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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58章 方兴 ? 柒(上)

    自从蒲无伤受周王静相邀入宫,除了那夜的天子家宴外,方兴再也没听到他的任何音讯。

    而至于杨不疑,由于镐京城内到处都是搜捕他的通缉令,钜子就算武艺高强,也难免东躲西藏,多日未见踪迹。

    天子的冬狩还算合乎事宜,群臣随王伴驾,属实是难得的闲暇。但这些天,方兴心中大石始终高悬,郁郁寡欢。

    冬狩归城后,他迫不及待,决定前往大司寇府一趟。

    方兴答应过杨、蒲二人,务必保全阿沅在狱中不受委屈。为了践行诺言,他硬着头皮,不得不和朝廷中最难打交道的衙署周旋。

    说起来,大司寇府之所以惹人忌惮,并不是其主官大司寇王子昱有多么铁面无私、油盐不进,恰恰相反,自从这位老王叔入主狱讼之事,七年来,大周的冤假错案少说也翻了一倍。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王子昱贪赃枉法,问题恰出在于老王叔对于狱讼之事太过上心。此公虽年过六旬,但自夸精力充沛,常常废寝忘食,以当世皋陶自居,就为了多抓些犯人,多审些案子,好流芳百世。

    可自从周王静继位后,大周政局渐稳,兵威亦盛,百姓本就巴不得安居乐业,哪还想着作奸犯科?更何况王子昱不学无术,抓人也好,断案也罢,不讲公道证据,纯凭个人喜好。这样一来,其手下正直官员遭受排挤,谄媚小人大行其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了王子昱这样断案成瘾的大司寇,其手下人自然投其所好,各显所长,或是罗织罪名,或是构陷冤案,折腾得镐京城内外乌烟瘴气。

    方兴还清楚记得,周王静刚登基之时,王子昱便以肃清国人暴动余党为名,抓了近万名“暴民”、“乱党”,若不是太保召公虎以大旱为谏,疑案从宽,这才说动天子,赦免囚徒。而这些冤枉的人之中,最大名鼎鼎的,便是尹吉甫和仲山甫。

    但随着王畿降下甘霖,囚徒也赦免得所剩无几。王子昱哪甘寂寞,再起雄心,与另一位王叔、主管土木的大司空王子望联手腐败,在郊外翻修新狱,把囚室括了三倍之多。

    可囚室空着总不是办法,王子昱便再兴冤案,凡有犯事者,从重从严惩处,举报者有赏,隐瞒者连坐。很快,大狱再次人满为患。以至于王畿之内,不正之风不被遏止,反助长了诬告的歪风邪气。

    朗朗乾坤,有这等庸官为政,与当年的卫巫有什么区别?

    待太保召公辞官之后,太傅虢公一党势大,兼有王子昱为其爪牙,由召公虎一手提拔的布衣大夫们皆如履薄冰,尹吉甫、仲山甫蛰伏,南仲、师寰避祸,甚至方兴在南国归朝前,最担心的也是回京后被构陷入狱,落入王子昱手中,那真可谓英名尽毁、生不如死。

    这些事情,天子看在眼里,却不管不问,态度暧昧,耐人寻味。

    好在老天开眼,王子昱为大周冤狱事业呕心沥血,却总有灯尽油枯的一天。

    很显然,这个寒冬,王叔他老人家怕是熬不过去了。

    而大司寇府中缺了主心骨,手下又无能独挡一面的副手,近来一股懒散风气蔓延,便不足为奇也。

    方兴出了大司马府,轻车来到大司寇府前。

    大司寇府七年内翻新了三次,虚耗不少民脂民膏,倒修得阔气而威严。

    而在府门前,两只石兽格外显眼,其状如羊,顶上只有一角。方兴认得,此兽名曰“獬豸”,乃是上古著名的执法神兽。据说,尧时贤臣皋陶决狱明白,执法公正。遇到曲直难断的情况,便放出独角神羊,依据獬豸是否顶触,来判定犯人是否有罪。

    递交名牒,方兴被府兵引到府内,在偏厅等候。

    正厅之前,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上书“灋”字。灋者法也,右部为廌,既是獬豸之名,而从水部,意为“法平如水”。

    而在公廨之内,阴暗森严,好一股肃杀之气,方兴坐立难安,好不自在。

    等了许久,竟还未有人接待,方兴怒不敢言,只得隐忍。

    直到半个时辰,才有来人回报,不紧不慢,说是小司寇密父请见。

    跟随从人,沿着幽暗的廊道走入内院,只见有人端坐公堂之上,正是小司寇密父,其状倨傲,在堂上睥睨着方兴,有如审案。

    方兴按捺怨气,心中暗骂晦气。小司寇虽是王子昱副手,但也不过是中大夫,与我同级,看他这趾高气昂之状,竟似把我职方氏大夫当作犯人?

