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身上缠着的绷带越来越少,方兴心情日渐舒畅——很明显,他并未落下残疾,而且还恢复得很不错。
随着与阿沅主人相见的日子临近,他竟有些舍不得离开溶洞,这个养伤半年之久的栖身之地。
“恭喜方大夫,”阿沅哼着歌,“你明日可以见到主人也!”
“然后呢?”方兴欣喜之余,更多的还是失落,“我们还回来么?”
“看来方大夫对此洞穴颇为眷恋咧,”她扮了个鬼脸,“自是去更好的地方!这里又湿又冷,除了适合静静养伤,还有甚么好?”
“此地鸟语花香,确实适合调理。”方兴伸了个懒腰,又望了几眼洞内的钟乳石。
“今夜早早歇息罢,”阿沅道,“明日一早,我便带方大夫上山。”
“上山?你主人住在山上?”
阿沅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接着又蹦蹦跳跳出洞去了。
方兴被吊足了胃口,只得悻悻然和衣而眠。
天明,阿沅给方兴递来一柄刚削好梨木拐杖,他接过一拄,确是趁手。
“主人本想派人抬轿来接,”她今日穿了件黑色厚袄,打了个喷嚏,“只是如今楚国生变,只得委屈方大夫徒步上山咯。”
“无妨无妨,游山玩水倒也挺好。”
“天气冷得很,快穿上,”阿沅抛给方兴一套厚衣裳,“山里可不暖和。”
方兴披上这兽皮大衣,讪讪地笑了笑。他不知楚国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只隐隐觉得,或许与今日要见的熊徇公子有关。
收拾罢行李,阿沅搀着方兴走出洞外。绕过水瀑,二人寻得一条幽径上山。
“原来,你家主人一直住在我们溶洞顶上。”他仰头望着,峰峦高耸入云。眼看着就要入冬,山顶上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只到山腰罢了,”阿沅在前头用竹枝探着路,“山顶嘛,自然是留给神仙住的咧。”
“也是,这荆山乃是楚人神山,怪不得有神祗居之。”他不信鬼神,这么说只是为了哄阿沅开心,毕竟荆山孕育了楚人的祖先。
不料对方突然停步,一脸严肃地纠正:“这又不是荆山,荆山上可不许住人。”
“那这是?”方兴咋舌,显然他没拍对马屁,弄巧成拙。
“神农架。”阿沅转身继续带路。
“神农架?”
方兴绞尽脑汁,试图搜寻自己对这个地名的所有记忆——上古之时,神农氏为尝百草途径此地,见这里山势陡峭,森林遍野,认定必有奇药密藏。
他先教民“架木为屋,以避凶险”,又教民“架木为梯,以助攀缘”,终在这里采得良药百种,著就《神农本草经》。临终前他“架木为坛,跨鹤飞天“,后人为缅怀其恩德,便将这座高山唤作“神农架”。
提及神农,方兴不禁想起故友蒲无伤,彘林一别后,数年未再谋面。也不知他别来无恙,又可否将神农医术发扬光大?
“你家主人为何隐居在此高山之上?”或许是卧床太久的缘故,方兴才爬一小截,便开始大口喘气。
“隐居?主人倒无甚必要隐居,”阿沅嫣然一笑,递来一根人参,“这可都是为了方大夫你。”
“为我?”山参的汁液让他精神大振。
“你伤得如此之重,安置在神农架山下,才可就地取药材嘛。”
“原来如此。”方兴恍然大悟,心想熊徇公子对自己好生周全,这次相见,定要当面道谢。
“神农架距离楚都有多少距离?”他有口无心地问着。
想必自己“死”后,周王静已然重新任命职方氏大夫,但他多年以来早已养成“职业病”,每到一处新地方,必先打听地理风物而后快。
“这里距离乔多城得有二百余里,”阿沅驻足四望,指了指东南方向,“喏,乔多城就在那里。”
乔多城后世又称秭归,“乔多”乃是楚语发音。方兴知道历代楚君乐衷于迁都,比商朝人搬家还要勤快。后来迁得多了,也怕外人记不住,就统一把首都称作“郢”都。
神农架上云雾缭绕,天空云层时厚时薄,阳光若隐若现,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这里山石嶙峋,冷杉遍布,灵长生物四处出没,尤其是漫山遍野的金丝猴,与山间秋色相映成趣。
方兴曾登临众多山丘,不论是太岳山、崤山、陇山、嵩山,还是东部的涂山、五莲山、沂蒙山,都不如神农架这般仙气氤氲、脱俗超凡,虽然山路险峻难行,但却能产生羽化登仙之幻觉。
“不曾想,南国之山竟如此神秘。”方兴不由得感慨。
“少见多怪,”阿沅盈盈一笑,“南国最神灵之山,可不是这里。”
“难不成是荆山?”
