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人依依话别后,方兴回到宗伯府,此时前任大宗伯、天子新分封的郑伯友已然离京,人去楼空,匆匆之间,方兴连与他辞行的机会都没有,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方兴将昼时整理好的行囊背上,全部的家当不过是几卷藏书而已。
“也罢,也罢,”方兴最后望了眼府邸,“孑然一身,倒也无牵无挂!”
与值夜的属员话别后,方兴大踏步出了宗伯府。他搬来此还未满一年,其中又有八个月是在出使,说起来,对这里倒也没有太多值得眷恋。府外,早有一乘轺车,已等候方兴多时。
方兴跳上轺车,待见到御者之时,确是惊喜。
“原来是你,”方兴认出对方乃是巴明,“你如何有闲暇来此?”
“听闻方叔要离开镐京,想来送你。”巴明已从鲁国曲阜受的重伤中恢复,中原官话也已说得七八分流利。
“甚好!”方兴大喜道,“我忘了向大司马讨出城印信,你可否携带令牌?”
“带了。”巴明腼腆一笑,脸上的累累刀疤十分显眼。
巴明因出使时护驾王子友有功,从下士方相氏升任为军司马,跻身下大夫的行列,深受大司马虢季子白的喜爱,故而赐他巡视镐京城门的令牌,可自由出入于镐京内、外城之间。此时正是宵禁时分,方兴如今一介白身,正愁无法连夜出门,可巧遇见了巴明,有他作陪,正好可以畅行镐京城门无阻。
就这样,巴明驾车带着方兴出了南门,又送了五里,待还要再送时,被方兴劝住。
“相送千里,终有一别,”方兴执巴明之手,大为感动,“壮士,后会有期!”
“再会!”巴明何等硬汉,此时也难抑别情,举手拭泪。自在巴国被方兴招揽之后,便将方兴视若偶像,二人屡次出生入死,聚多离少,已然亲如兄弟一般,今日分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方兴送走巴明,透过朦胧月色,他痴痴地眺望着眼前的镐京都城,思绪纷飞——自跟随太保召公离开彘林后,方兴在这里度过了九年时日,光阴荏苒,他从野人少年变成布衣大夫,从年少懵懂蜕变得饱经沧桑,俨然已将镐京城视作第二故乡。
而今日,他的仕官生涯告一段落,有不甘,有不安,有不幸,但却也不悔。
万籁俱寂,方兴独自一人在轺车上发呆,他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没想,直到天翻鱼肚白。一阵料峭寒风刮来,将方兴吹得一个激灵,他胡乱吃了几口干粮,驾车来到城南的河边,找了一苇渡船,让艄公把自己送到河中心的小岛之中,又出高价将此小舟买下,以作日后摆渡之用。
尹吉甫昔日住过的茅屋仍在,但早已经破败不堪,不过既然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方兴就已然知足——这个世外之秘境,比起周厉王昔日出奔彘林的那个溶洞来,也不遑多让也!方兴将随身包裹拆开,找了个隐秘之处,将周厉王所赐的《尚书》,申伯诚所赠的《太公兵法》,以及杨不疑、蒲无伤从巫山寻得的《山经》、《海经》,都小心翼翼地藏好。
忙完这一切,方兴心情大好,摇舟离开再次登岸,上了轺车,便朝召邑进发。
寒冬的大周官道上,白雪皑皑,百鸟飞绝,路人罕至,除了驾车的良驹留下的四行脚印外,方兴感觉不到任何的生气。比旅途的孤寂更让方兴折磨的,是越接近召邑时,方兴内心愈发加剧的惶惑不安。
还记得去岁秋天,方兴从南国归来后,曾经造访过召邑。那一次,申伯诚略施小计,让老太保无意间撮合了方兴与其胞妹的婚事,全然将方兴蒙在鼓里。可以说,召邑对方兴而言,只有不堪回首的记忆。但令方兴更为郁结的是,他所要向召公虎转述的两件事情,还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当其冲者,便是今岁的齐鲁之乱。
只因周王静替鲁国废长立幼的无聊决定,致使鲁国蒙难,齐国内乱也接踵而来。一桩又一桩的惨案过后,骨肉相残、君臣相争、诸侯相伐,不论是敦厚的鲁公子元、长公子括,还是阴险的鲁侯戏、胡公子,狡诈的国伯、高仲,抑或是暴虐的齐侯无忌、正直的公叔夨,甚至是无辜的公孙伯御,都未能在这场悲剧中得到善终。而最终,强大的鲁国、齐国在内乱中元气大伤,剩下的,不过是幼君寡母,和满目疮痍而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在这场闹剧中,大周虽然未曾折损一兵一卒,但却损失了更贵重的珍宝——王室权威。如果天子都支持废长立幼,那么大周的宗法何在?礼乐何在?四夷至此不朝,诸侯亦不再甘心臣服,大到王公贵族,小到封国公卿,人人为权柄而蠢蠢欲动,各个对权位而虎视眈眈,周王静又将如何面对?
要知道,大周好不容易出现的中兴曙光,是召公虎等忠臣良将呕心沥血的成果,是国人暴动时的忍辱负重,是共和行政时的宵衣旰食,是五路犯周时的枕戈待旦,是主少国疑时的如履薄冰。如今,中兴大业未成,召公虎重用的布衣大夫们便屡遭排挤,被太傅虢公及其同党视若仇雠,至于周王静,不仅对此党争听之任之,还重用起了外戚申伯诚来。
这一切,方兴在见到召公虎时,不知从何说起。
但比起大周的朝纲不正,还有一事让他更难以启齿,那便是当老太保问起召芷的近况时,方兴又该如何应答?
这位昔日太保府天真烂漫的女公子,如今已悄然嬗变,摇身成为在齐国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她极擅权术,杀伐果断,示外人以柔弱,施恩威于决绝。不论是齐侯无忌,还是国、高二家,都敌不过召芷的以柔克刚,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而今,她坤纲独断,不知今后还会在齐国掀起怎样的波澜?
这一切,方兴又要如何同老太保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