    此人是密国后裔,却并非出身贵族。密国是大周开国诸侯,却因为在周共王时因未能按要求供奉美女而得罪天子,竟至于被灭国,是大周历史上一段羞耻的黑历史。待到厉天子继位,念及密国无辜,虽未复国,但部分恢复其待遇,密父也得以入朝为官。

    密父阴阳怪气道:“方大夫,何事来访耶?”

    方兴不愿输了气焰,正色道:“特来拜访大司寇。”

    密父摇了摇头:“事不凑巧,大司寇近来身体有恙,无法接见。如若方大夫没有别的差事,便请回罢。”

    “请回?”

    方兴哪里想到,自己二话没说,对方竟这么快下了逐客令。

    “那是自然,”密父不怀好意地笑着,“近来镐京城内盗寇频繁,本官公务繁忙,无暇接待,还望见谅。”

    方兴不由恼怒,怼道:“朗朗乾坤,何来盗寇?”

    密父冷笑道:“方大夫,你还别说,这盗寇与你多少有些干系。”

    “什么干系?”

    密父倏然站起,手中晃着一封帛书:“这可是太傅的手谕——昨夜宫中遇袭,兹有宫中旅羁医士蒲某失踪,此人乃中大夫方兴所荐于天子,与先前太傅府女刺客有勾连,谕知大司寇府加强戒备,切切!”

    听完这书信内容,方兴吓得不轻。

    蒲无伤昨夜失踪,难道说,他是被杨不疑救走的?不管怎么说,虢公长父长袖善舞,竟越过重病的王子昱,直接管辖到小司寇头上,此人辞官太傅是假,其影响力却丝毫未减。

    想及于此,方兴哪还敢多耽,连忙告辞。

    “不送,”密父阴阴笑着,还不忘叮嘱道,“方大夫,好自为之也!”

    方兴也顾不上和对方纠缠,转身拂袖而去。

    出了府门,他心中分寸大乱,思绪不宁。

    要知道,蒲无伤昨夜从王宫禁地被救走,兹事体大,甚至比阿沅在太傅府行刺更甚。更何况,阿沅此时还在大狱关押,蒲无伤的不辞而别,对她更加不利。

    而身处暴风中心的方兴,已能预料到明日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风。作为引荐蒲无伤之人,自己少不了被太傅同党们攻讦,而“私通刺客”的大帽子,很快就会争先恐后地朝自己扣来。

    上了轺车,方兴突然感觉异样——这车夫佝偻着身子,一副长髯,似乎从未见过。

    “你是何人?”方兴小心试探道。

    那人也不回答,只顾挥鞭打马。

    方兴更加惊疑,但只觉此人驾车动作好生熟悉,似曾相识。待驶过几个街道,穿过坊巷闹市,眼看来到一处人烟稀少处,赶车人这才放慢速度,最后在一隐蔽处停下。

    车夫低声道:“方大夫,可否认得我也?”

    听到声音,方兴恍然大悟,原来这赶车人非是旁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钜子杨不疑,他乔装改扮,倒是难以相认。

    “杨兄,你如何会在这里?”方兴警惕地左右观瞧,奇道,“满镐京城都在缉捕于你,你竟敢在闹事中出现?”

    杨不疑哂笑道:“就虎贲卫士那点缉盗技艺,想拿我钜子,还嫌稚嫩。”

    言罢,也不等方兴回过神来,又指着路旁一人:“你瞧此人是谁?”

    方兴定睛一看,路边所站一人,正是蒲无伤。

    “方大夫,可想无伤否?”

