经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大宋七朝。
谁掌握中原坐天下,折氏就为谁戍边,以换取家族在府、麟两地世代相袭的权势。
从头至尾,府州折氏跟“世代忠良”一词就不沾边。
尽管如此,折可求作为家主也不能任性胡为,只能强压心中的烦躁。
“仲古言之有理。”
府州折氏是事实上的割据势力,一直依靠战功向大宋朝廷证明自己的价值,其内部也必然要遵从有战功才有话语权的原则。
折可求虽是家主,却在与同军的战斗中连战连败葬送了大半家族子弟,其人在战场上证实了自己的无能,在家族内部事务上的话语权变轻就成了必然。
面对折彦质几乎打脸般的质问,折可求不得不忍气吞声,耐心解释。
“但以如今的局面,折氏若是不接受大同朝廷开出的条件,我们又拿什么抵抗即将到来的同军?”
“不用抵抗!”
折彦质语出惊人,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其人却毫不慌张,他敢在今日会上向家主发难,自然有深入的思考。
“徐逆勾结金人僭越称制,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迟早会覆灭。大宋富甲天下生民亿万,纵使偶然小败,只要朝野上下一心,很快就能拉起大军,最终必然可以胜利。”
其人站起身,扫视众人,接着侃侃而谈。
“我折氏本为党项番人,困于府、麟边鄙荒地,虽世代经营却难有大发展,有大功却不能进入朝堂。此番同军入寇,河东遭厄,折氏损失惨重,恰是破而后立改变门第的绝佳机会。”
面对众人期盼的眼光,折彦质主动解开谜底。
“大宋钱粮尽在东南,此番虽然接连败于同军,但根基并未损,还能再战,只是因缺少精兵强将而暂时乏力。折氏若能借此机会跳出府州,就近依靠朝廷的钱粮再募大军严加整训,未必就不是龙入深渊、虎归深山之局。”
折彦质苦读诗书,科场高中,身上既有折氏子弟的彪悍,骨子里还有难掩的书卷之气,说话抑扬顿挫,非常有感染力,引得一些人频频点头。
“家主,彦质言之有理啊!”
“是啊,家主,咱们折氏也该转型了!”
“还望家主三思啊!”
半月前,折可求收到朝廷准许休整的诏令,欲要带着残军从平阳府借道隰州、石州、晋宁军撤军时,折彦质便苦劝其人不可撤退。
现在,此子又公开跳反,更带动部分短视的子弟逼宫。
折可求心中悲凉,自己为折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些目光短浅的子弟全都盯着手中的利益不愿放手,祸到临头了还在做春秋大梦,这样的折氏又如何带得动?
“哈哈哈!改变门第?好啊,改变门第!”
折可求霍然起身,指着折彦质的鼻子骂道:
“你也姓折,骨子里却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武夫,早忘了多少先祖出生入死亡于阵战,才换来你这竖子可以读书科举的机会!”
“还有你!你!你!”
折可求指着刚才附和折彦质的几个子弟,破口大骂。
“做甚白日梦!彦质相公有满肚子的诗书,即便离了府州,也能继续卖身赵官家改换门第,你们这些只会砍人脑壳的武夫有什么?靠卖身给彦质相公为奴么?!”
呛——咄——
折彦质虽读诗书,却也是脾气火爆的折氏子孙,哪里能够忍受折可求如此诛心的谩骂,其人拔出刀,狠狠地剁在桌子上。
“府州折氏须不是你折可求的折氏!你要卖身投靠逆贼,我等拦不住你,但你也别想阻拦我等!”
折可求好歹也是做了数年的家主,虎倒架子在,如何能够忍受小辈在自己的面前如此嚣张,当即一脚踢倒面前的桌子。
“好!好!好!自今往后,有我无你,五百年折氏的分裂自不孝子折彦质开始!”
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闹到这一步,折氏分裂已成定局,但即便要分宗,也得占据道德制高点,才能拉走更多的优秀子弟。
折彦质本就口才了得,如何会在这事上让折可求分毫,也回以颜色。
“折氏五百年的积累,全毁在你这无脑蠢夫的手里!”
“家主息怒!”
“彦质慎言!”
“报——”
眼见会议变成了口角争执,口角即将变成全武行时,传令兵的报信声及时传来,总算中断了这混乱场面。
“相公!”
折可求与折彦质而二人相互破口大骂,还拔刀踢桌子,动静极大,早传到了屋外。
身为折氏子弟的传令兵也听到了,但军情紧急,其人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跑进来。
折可求仍然黑着脸,心中却想着自己总算解脱了。
“讲!”
“同军已经拿下了保德军大堡津,正在渡河——”
“啊——”
“同军怎么这么快!”
“我们该怎么办?”
传令兵的话还没说完,屋内众人就已经乱作一团,丑态百出。
虽然即将分家,但折可求毕竟还是家主,顿时火起,大吼道:
“慌个甚!天塌下来了?!要死也是老子先死了,才轮到你们!”
