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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19章 姬芷 ? 花明

    齐侯路寝。

    齐侯无忌临时召见之时,国、高二卿刚下朝不久,故而很快就来到路寝之内。

    众人分宾主落座,齐侯无忌坐了上首,国、高居其次,而齐姜怀抱着刚出生不到半年的公子称,在客位上坐定。至于召芷,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站着,沉默不语。

    齐侯无忌瞥见召芷在场,脸上满是不悦,冷笑道:“夫人,你历来不喜过问国事,今日如何便来?”

    召芷把头侧过一边,同样冷冷应道:“泱泱齐国之路寝,难道容不下国母之一席么?”

    这话把齐侯无忌呛得哑口,国伯、高仲见状,赶紧来打圆场,替召芷说了请。齐侯无忌无奈,只得派人再去搬来坐垫,摆在主位的次席,让召芷坐下。

    齐侯无忌还未及发话,齐姜便故技重施,矫揉造作地哭将起来,求齐国君臣为其母子做主。

    国伯、高仲皆是奸猾之人,如何看不透齐姜这些拙劣伎俩。和齐侯不同,二卿不会将厌烦和无奈写在脸上,恰恰相反,二人来到齐姜身畔,装作十分关切的模样,软言抚慰起来。一个附和着说齐姜母子如何可怜,另一个则劈头盖脸地咒骂叛党,唬得齐姜如遇知音,心花怒放。

    “这么说,二卿有意助我称儿复国?”齐姜如抓住救命稻草,“复国之后,你们要什么,我都能给……”齐姜一边求着,一边不忘向国伯、高仲频送秋波。

    国、高二卿显然被她的媚态所勾引,嘴上依旧说着瞎话,神情却有了几分浮浪。

    国伯讪讪道:“鲁夫人休要急躁,公子称复位之事,还容徐徐图之……”

    高仲也笑道:“国伯所言甚是,鲁国之乱,仅凭齐国一国之力难以平之。依在下愚见,还当先修奏章呈于天子,由天子定夺。届时我等奉诏伐鲁,岂不是名正而言顺也?”

    听了这番劝解,齐姜总算消停,假惺惺地道谢起来。

    召芷在一侧冷眼旁观,只觉好笑。齐国君臣欺人成性,这个国家又怎能不烂透骨髓?我待要看看,齐国如今内忧外患,这些人还能无耻多少时日?

    齐侯无忌见气氛稍有缓和,于是又哄了齐姜一阵,做了些不痛不痒的许诺。齐姜虽将信将疑,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不敢多言,只得悻悻地称谢告退,抱着鲁公子称离开了路寝。

    送走齐姜,国伯、高仲还有要紧事务要报,齐侯无忌却见召芷犹然呆坐原地,丝毫没有要离席的样子,于是怒道:“夫人,寡人与二位爱卿还有要事相商,可否回避?”

    召芷心中虽大为不悦,但也知此时不便强留,于是翩然起身,甩袖离席而去。

    从侧门出了路寝,旁边便是通往后寝的花园小径,国伯曾在这里调戏过自己,召芷对这里并没有什么好感。召芷正待小步快走,可心中块垒难平,不由心动一念——国伯、高仲心怀不轨,齐侯无忌却始终蒙在鼓里,我倒要听听,他们聚在一起,能议出什么要紧事来?

    想及于此,召芷霎时萌发偷听之念,想当一回隔墙之耳。

    阿岚见主人意欲折返,惊道:“夫人,你这是何往?”

