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城外,渭水河边。
时已初秋,天边的秦岭之上秋意正浓。秋风萧瑟,漫山黄叶如波涛般律动着。
尹吉甫领着属员,在城外三里处设篷以待,准备迎接出使鲁国归来的大宗伯王子友。屈指数来,王子友此去已有半年之久。起初,周王静只是派遣王子友前往鲁国为鲁世子戏锡命,可谁曾想,齐鲁却自这次废长立幼开始,纷纷陷入内战的泥淖之中,至今未休。
旁观者清,对于大周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尹吉甫身为太宰,自然心如明镜。可这一切自周天子而始,又能如何归咎于他人?作为两个老资格的大诸侯,齐鲁虽远,却关乎大周法统与颜面,如此一闹,天下那些反周势力,怕是早已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罢?
远处,王子友的使团渐行渐近。
尹吉甫远远眺去,王子友的车队稀疏零落,早已没有出使之时的风光。其车马虽然在东都洛邑已然更换,但顶着风沙跋涉向西,还是教泥泞蒙上了一层土黄。至于那代表周天子权威的白牦符节,也饱经风雨冲刷,变得破旧不堪。
转眼间,使团车马已至近前,王子友跳下车来,与尹吉甫对面行礼,其身后跟随一人,正是出行前尹吉甫新认的小徒伯阳。这一路风餐露宿,王子友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中脱去了曾经的稚气,变得坚毅,显是精明强干了许多。
尹吉甫揖道:“大宗伯远道归来,有失迎迓!”
王子友笑道:“太宰见外!有劳阁下郊外接风,孤不甚荣幸。”
二人又寒暄几句,便同乘一车,往镐京城门驶去。
途中,王子友简要谈起此去齐鲁之行的所见所闻,尹吉甫听罢,心中波澜起伏。
尹吉甫沉吟道:“鲁侯戏逼兄自杀,胡公子携众作乱,齐伐鲁,鲁又伐邾……唉,诸侯擅行侵伐,此乃大周之羞耻也,奈何?奈何!”
王子友道:“此亦是方兴大夫所虑之事……”
谈及于此,尹吉甫这才想起方兴并未随王子友归朝,于是问起原委。
王子友叹道:“说来话长,我等本欲取道宋国归镐京,奈何恰逢鲁侯戏伐邾,邾国破城只在旦夕。孤虽请来卫侯和斡旋,奈何鲁侯戏油盐不进,执意灭邾国而后快。无奈之下,孤只得先行回朝,向王兄禀明鲁国形势。至于方大夫,他执意留在鲁国,故而未归。”
尹吉甫心中一凛,觉得方兴此举略有欠妥,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今鲁国战事如何?”
王子友奇道:“孤离开鲁国之后,尚未听闻任何战况。怎么,朝廷也没有收到鲁国来报?”
尹吉甫摇了摇头:“未曾。”
王子友又问:“那齐国战报呢?”
尹吉甫再次摇头:“自胡公子占了临淄城后,亦未曾听闻任何进展。”
王子友泄气道:“不想镐京城亦无消息。不知是战况胶着,还是军情闭塞之故?”
尹吉甫悄悄望了眼左右,低声道:“大宗伯有所不知,自从太傅一党势大,虢季子白掌管军事大权,许多军情都被直接截留在大司马府以内,难以上达圣听,更别说报于我等卿大夫。”
“果真如此?”王子友面露忧色,“看来,比之孤出使之前,今日之朝政反愈加障蔽也……”
尹吉甫叹道:“若非大宗伯方才详述,我又从何得知齐、鲁有如此不礼之事。不想那鲁侯戏年纪轻轻,便有弑父、逼兄、杀臣、伐国之举,哪还有半分封疆侯爵的样子?只可惜,这些恶事即便传得世人尽知,可到了王畿之内,反倒如泥牛入海,无人知晓。”
王子友紧攥拳道:“这些奸臣乱党,只会粉饰太平,却断了忠良之言路!可恨,可恨!”
见对方情绪激动,尹吉甫突然想起一事,赶忙道:“大宗伯,你此番出使齐鲁耗时良多,朝内的异议之声,也从未间断过呐……”他的话点到为止,关切地看着王子友。
王子友却并无波澜,苦笑道:“太宰所虑甚是,可谓与方大夫所见略同。”
尹吉甫奇道:“哦?方大夫也如此说?”