“也不是,”她指着西南方向,“是灵山!”
方兴想起此前在随国境外第一次遇见阿沅的场景,她说楚国人把“巫”称作“灵”,这座灵山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巫山无疑。据说巫山是巫教大本营,也不知自己可否有机会去那一探究竟。
又攀登了一段,方兴觉得寒意逼来,低头观瞧,已是身处山腰。这里如同一道分割线,把神农架拦腰截成秋、冬二季——脚下是满山黄叶,头顶是皑皑白雪,美不胜收!
“方大夫,到了。”阿沅转身来扶。
他眼前赫然出现大片空地,一个偌大的院子依山势而建。远远看去,这建筑朴素无华,但走近却能感受到别有一番南国风情。
走过一片鹅卵石路面,一道花径延伸至脚下,清香扑鼻,曲径通幽,把二人引向那院子。
方兴皱着眉头走着,心情很是复杂。这地方脂粉味如此之重,熊徇公子如何住得惯?莫非他是个……他不禁想起另一个酷爱脂粉的男人——徐翎手下的谋主舒参。
“主人居室便在里头。”阿沅轻声提醒。
就在这时,迎面款款走来一位白衣女子。她年纪与阿沅相仿,美貌却更胜几分。匆匆一瞥,只见她绾着精致发髻,冰肌玉骨,柳眉丹目,皓齿明眸,好似月宫仙子一般。
“方大夫大驾光临,有失迎迓。”她声音如黄莺出谷,但语气却是平淡而高冷。
方兴不敢与对方眼神交接,低头忖度:“阿沅主人是熊徇,这位想必就是熊徇夫人,她代夫君来迎接自己,倒是与中原礼俗大为不同。”
“方大夫?”白衣女子不似南国口音。
“见过熊夫人。”方兴小心翼翼地作了一揖,他满脑子想着,如何问候才能不失礼节。
“这……”对方突然脸红到脖根,迟迟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身后阿沅捧腹大笑,腰肢乱颤。她又是另一种奔放的美丽,方兴看得呆了。
“阿沅你笑什么?”白衣女子柳眉一皱,厉声道。
“方大夫认错人了罢,”阿沅又笑了好长一阵,“你说谁是夫人?”
“她,不是么?”方兴窘迫异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阿沅挤眉弄眼道,“你不是爱喊人‘姑娘’么,她倒配得上这称呼……”
“这么说,这位姑娘便是你家主人?”方兴急切想知道答案。
“她才不是咧,”看样子阿沅对那白衣女子也并不友善,“这么说罢,方大夫的伤,是她治好的!”
“姜艾,”那白衣女子淡淡地自我介绍道,“南阳姜姓。”
方兴闻言,赶紧深作一揖:“拜谢姜艾姑娘救命之恩。”
南阳的吕国、谢国皆是姜姓,看来她是上古四岳之后。方兴开始笃信,这半年总是出现在梦中的那位白衣女子,想必是眼前这位翩若惊鸿的美人无疑。
“方大夫不必谢我,”姜艾冷若冰霜,“我只是受此间主人所托,这才耗费半年心力医你,否则……”
“否则什么?”
“你活不过三日!”姜艾嘴角微微上扬,这个不经意的冷笑让方兴不寒而栗。
他愣在原地,没想到世间居然有如此高冷女子,就同这神农架山巅的冰凌一般,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