    召芷笑而不言,只顾横穿小径的花圃,径直绕到路寝的后门,宛然不顾手足被花刺划伤。路寝本是守备森严之处,但齐侯无忌自恃勇力,近乎自负,素来不喜身旁侍卫环绕,数次精简了王宫内外的防御力量。故而召芷和阿岚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轻而易举地就再次来到路寝墙边。

    召芷把耳朵附在窗牖之下,屏气凝神,听着隔墙的一举一动。这一幕,召芷不由想起昔日镐京童年顽皮之时,也曾和阿岚偷听公父召公虎与方兴的密言,想及于此,召芷心中一荡,面容发烫。

    “鲁侯戏忘恩负义,死有余辜。”

    窗棂之内,齐侯无忌的声音传来,说此话时,他显然咬牙切齿。

    高仲则道:“唉,我等在鲁国白忙一场,结果便宜了公孙伯御那个小崽。我还道公叔夨有自立为君之心,终于还是辅佐了幼主继位。”

    国伯却阴**:“我看倒未必,鲁人虽然拥立公孙伯御,可未必过得了天子那一关。倘若周王不予以公孙伯御锡命,他便非是鲁国正统。届时我等可拥立齐姜这幼子称,便可……”

    “也罢,鲁国之事可以休矣,”齐侯无忌打断二卿,语带粗暴,“寡人之齐国尚无暇自顾,何必去管别国是非?”

    国、高二人自知此言直指胡公子之乱,瞬间住口不言,路寝内一片寂静。

    许久,齐侯无忌冷冷问道:“高卿,薄姑战事如何?”

    高仲音带沮丧:“围城多日,难以攻克……”

    齐侯无忌暴怒道:“无能之辈!养兵千日,待到用时,一个小小薄姑城也攻不下吗?是攻不克,还是尔等与胡公子勾结,不愿去攻?”

    高仲赶紧否认,低声咕哝:“我等怎敢不效命,奈何胡公子有纪军相助……”

    齐侯无忌道:“寡人不是也请来援军相助,如何不敌?”

    国伯道:“鄋瞒?唉,这等长狄蛮民,得了我齐国重贿,却不服管教,我等请其来薄姑会战,他们却折而往北,竟去招惹卫国。那卫侯和何等人物,岂是鄋瞒长狄招惹得起的?直落个兵败溃散,还阴差阳错将鲁侯戏杀了,不知何日才能与我等会兵一处……”

    “废物,皆是废物!”齐侯无忌咆哮道,“你二人劝我出兵伐鲁,言胡公子栖身鲁国,为鲁人所包庇,寡人轻信于尔等,于是发兵亲征。可我齐军前脚刚离临淄,胡公子后脚便占领薄姑,又是何道理?”

    国伯、高仲连称“有罪”:“此皆是纪侯阴谋,非是我等有意欺瞒君上……”

    齐侯无忌接着斥道:“还有那下卿吕祜,亦是尔等说他私通胡公子,致使其畏罪自杀。寡人事后忖量,此亦是大大不妥——吕卿乃三朝元老,素来不过问齐国宫闱内政,又如何与胡公子勾通?莫不是尔等与之有隙,故而进谗言除之?”

    国伯、高仲又失口否认,两个人语无伦次地辩解着。隔着厚墙,召芷都能感受到二卿的局促和不安。

    召芷听了半晌,心中暗忖:看样子,齐侯无忌显然对国伯、高仲起了疑心,看来胡公子之乱很快便要升级。不过话说回来,国、高二卿的伎俩十分拙劣,可谓漏洞百出,欺瞒齐侯无忌这等莽夫还则罢了,若是要封住齐国朝野芸芸众口,怕是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时,偏偏路寝外有人匆匆来禀,说是有紧急军情。

    齐侯无忌哼道:“何事惊慌,速速报来?”

    来人报道:“禀君上,纪人纠集了莱国、杞国、莒国联军,从东、南二面,已进犯我齐国疆境。”

    齐侯无忌拍案道:“宵小之国,竟敢犯我大国之境!”

    高仲忙问道:“三国军势如何?”

    来人道:“莱国出二军,由其上卿、下卿率领,由东面入齐;其余杞国、莒国各一军,由其上卿率领,由南面伐我。”

    齐侯无忌冷笑道:“依国、高二卿之意,该如何敌之?”