王子友点了点头:“在鲁国之时,方大夫亦担心孤此次回镐京,一则毫无功绩,二则旷日持久,易授他人以话柄。故而临行前,方大夫为孤设下‘献宝’之计。”
“献宝?”尹吉甫转忧为喜,“这是何等计策?”
王子友笑道:“说起来,太宰对此未必陌生,便是前番出使前,太宰所言‘六经’之大计。”
尹吉甫忙道:“难道说,大宗伯此行大有收获?”
“太宰若想知道,”王子友一指身后的伯阳,卖了个关子,“何不详细问问令高足?”
尹吉甫大喜,便招伯阳同乘,师徒二人畅叙别情罢,伯阳便将此行齐鲁所见、所学、所记、所思、所想,并所精心搜集整编的《诗》、《书》、《礼》、《乐》篇目呈交于尹吉甫过目。尹吉甫览罢,不由感动得难以自已,竟与伯阳抱头痛哭起来。
王子友亦受鼓舞,欣慰地看着眼前这难能可贵的温馨场景。
次日朝会。
周天子端坐在明堂之上,左右公卿百官肃列。
王子友手捧玉笏,自班列中迈步上前,将符节交还于天子。
周王静面无表情,只是不痛不痒问道:“大宗伯此番出使,可曾辛劳?”
王子友拜道:“王弟为国分忧,不堪当劳苦二字。”
周王静只是微微点头,转而环视群臣,最终目光还是落在王子友身上,板着脸问道:“如何不见副使方兴归国?”
王子友赶忙奏道:“方大夫仍在鲁国。”
“甚么?”周王静脸上很难看,哂道,“正使已然归国,副使岂有滞留他国之理?”
见天子发话,朝中那些虢公的党羽们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颇有冷嘲热讽之意。
尹吉甫心中暗叫不好,他太了解方兴秉性。方兴历来大公无私,如今齐鲁之乱未平,他即便已经完成使命,却还要为大周贡献更多。可问题在于,方兴再问心无愧,朝中的虢公一党不会因此放过这个攻讦异己的好机会,此次方兴在齐鲁立功便罢,若是无功而返,那所要担负的可是抗旨不遵的罪名。
再说,方兴曾经流落南国,逗留楚国三年未归,却未曾有只言片语奏报于天子。那一次已是大错,好在最终平定巴蜀有功,将功劳与罪过相抵,这才得以官复原职。可如今方兴再次滞留齐鲁,身处旋涡中心,那这份勾通诸侯的嫌疑,怕是很难洗刷干净。
想到这里,尹吉甫不寒而栗。
面对王兄的质问,王子友却为方兴不吝辩解之辞,他将鲁国、齐国之乱对周王静详细说了一遍。周王静消息不通,显然没想到齐鲁竟已混乱如斯,他脸上变颜变色,一言不发,似乎将方兴未归一事抛至脑后。
尹吉甫猜得到,此时周王静的心中已然蕴藏盛怒,只因他城府甚深,未曾发作罢了。
此时此刻,明堂之上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这时,尹吉甫赶紧出班,他必须缓解眼前恐怖的沉默。于是奏道:“启禀天子,大宗伯此次出使,遍历鲁国、齐国、宋国、陈国,所过之处,各诸侯皆盛情款待、演礼纳贡。如今,已有鲁国献上《大雅》十篇、《周书》二十篇;宋国献上《商颂》十二篇,《商书》三九篇;杞国献上《夏书》五卷,陈国进献《虞书》三卷,及齐国所献《吕刑》等,并《礼》、《乐》文献,凡二百余册。”
周王静这才微微点头,冷冷道:“看来,大宗伯此行倒也不是空手而还……”
王子友再拜道:“此皆天子洪福,大周之幸,得此残本绝篇,可充守藏之缺也!”
周王静转问尹吉甫道:“既如此,太宰所领《六经》之大业,何时可得面世?”
尹吉甫道:“臣与天子曾约十二年为期,今得大宗伯所获之典籍,便可缩短二年之限。待臣与少傅仍叔、太史颂昼夜勘校,增删编修,定可于王十年将《六经》成书呈交于天子!”
周王静总算露出笑容,起身对众人道:“诸位卿家,我大周以《礼》、《乐》威服,辅以《诗》、《书》、《易》、《史》,方有文王、武王之霸业,成王、康王之盛世。怎奈其后大周中衰,礼崩乐坏,守藏之典籍竟毁于国人暴动之中。今余一人志在中兴,必要重修《六经》,《六经》重新编讫之日,便是我大周洗刷耻辱,华夏礼乐再兴之时!”
