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路途上的耽搁,方兴一行人抵达临淄城外时,已然过了宵禁的时刻。
无奈之下,众人在城外将就了一夜,次日天刚过卯时,待临淄城门刚刚开放,方兴等人便迫不及待地涌向城内。
这些天,因为齐国战事紧张,各大城门自然加紧了防备。
方兴此行不欲以天子使团身份示人,故而进城之前,刻意将天子御赐车驾包上粗布破葛,将那些华丽的纹饰遮盖住。此外,众人也改换商贾装扮,将从鲁国临行前收下的馈赠作为货物,大摇大摆地经过齐国城门。
在齐国,商人通关过门再正常不过,中原的商贾往来不辍,卫兵们对此也见怪不怪。即便如今齐国内乱如火如荼,临淄城戒备森严,执政者却并未下令禁商,因此对方兴等人也未多加盘查。
进了城,方兴总算松了口气。像齐国这种重商轻农的诸侯国,放眼全华夏,也算是凤毛麟角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临淄城内,路人熙熙攘攘,市集内外依旧喧嚣,似乎胡公子之乱对平民百姓的生活并无影响。车马驶过城内最繁华的十字通衢,酤肆的酒旗已然飘扬,只是论政台上不见了往日的热闹。故地重游,方兴唏嘘不已,张仲、吕义也是神色不同,各怀心事。
“到了,就是这,”洛乙丑将马勒停,跳下车去,“这个客店,便是我等此番歇脚之处。”
方兴抬眼观瞧,这个客店位于临淄城东南,深藏在一个平民坊巷之中,土墙灰瓦,却是十分朴素寻常。与其说是客店,倒更像是一处民宅私邸。于是叹道:“没曾想,在繁华的临淄城里,居然有如此清净之所在!”
洛乙丑微笑道:“房舍虽破旧,却藏龙卧虎嘞。诸位请!”
言罢,便迎方兴与张仲、吕义来到屋前。张仲刚要叩门,却被洛乙丑拦下。
张仲奇道:“如何?这门叩不得么?”
洛乙丑笑道:“然也!既是隐秘所在,自然不可寻常之法叩门,倘若错了切口暗语,免不得惹来无妄之灾。”
张仲咋舌,虽不知洛乙丑言下之意,还是乖乖退到一旁。
只见洛乙丑走到柴扉中间,重重拍打三声,旋即又有节奏地轻叩数次。
许久,门内方才传来微弱的动静:“南风之薰兮,何人来访?”
洛乙丑答道:“南风之时兮,虞舜之民。”
话音刚落,只听柴门吱呀一声,有一个八、九岁小童从屋内走出,看清来人,抱拳拱手道:“贵客可通名姓?”
洛乙丑答礼道:“轩辕传技,兴我钜剑。不知小童是何门派?”
“见过钜剑门师叔,”小童稽首再拜,毕恭毕敬道,“神农尝草,续我岐黄。”
洛乙丑笑道:“原是神医门下,敢问尊师在否?”
小童点了点头,又道:“众贵客请移步屋内,此处非叙话所在。”言罢,便一蹦一跳朝屋内走去。
洛乙丑转头对方兴等人道:“方大夫,张、吕二子,请!”言罢,便去将车马驾入后院。
方兴这才回过神来,与张仲、吕义相视一笑。眼前的这一幕暗语对答,既严肃庄重,又妙趣横生,引以为生平奇闻,而见所未见也。近年来钜剑门、神农派发扬光大,徒子徒孙遍布华夏,不由方兴不佩服杨不疑和蒲无伤之才干。
片刻,小童张罗众人在屋内坐定,只听厅后有人痰嗽一声,转而有一老者闪入屋内,对着方兴行礼作揖:“见过方大夫!”
方兴定睛一看,大喜不已——来人正是分别月余的老熟人,神农派的首徒岐叟。
“岐老不必多礼,折煞晚辈,”方兴赶紧相搀,“前番我等同离鲁国,在临淄便分道扬镳,今日不期在此相见。不知这些天,老人家在何处修行?”