    国伯朗声道:“东面乃我国氏采邑,我愿领齐国上军回援,纠集我国氏族兵,抵御莱国入侵。”

    齐侯无忌沉吟片刻:“也罢,便领一军去罢。”

    高仲也接口道:“杞国、莒国所犯之邑,乃我高氏故地,我亦愿率齐国下军回援,为君上分忧。”

    齐侯无忌音带无奈:“也罢也罢,尔等速去,速战,速决。寡人料此等蕞尔小邦乃充数之兵,非是意在真战,待其退军,还望二卿速速回援临淄。”

    国伯、高仲齐声唱喏,告辞而去。

    召芷听到这,赶紧给阿岚使了个眼色。阿岚会意,小心翼翼在四处检视一方,确保无人在左近,便引着召芷回到花园小径,朝后寝而去。

    回到后寝,召芷心中怦怦直跳,倒不是因偷听机要国事而后怕,而是她从齐侯无忌和国、高二卿的对话中察觉出机锋所在,齐国,很快就要迎来剧变。

    阿岚尚不解其详,问道:“莱国、杞国、莒国真的也来伐齐?”

    召芷轻蔑一笑:“我看未必。与其说是这三国伐齐,不如说是国、高二贼的诡计,他们借故调兵离去,好置身事外。如今,齐国三军去了其二,齐侯手中仅剩中军守卫临淄城,与胡公子及纪军必有一场恶战。届时,国、高静观其变,必不肯引兵回援,临淄城难免一场血光之灾!”

    阿岚闻言大惊,忙问召芷道:“夫人,当今之计,又当如何?”

    召芷仰天长叹:“我等一介女流,生死凭天,又能如何?”许久,又哀戚道,“倘若方兴还在,凭他的谋略才智,或许能让齐国渡过此劫……可惜,可惜……”

    阿岚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夫人,我倒想起一事来!”

    召芷一愣:“何事快说,休要一惊一乍。”

    阿岚兴奋道:“方大夫虽然离开齐国,但却有遗策留下。”

    “净胡说,”召芷半信半疑,“哪来的什么遗策?”

    阿岚故作神秘道:“上次齐侯家宴,请了方大夫赴席,席后高仲突兀来访,夫人便让我领方大夫从密道离宫,可记得此事?”

    召芷如何不记得,可又想到那日自己被高仲羞辱,引为人生之大耻,恼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岚道:“那日方大夫临走前,说他在临淄城内留有眼线,若有大事不决,可去临淄城十字街口寻人……”

    召芷久居深宫,并不知道临淄地理,顺口问道:“十字街口?那是何处所在?”

    “那里是酤肆,”阿岚神秘道,“在其中,还有一处闻名齐鲁之处所——论证台。”

    召芷惊喜交加:“怎不早说,既有方大夫亲信之人在彼,你如何不速速去问计?”

    阿岚面露难色:“可我一介宫娥,如何抛头露面,”旋即嫣然一笑,“不过,待阿岚乔装改扮一番,或许夫人都认不出来……”

    召芷大喜,佯嗔道:“小蹄子如此聒噪,还不快去?”

    阿岚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进偏室拾掇起来。未到半个时辰,召芷迷迷糊糊几近睡去,恍惚间,只见门外珠帘攒动,耳畔有清嗽声响传来,抬眼一看,竟是一个小厮装扮的少年,正斜倚门边,朝自己挤眉弄眼。后寝重地,素来只能有齐侯一个男人,又何处来的这般精神小厮?

    那小厮见召芷疑惑,莞尔道:“夫人,你看阿岚扮得像与不像?”

    召芷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原是你这个丫头,倒是极像,只是你这声音娇柔,出宫办事可别漏了马脚……”

    阿岚当即清了清嗓子,挺胸收腹,双手抱拳,挤出男人粗音:“谨遵夫人之命,小人这就去也!”

    这一下,倒把召芷逗得捧腹大笑,竟将心中连日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阿岚告辞后,召芷难忍倦意,斜倚凤塌,闭目养神。耳畔,齐姜幽咽哭声又起,哭嚎造作,催人心烦。这一刻,嫁到齐国后的委屈和苦楚一股脑涌上召芷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召芷踱到婴儿床前,看到赤儿无邪的睡容,她的心瞬间融化,坚毅地将眼泪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