天子说得慷慨激昂,朝中卿大夫们自然捧场,也前赴后继地山呼“万岁”。
“甚善,退朝!”周王静显然很享受这种氛围,干笑几声,拂袖离开了明堂。
众臣见状,大都心满意足地徐徐离去。偌大的明堂之上,只剩下尹吉甫与王子友等少数几人,呆立原地,迟迟回不过味来。
待公卿大多散尽,王子友问尹吉甫道:“我走之后,朝会都是如此歌功颂德的?”
尹吉甫耸了耸肩,表示默认。
王子友叹了口气:“似乎在王兄看来,鲁侯戏所犯之罪行不算什么,丝毫没有发兵平乱的意思……”
尹吉甫仍未回答,只是伸出手来,示意王子友离开明堂:“大宗伯,请!”
王子友心意难平,又喃喃自语道:“难道说,方大夫失算了?他可是料定王兄会发兵伐鲁的……”就这样,他一路走,一路慨叹,直到离开宫墙。
这时,尹吉甫这才笑道:“大宗伯不必多虑,方大夫倒未曾失算。依不才愚见,天子已然有了出兵之念也。”
王子友奇道:“太宰此话何意?”
尹吉甫微微笑道:“天子擅于驭下,历来喜怒不常形于色,齐鲁乱局之本源,他看得比我等公卿还要透彻。鲁国之乱,在于长幼失序,而废长立幼,恰便是天子年初之谬误;而齐国之乱,则源于齐哀公为令祖周夷王所烹杀,天子讳之,自然也不便言之。”
王子友若有所悟:“如此说来,王兄已然知错?”
尹吉甫道:“天子可以知错,可以改错,但碍于身份而不认错,自古帝王皆大同小异也。”
王子友道:“那依太宰之见,王兄何时才会出兵?”
尹吉甫摇了摇头:“时机未到,不可强求。更何况,如今天子好事将近,更是无意起征伐之心也。”
“好事?”王子友大为不解,“何等好事?”
尹吉甫笑道:“大宗伯这趟远行,却忘了要当叔父了么?”
王子友恍然道:“原来是此事!我此去齐鲁已然半载,王兄的媵妾姜媚儿数来确已怀胎十月,分娩在即也……”不由感慨起时光飞逝来,唏嘘不已。
尹吉甫抬头望了眼苍天,沉吟道:“只不知,王妃诞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
王子友道:“男婴如何?女婴又如何?”
尹吉甫低声道:“若是女婴,还则罢了,以王室公主之尊,尚能远嫁异性诸侯作个夫人。若是男婴嘛,尚不知天子可否有意立作储君……”
王子友叹道:“正宫夫人无后,申氏媵妾若是诞下王子,虽是庶出,王兄定会大喜过望,倘若将此子立为太子,亦未可知。”
尹吉甫道:“如此说来,天子若能早立王储,于大周而言,不失为一大幸事!”
正说话间,只听大道上有车马之声,一片烟尘落定,恍然有一乘华丽的轺车驶来。只见那轺车上雕梁画栋,绫罗伞盖,十分奢华,虽然只有四匹马的规制,但与皇家马车并排而行,其气派怕是也不遑多让。
王子友奇道:“大周王城,天子脚下,谁的车驾如此张扬?”
“还能有谁,”尹吉甫哂笑道,“镐京城内,近来还有谁能风光得过国舅?”
王子友忖度半晌:“申伯诚?是他?”
尹吉甫道:“自从其妹入媵后宫,得天子恩宠有孕后,这位国舅便圣眷方隆。今岁又承袭了大司空之职,得以入京为官,在镐京城内大兴土木,又于丰京城内重修园囿林苑,供天子狩猎野游,愈发受天子宠幸,风头甚至盖过虢公一党,引来不少士大夫转投其门下。”
王子友嗤之以鼻道:“此弄权之臣也!是我等错看于他!”
尹吉甫道:“数年之前,申伯不过是西戎诸部中的小族之长,灭西戎、胜犬戎,数战有功,这才得以在王畿内受封申国。后来献妹入宫,博得君王独宠,以此为进身之阶,足见其城府之深。”
王子友道:“我听闻,申伯还欲嫁妹,与方大夫结下姻亲?”