待众人稍稍安定下来,其人才转向传令兵。
“把话说完!”
“同军这次又放了五百府州子弟回来传话,说是相公若有意保全府、麟百姓,就带城中文武速速出降,若要顽抗——”
见屋子里这么多人全盯着自己,传令兵不敢照直说,额头都渗出了汗,只是眼见折可求又要骂人,也只能豁出去了。
“若要顽抗,则立即点齐人马,同军稍后还会释放剩余的俘虏回来,好让咱们输个明明白白。但愿赌服输,若是再败,普通百姓可活,折氏主宗鸡犬不留!”
“啊——”
屋内又是一阵闹腾,这次倒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包括折彦质在内,全都齐刷刷地看着名义上的家主折可求。
折氏之所以能在府、麟两州自成一体,事实上独立于赵宋军政体系之外。
乃是因为其地位于赵宋的西北边陲,地瘠民贫,又处在夏、辽两国的夹缝中,必须靠中原供给才能维持,无法真正自立,才能够让赵宋朝廷“放心”。
而且,这两州处于黄河西岸,天然便独立于本就独立性较强的河东路之外,以赵宋朝廷对边疆地区的控制力,乃是鞭长莫及。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府州折氏武力足够强悍,军力孱弱的赵宋承担不起逼迫折氏倒向辽、夏两国的严重后果,而不敢擅自剥夺折氏的“传统利益”。
但这一切理由对上大同朝廷时,却都不成立了。
同军已经取得蔚、应等州,迟早要拿下朔、武、宁边州和金肃军等地,现在又攻取了河东路代、忻、岚等州,完成了军事上对府州的半包围。
除非折氏狠下心来投靠相互仇杀了数代的夏人,不然的话,就没有任何后援。
即便不要脸皮投靠夏人,现在也来不及了。
强势的徐泽容不下任何独立于同军之外的军事力量存在,折氏要么老实投降,要么顽抗后被毁灭,要么赶紧转移逃避。
而处于封冻期的黄河,更是让同军渡河如坦途。
他们甚至再多几天的时间都不愿意给,直接打上门来逼着折可求做出选择。
折氏存亡,全在其人一念之间。
但折可求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以选择底牌,同军在战前释放俘虏,就没有把屡战屡败的折氏子弟兵放在眼里。
面对战无不胜的同军,折可求都有心理阴影,更别提被俘虏的这么多兵卒。
同军此刻将他们放回来,就是明白无误的阳谋。
这些人中的少部分兴许还可以再战,大多数的人却已经失去了再次与同军对阵的勇气,还会自觉不自觉地散布同军无敌的谣言。
偏偏府州百姓眼巴巴地盼着子弟平安回家,折可求还不能不收。
而同军将普通战兵与折氏核心子弟对立起来,摆明车马府州军民若顽抗,就灭折氏主宗全族则更为阴毒。
同军即将兵临城下,折可求便是想动员全境百姓抗击侵略都做不到,也没有时间来动员。
念及此处,其人长叹一声,终于接受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命运。
“仲古,你是对的,折氏五百年的传承不能就这样断了。”
随即,其人转身,环视屋内的族人。
“可求无能,造成了折氏的穷途末路,今日只能降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你们愿降,便随我降;不愿降,都跟仲古去吧。以后,折氏大梁就靠仲古担起了。”
折彦质也终于动容,当即跪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道歉。
“彦质莽撞,请家主恕——”
折可求走向折彦质,伸出双手,按住后者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再讲。
“去吧,时间紧迫,我就不送了,府库中的物资任你们挑选。”
“家主!”
“快走!”
大同正乾二年正月十八日,李逵率大军由保德军大堡津突入府州境内,知府州事折可求率城中文武出降,同军随即接管府、丰、麟三州和火山军、晋宁军。
随战报送至燕京的,还有降臣折可求的上表,言折氏子弟久居边陲,缺乏教化,请皇帝恩准其族迁往内地。
正乾皇帝同意了折可求之请,迁折氏子弟于河北、燕西、燕京三地,并迁折可求知辽西走廊北隰州事。
至此,大宋传承最久的将门府州折氏终于成为了历史。
百年后,刚直不阿的河北折氏后人折以卿位列帝国宰执,但其人的成就已经与曾经的将门折氏没有半点关系了。
而迁往孟州的部分折氏子弟也曾活跃一时,并以折氏嫡脉自居,公开与折可求决裂,欲要杀尽不忠不孝的叛逆——一如当年折氏先人杀同族夏人一样。
折彦质也因关键时刻站队大宋,受到教主道君皇帝的信任而步步高升,位列宰执。
但随着大宋帝国国势日衰,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这支后世称为“南折”的折氏小宗也改姓避乱,并消失在历史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