    “那是自然!”方兴大喜,赶忙跳下车去,与蒲无伤执手言笑。

    杨不疑停好轺车,拴好马匹,便领着方、蒲二人入得屋内。

    方兴见此房屋虽年久失修,积灰如山,确是一处大宅院。于是奇道:“杨兄,此是何地?”

    杨不疑笑道:“此地曾是周初先贤太颠、闳夭之住所。”

    “太颠、闳夭?”方兴奇道,“莫不是周初与南宫括、散宜生并称‘文王四友’之太颠、闳夭?”

    杨不疑道:“正是,此二人本是殷商贵族,早在文王被拘于羑里之前,便反商投周。后来佐文王、武王建周灭纣。只可惜,此二先贤死后乏嗣,未受分封,这里便被改为‘四友祠’。”

    方兴一边点头,一边自叹不如。想自己到镐京城也有数年,竟然不知道此地竟有先贤故居。

    蒲无伤问道:“既然是祠堂,自有香火继祀,为何如此破败?”

    杨不疑苦笑道:“此二贤并非姬姓周人,并无宗族后嗣,此故一也;大周自共、懿、孝、夷四王以降,国力衰弱,民风不古,又有谁还记得周初先贤之德行?此故二也。”

    方兴慨然,默默移步到太颠、闳夭泥塑前,参拜行礼,很不是滋味。

    想当初文王会四友,共同定下兴周大计,是何等美谈。谁曾想这才过去两百余年,太颠、闳夭已被淡忘,散宜生后人蜗居散国、镇守散关,南宫括后人虽有才干如南仲者,也国破流落,半生郁郁不得志,何其凄凉?

    不过方兴也没兴致怀古,忙问蒲无伤是如何从王宫脱险。

    蒲无伤道:“多亏有杨兄所赠之狼烟,昨夜天子冬狩于外,宫中防卫懈怠,故而得以脱身。”

    方兴又问杨不疑:“蒲兄既然已经脱险,二位为何还不离开镐京?”

    杨不疑道:“阿沅尚在狱中,我二人岂能见死不救?”

    方兴听罢,连连摇头,于是把今日在大司寇府中的所见所闻与二位述说一番,言及虢公长父如何寄手谕于小司寇密父,此时牢狱之内定然严加防范,毫无可乘之机。

    没想到,杨不疑似乎对此早有准备:“方老弟,我二人之欲救阿沅,并非要劫牢反狱,而是另有它法。”

    “另有它法?”方兴大奇,“速速说来,若有用得上小弟之处,定不推辞。”

    “不但用得上你,”蒲无伤接过话茬,“若要救出阿沅,也只能靠你也!”

    方兴不解:“此话怎讲?”

    蒲无伤道:“大赦。”

    “大赦?这倒是个好法子,”方兴先是一愣,随后沉思片刻,方道,“可这无缘无故之时,如何让天子大赦?”

    蒲无伤苦笑道:“王后说,这便有赖方老弟的口才……”

    “王后?你在宫中见到王后了?”方兴发现端倪。

    蒲无伤这才发觉失言,方兴再三追问下,于是把如何被王后约见,如何为其开下药方,又得蒙王后提及解救阿沅之法,都如实相告。

    方兴听罢,心中五味杂陈。

    而在这些宫中秘闻中,最让方兴惊诧的,是申媚儿所怀胎儿并非龙种之事。按往常,方兴对这些宫闱传言充耳不闻,但此消息从蒲无伤口中听来,他不得不信。

    可如果王后所言非谬,那这可是件极其棘手的丑闻,如何应付?

    不过方兴现在没有时间考虑那许多,面对蒲无伤殷切的表情,他只能安慰道:“蒲兄,大赦之事,我定然尽力而为。”

    蒲无伤转忧为喜:“既如此,那我二人便静候佳音!”

    方兴又问:“在此期间,二位便一直在这祠堂歇脚么?”

    杨不疑道:“当然不是,我二人自有去处,待到阿沅出狱,我弟兄二人再当面道谢。”

    方兴连忙摆手:“此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互道珍重罢,方兴转身出了四友祠,亲自打马,独自驾轺车回到大司马府的公署之内。

    是夜,方兴辗转反侧,思绪犹如潮涌。

    蒲无伤从王宫逃走,杨不疑遭四处遭缉,阿沅被关押大狱,申媚儿怀的不是龙种……哪一件都有如大山,压在方兴肩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