尹吉甫道:“确有其事,只不过……”
话音未落,本来疾驰向宫城而去的华丽轺车突然转向,随着驷马嘶鸣,马车在王子友和尹吉甫跟前停下。
车内,申伯诚身着貂裘,脚踏皮靴,腰间系着翡翠玉带,毕恭毕敬地跳下车来,拱手施礼道:“太宰,大宗伯,二位好雅兴,如何在这通衢之上闲谈?”
还未等尹吉甫答话,申伯诚转而对王子友道:“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
王子友凛然道:“何喜之有啊?”
申伯诚从衣襟中取出一块玉玦,朝天边拱了下手,对王子友道:“承蒙上天眷顾,就在前日,王妃诞下一子,天子大喜,特以此玦传遽告知。得此喜报之时,寡人正在西陲戍巡,故而快马加鞭,今日总算赶到镐京城……”
王子友闻言一惊,与尹吉甫对视一眼,问申伯诚道:“这么说,龙子已诞下三日?我等为何不知?”
申伯诚笑道:“大宗伯有所不知,依我姜戎习俗,婴孩诞下三日之内,乃阳气最弱之时,不可骤报于他人知晓。待其三日期满,方可昭告于众。”
王子友皱着眉头,低声咕哝道:“此王子乃大周血脉,如何去依你戎狄习俗……”
尹吉甫见王子友话锋不对,赶紧暗暗拉住其衣襟,示意其不可再言。
申伯诚倒是不以为意,满脸堆欢道:“二位,寡人有家务在身,先行入宫面君,失陪,失陪!”言罢,便准备登车上路。
尹吉甫不便失了礼节,便与王子友一道,与对方作揖话别。
送走申伯诚,二人心中很不是滋味,意兴阑珊,便各自回府。
次日朝会之上,周王静满面春风,果然向卿大夫们宣布了媵妾产子的喜讯。众臣闻讯大喜,免不了一番颂贺之辞。
周王静又道:“此子生于西宫,产时有流星现于箕、轸二宿,乃大吉之兆,真上天恩赐之种也!以其宫中所生,故而以‘宫生’为乳名。而箕、轸二宿皆属水,故而国舅以‘水’、‘星’拼接新造一‘湦’字,此子便以‘宫湦’为名!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众臣见天子龙颜大悦,“宫湦”之名又是申伯诚所取,怎会说半个“不”字,纷纷给周王静献贺,给申伯诚道喜,极尽谄媚之能事。
周王静大喜,当即宣布:“余一人之意已决,立宫湦为太子,以继我姬周之祭祀。即日起,释放王畿之囚徒,大赦天下!”
此言一出,明堂内又是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尹吉甫与王子友对视一眼,心中积郁难消。
天子立储,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事,镐京城内也是奔走相告,一片欢腾。
自大周开国以来,先王们吸取商朝亡国教训,摒弃兄终弟这种容易乱序的继承方式,改为嫡长子继承。而自武王将襁褓中的成王立为太子以来,历代周王都沿袭旧例,将刚出生的嫡长子当即立作太子,以定大宗正统。昔日,周厉王将刚出生的周王静立作太子,今日,周王静初为人父,便将新生的长子宫湦立为储君。
一连旬日,镐京城内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恍然间一番盛世模样。
但这种平静只是假象,很快,齐国和鲁国的丧报便纷至沓来。齐、鲁内乱的真相再也掩盖不住,战报如雪片般涌入镐京城内。
齐侯无忌的噩耗最先传来。
朝堂之上,周王静览罢齐国传来的快马急报,怒不可遏,竟一脚将面前的几案踢飞。群臣还不知齐国发生何事,摄于天子的怒火,吓得面面相觑。
“纪侯何其大胆!”周王静怒目而视,顿足道,“竟……竟率兵伐齐,以图纳齐胡公之子复辟,齐侯率兵迎战,战死于临淄城外……”
话音刚落,明堂之上一片哗然。众卿大夫虽大多与齐侯并无交情,但齐国、纪国争端骤起,且不顾王命擅行征伐,这在大周历史上虽非头一回,但也算是情节严重的大事件。
尹吉甫知道,齐国和纪国的仇恨由来已久,积怨已深。齐侯无忌生前仗着天子妻舅的身份,没少领兵在纪国边境挑起争端。多年以来,齐国在齐鲁、齐纪边境小动作不断,暗中开地拓土,就连鲁国废长立幼的丑闻,也能看到齐侯无忌在背后操纵的身影。只不过,周王静对此始终睁一眼、闭一眼,采取默许态度。
周王静走下玉陛,来到齐国使臣面前,厉声问道:“齐侯薨后,齐国战事如何?”