岐叟笑道:“方大夫奔波于齐鲁之间,老朽却是寸步不离临淄。”
洛乙丑亦对方兴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我与岐老奉各自师命来齐、鲁,乃是为调查商盟与齐鲁之乱之牵连。”
方兴点了点头:“我本疑之,如今亦无眉目。”
岐叟捋了捋胡须,朝张仲、吕义努了努嘴,低声问方兴道:“方大夫,这二位是……”
方兴笑道:“岐老但说无妨,此二子并非外人,皆乃齐国高士,此番与我伯阳小友交好,将荐于大周所用。这位穿红者,乃是张子。”
张仲向前一步,行礼道:“燕人张仲,见过岐叟。久闻神农派大名,恨不能学医以投之。”
岐叟抱拳道:“听闻张子乃论政台头号贤士,临淄城内谁人不知,今日有幸拜会,失敬失敬!”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赶忙回礼。
方兴又指吕义道:“这位乃是齐国已故下卿吕祜之公子,吕义。”
吕义作揖道:“小子热孝在身,难施全礼。”
岐叟连忙回礼,正色道:“吕子节哀!我闻吕卿之死多有蹊跷,齐人亦深以为憾……”
吕义热泪盈眶,叹道:“可惜,先考服毒之日,若有岐叟神医在旁,亦不至死……”
方兴劝道:“令考乃忠臣也!齐侯不明,君命臣死,令考又如何敢偷生?即便神农再世、岐黄复生,亦难相救也。”
吕义紧咬双唇,仰天道:“我乃不孝之子也,父死却不能送终发丧,反倒惶惶然逃离齐国……”
方兴、张仲赶忙劝慰,吕义才渐渐平复心情,兀自长吁短叹。
待气氛稍缓,岐叟对众人道:“既然吕子说到此事,老朽便教诸位看看此物。”
言罢,岐叟转身从墙上壁橱中取来一个包裹,他小心翼翼地逐层打开,最终,一个暗黑色的瓷瓶展现在众人面前。
方兴奇道:“此乃何物?为何如此眼熟?”
洛乙丑道:“实不相瞒,此乃吕卿所服之毒也。那日吕祜服毒身亡后,国、高匆匆为其发丧,我趁乱潜入吕府,盗得此瓶。”言罢,洛乙丑转身对吕义行礼,“我私闯贵宅,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吕子见谅。”
吕义不仅不怪,反而作揖道:“洛义士哪里话,亡考之死大有玄机,至今不知元凶为谁。我倚仗诸位尚且不及,如何能见怪于你等?”
洛乙丑这才释怀:“吕子大义,佩服,佩服!”
一旁,方兴将那黑色瓷瓶仔细端详一番,疑道:“那日鲁竖连奴受我盘问,突然服毒自尽,似乎也是用的黑色瓷瓶,不知是否与吕卿死于同种毒药?”
岐叟摇了摇头,道:“世间毒药甚多,发毒之征兆又大多类似,未见其情,老朽不敢轻言。”
方兴闻言,眼看线索就要中断,面带沮丧。
洛乙丑笑道:“方大夫勿忧,请看此为何物?”
言罢,洛乙丑从怀中取出一个绸缎包裹,拆开后是三个近乎一样的黑色瓷瓶,次第摆在桌面之上。
众人瞪大眼睛,忙问何物。
洛乙丑得意洋洋,依次介绍道:“这第一瓶么,乃是连奴死前所服之毒药;这第二瓶,是我在鲁国上卿公子元死后,待其发丧之时,于其后宅秽物堆中寻到;这最后一瓶,是在鄋瞒围攻曲阜城后,我偷偷从鲁侯戏尸骸中搜到的。”
方兴听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为眼前的洛乙丑所折服——别看此人其貌不扬,平时闷不做声,却暗中完成这诸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要知道,想把这么多黑色毒瓶收集齐,需要多少的勇气、耐心、身手和智慧?
岐叟将四个瓷瓶摆在一处,分析道:“吕卿和连奴皆是服毒自尽,公子元想必是为人所毒杀,而鲁侯戏贴身藏着毒药,或许应了他下毒弑父的传言……”
方兴奇道:“也就是说,这些看似毫无干连的事件,用的竟是同一种毒药?”
“然也!”岐叟小心翼翼地打开四个瓷瓶,将其中残余的药液各倒出一些,又从里屋取出若干块动物骨殖,将毒药分别涂抹其上,不出片刻,只见骨殖悉皆变为暗紫色,其状可怖。
众人大骇,忙问道:“此乃何毒?”
岐叟双眉紧锁,低声道:“鸩毒。准确地说,是鸩王之毒,乃天下第一奇毒,剧毒无比……”
“鸩毒?”方兴听到这个名字,背后发凉。
遥想昔日从彘林突围后,方兴随着召公虎率兵与赤狄交战,便曾遇到过这种鸩毒。数年过去后,鸩毒再次出现在中原大地,这足以说明,商盟不仅与齐鲁之乱难脱干系,甚至是催化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根据鲁国竖人连奴的证词,商盟策动齐鲁之乱,暗中资助胡公子和鲁侯戏。扶植这些得位不正的势力,一来可以祸乱齐鲁、牵制大周精力,二来对大周的权威也是毁灭性的打击。而商盟的最终目的,想必是要让殷商势力在齐鲁这片故土死灰复燃,与大周分庭抗礼。
再仔细一想,这些年来,商盟的黑手遍布华夏各地,赤狄、犬戎、齐鲁、荆楚、巴蜀,凡是大周酝酿动乱的地方,都能找到商盟的身影,方兴对此不寒而栗。大周的对头愈加强大,周王静及其领导的周王室却反倒停步不前,沉溺于“大周中兴”的虚假繁荣中。
“但愿,齐鲁之乱能为其敲响警钟。”方兴暗自着急,但凭他的一己之力,又该如何能力挽狂澜?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m..coma
但不管怎么说,有线索总比没头绪强。眼前的这四个瓷瓶,瓶口犹如毒鸟之喙,好似在诉说着恐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