那使臣战战兢兢道:“陪臣奉夫人之命,星夜从临淄城突围,便向陛下报丧,一路不敢耽搁。至于临淄之围是否解除,齐国战事如何,恕陪臣无能,一概不知也……”
周天子奇道:“这么说,现在临淄城是夫人在镇守?”
齐国使臣道:“正……正是……”
周王静沉吟片刻,道:“这齐侯夫人,可是太保召公之女?”
齐国使臣道:“正是……”
周王静微抚髭须,点头道:“想当年余一人尚寓居太保府之时,与这位齐国夫人倒是有过几次谋面。余从齐国纳姜后入宫之时,这位召氏女公子亦远嫁齐国为妇。今齐国蒙难,齐夫人逞巾帼之威,倒是其虎父无犬女也。甚善,甚善!”
见天子心情稍有缓解,齐国使臣赶忙磕头求道:“军情紧急,齐国势如累卵,还望陛下发天兵相助……”
周王静眉头紧锁,在明堂上踱了几步,也未急着表态,而是迈着沉重的步伐重新走上玉陛。左右早有近侍将踢翻的几案重新摆好,扶周王静在王位上坐好。
“大司马,”周王静唤虢季子白出班,“方才齐国使者所言,你可曾听见?”
虢季子白作礼道:“臣已耳闻。”
周王静道:“那依大司马之见,齐国之乱,我大周当如何处之?”
虢季子白回头看了眼虞公余臣,拱手道:“臣认为,纪侯伐齐,乃是公然挑衅我大周权威,虽远而必伐之。”
“哦?”周王静冷笑一声,“远征齐国,将由谁来领兵?”
虢季子白一愣,咬着牙道:“臣不才,愿率王师前往征讨,以解齐国之围。”
周王静颔首道:“大司马为余分忧,真乃忠臣良将也!余意欲出兵助齐,众卿家可有异议?”
话音未落,只听朝臣中有人出列,口称“不妥”。
尹吉甫一惊,心道,明堂之上已有许久听不到反对声音,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反对天子的决议?众人也是大为震恐,纷纷循声望去,反对者原来是申伯诚。
周王静倒是和颜悦色,笑道:“国舅,为何反对出兵?”
申伯诚道:“禀天子,兵者,凶事也,今太子初诞,正应怀好生之德,不宜大动干戈。”
周王静道:“余一人本不欲兴兵,怎奈齐国危难,又当如何?”
申伯诚道:“齐国之难不足为虑!”
此话一出,明堂内一阵喧哗。
周王静站起身来,饶有兴致地问道:“国舅,此话怎讲?”
申伯诚道:“纪人之所以伐齐,并非为图齐之国土,更不敢灭齐之祭祀,乃是为了复胡公子之位而已。而胡公子若要继承齐国正统,还须获得天子锡命,纪侯之为人,亦是小心谨慎,不愿开罪于大周。既如此,纪人必不敢强攻城池,只会围而不攻,而待临淄自降!”
“此言甚是有理,”周王静挽了挽袖口,“那依国舅之见,临淄城会投降纪人,复纳胡公子为君么?”
申伯诚笑着反问道:“天子愿意胡公子复位么?”
周王静“哼”了一声:“昔日齐献公夺兄长之君位,虽然有错在先,但终究是得了先王锡命。齐侯无忌虽薨,其世子赤尚在,论起辈分,这世子赤还是寡人外侄。如今,就算纪人助胡公子夺了君位,余又岂会善罢甘休?”
申伯诚道:“既然天子不愿助胡公子复位,只需休书一封于鲁侯戏,命其出兵助齐便可,又何必兴师动众,劳师远征呢?”
周王静大喜:“国舅所言甚是!当准卿奏!”
于是,周王静当即命左右起草诏令,拟就国书一封,当即差快马前往鲁国,请鲁侯戏发兵救援齐国。卿大夫中一片颂扬之声,齐夸申伯诚策术高明。齐国使臣虽然心有不甘,可天子计议已定,又哪里敢再插话,只得悻悻而退。
可就当周王静准备退朝之时,突然,鲁国急报便至。
鲁国使臣身着重孝,匍匐在明堂上:“禀天子,鲁侯薨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周王静再也坐不住,面色十分难看。
“什么?”周王静声音中透着绝望,“这是何时的事?”
“这……”鲁国使臣支吾起来,但很快恢复镇静,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
尹吉甫听王子友说过鲁国的情况,就在半月之前,鲁侯戏还亲自发兵征讨邾国,他年方弱冠,青春正盛,身体上肯定没有大恙,怎么好端端就丧了性命?而眼前这鲁国使臣,虽然涕泪横流,但是似乎并不是真心悲伤,国书上也多有文过饰非之处。看来,不管鲁国发生了什么剧变,其中必有蹊跷。
周王静自然也看得出破绽之处,但他不动声色,还是把难题交给了申伯诚:“国舅,鲁国之事,又有何高见否?”
申伯诚点了点头,走到鲁国使臣近前,轻声道:“鲁使远来辛苦,还请节哀。”
那鲁国使臣一愣,忙起身拜谢。
不料,申伯诚将面一沉,厉声问道:“敢问鲁使,鲁侯戏薨后,如今朝政由谁代理?”
鲁国使臣一愣,慌乱道:“是……是公孙伯御……”
“公孙伯御?”申伯诚质疑道,“可是鲁侯戏之子嗣?”
鲁国使臣颤巍巍道:“非……非也……”
申伯诚冷笑道:“那是何人之子?”
“乃是……乃是……”鲁国使臣脸颊上流下豆大的汗珠,“乃是已故的鲁国长公子括之子……”
申伯诚道:“我听闻,这个公孙伯御年仅三岁,离亲政还有很长时日,那辅政之臣又是何人?”
鲁国使臣道:“是……上卿公叔夨……”
“是他?”申伯诚嘿然道,“公叔夨公然起兵反叛鲁侯戏,乃无父无君之臣,二者定无和解之理。如今,公叔夨扶立公孙伯御继位,定非鲁侯戏之本意,而是另有缘由,是也不是?”
“是……”鲁国使臣开始哆嗦,“不……不是……”
“是便是,非便非,何必遮遮掩掩,做女儿态也?”申伯诚喝道,“鲁侯戏何时何故身死?公叔伯御又如何继位?天子在上,你最好据实奏报!倘有半句虚言,依大周律法,必不轻饶!”
那鲁国使臣被如此逼问,哪里还敢隐瞒,便将鲁侯戏如何死在鄋瞒乱军之中,公叔夨如何扶立公孙伯御,又如何清算鲁侯戏余党之事,入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从实招供。
待他说完,明堂上又是一阵唏嘘之声。鲁国内乱大戏如此精彩,诸多公卿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由此可见,当今大周朝廷的消息已然闭塞如斯。
“岂有此理!”周王静坐不住了,直斥指鲁国使臣,“鲁侯乃是受狄人围攻而死,早已薨逝多时,何以今日才报?”
鲁国使臣大骇,伏地磕头,请求宽恕。
周王静鄙夷道:“你最初那番假话,余一人料定,倒也不是你自作主张,想必是公叔夨所指使吧?”
鲁国使臣低声道:“正……正是……”
“好个逆臣公叔夨!”周王静拍案而起,“起兵谋反,逼杀国君,驱逐公族,隐瞒实情,欺瞒天子!这普天之下,还有他不敢做的逆事吗?”
很显然,周王静已经将鲁国内乱的所有罪过归咎于公叔夨,尽管,鲁国之乱的根源,在年初周天子怂恿鲁武公废长立幼时便已埋下。
鲁国使臣如逢大赦,自然顺着周王静的口风,将所有罪责推到公叔夨身上。
“大司马,”周王静再次将虢季子白唤出班列,“命你即刻前往校场,点将发兵,明日余在太庙为王师饯行,出兵鲁国,讨伐逆臣公叔夨!”
这一次,周王静没有再咨询申伯诚的意见,也不再顾忌兵事不祥的说法,直接拍板决定出兵。
虢季子白见天子之意已决,哪里敢不遵命,唯唯应允。
将出征事宜安排完毕,周王静念及王子友劳累,于是另派仲山甫为特使,前往齐国、鲁国,料理齐侯无忌和鲁侯戏的后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