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大夫原来早已在此?”
筵席散后,召公虎先是安顿完大宗伯王子友歇息,接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之事。于是唤来方兴及十余名贴身卫兵,便举火来到后营探查。却不想在这里见到了兮吉甫和仲山甫。
二人齐声道:“太保!”
“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召公虎笑道,“两位大夫也是为战利品之事而来?”
“正是。”仲山甫道,他虽然旅途疲惫,但还不忘先处理战利清点工作。
此役兮吉甫固原大捷之后,除了带回千余犬戎战俘并关押于俘虏营中外,还缴获两千马匹、数万头牛羊、兵器数千。此外,还收缴大量金银贵器、奇珍异宝等,大多是那犬戎国主从各处搜刮而来。
“幸而此战已毕,”兮吉甫不忘揶揄老友,“否则周王师连续半年征战,耗费海量粮秣军饷,可得把仲山大夫累出心病来不可。”
“比起三月前东夷班师时,又瘦多矣!”召公虎双手扶着仲山甫肩膀,心疼地打量一番,“前方交兵,后方万里馈粮,此皆仲山大夫调度之功也。”
“无妨,无妨。”仲山甫心领。
“此役缴获,可抵几多收支?”召公虎指着战利品问道。
“光是牛羊马匹,便可抵西线王师之战损;而这些金银珠宝,则足以支应周王师整整半年军饷。”仲山甫对军需币帑之用度可谓如数家珍。
“不料缴获如此之丰,”召公虎喜忧参半,“此前铲除淮夷之地,尽灭东夷、西戎四部,虽有斩获,但将其所有加总,竟不到此次犬戎国主处缴获之一半。”
一旁迟迟不发言的方兴若有所思道:“四夷何时如此富有邪?某不是……”
“商盟!!!”众人皆异口同声,面沉似水。
“太保请看这落款铭文,”仲山甫拖出一匣装满青铜礼器的木箱,“似乎皆来自一处。”
“铜绿山?”召公虎想起国人暴动后被占领十余年之久的大周最大矿山,惊疑道,“难道楚人与商盟亦有勾结?”
“北有赤狄,西有犬戎,东有淮夷。依姜戎族长之言,商盟于四夷皆有所扶植。那么南方之势力,非荆蛮楚人莫属!”兮吉甫推断道。
“兹事体大,孤当回朝告知天子此事。”召公虎仿佛嗅到极度危险之信号,“五路犯周后,荆楚方恢复进贡,若是战事再开……”
他没说完。众人知其心意,也皆缄口沉默,各自告辞回帐内歇息去也。
次日一早,召公虎便下令拔营,周王师点起大军,准备班师回镐京。
六师之中,仅留一师于固原筑城以修守备,以防他年犬戎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当问及帐内众将谁愿领此苦差之时,南仲主动请缨:“末将不才,愿屯守固原。”
“此前南将军为营建邽邑、太原二邑呕心沥血,已逾二年未回京城。”召公虎于心不忍,颇有迟疑,“如今固原之城防,更需耗费时日方能见成效,南将军……”
“为将者四海为家!末将之考妣,于国人暴动时殉难于宫门;而南某孑然一身,在镐京城内亦无牵念。”南仲爽朗大笑,一副非我莫属“末将已建二邑,此固原若非南某囊中之物,太保又能付于谁人?”
召公虎点点头,他听得出南仲言语间隐藏的悲壮豪气。刚取出令箭,忽又想起一事:“孤听闻昔日国人暴动后,南将军与令姊死里逃生,后安置于镐京,怎能说无亲无故?”
“这……”南仲突然面色尴尬,顾左右而言它,“姊大不由弟也……”
此话引来帐内一阵哄笑。
“此话有何可笑?”召公虎不明就里,捻须看着众人,似乎错过了些众所周知之事。
“太保有所不知,”兮吉甫满面笑意,出列道,“昔日于国人暴动中救南氏姐弟者,正是师寰将军。别看南将军功勋暂居师将军之上,怕是镐京城里打了照面,还得喊声‘姐夫’罢!”
“嗨!孤以为何事,原是此等良缘佳话!”召公虎起身大笑,把令箭递于南仲,拍着其胸甲道,“固原防务便交于汝!他日师将军婚宴,南将军这舅子,可别忘了邀请本帅!”
“恭喜小舅子!”众人再次大笑。
看着各位将领精诚团结、情同手足,战时能同仇敌忾、卸甲则宛如家人,军旅之中能有如此氛围,让召公虎欣慰不已。比起镐京城朝议时那种压抑严肃、死气沉沉的氛围,他享受在军营中的时光。
“班师!”召公虎下令道。
岐山,陈仓,镐京。
比起来时的急行军,班师途中倒是难得的闲暇与惬意。召公虎有意放慢步伐,好让将士们能饱览关中沃野的旖旎风光。
数日前,随着一声夏雷而来的,是为期数旬的及时雨。关中大旱整整五年,土地龟裂、民不聊生,此时总算迎来甘霖。大军每行到城邑聚落,都能看到劳作者人头攒动、在黄土地上辛勤劳作。虽然已错过春耕,但此时尚未入秋,及时播种倒也不算太晚。
“王畿之地已许久不见如此农景矣!”召公虎感慨。
“周人以农耕为本,”方兴此时应邀同乘,手持缰绳,“后土庇佑,今年若是丰年,可算给仲山大夫帮了大忙。”
召公虎点了点头,他此刻心中所想则是另有其事。眼看镐京城昼夜便到,那有件棘手之事却让他逾是如鲠在喉。
“方叔,你乃孤心腹之人,故而招汝同乘。”召公虎总算开口,“遍观朝中、军中诸卿大夫,能与肺腑之言者,十无一二……”
“太保但说无妨,”方兴知道义父有要事相商,“兴定守口如瓶!”
召公虎点了点头:“汝观此役兮大夫之功过,何如?”
“这……”方兴脸上惊奇神情一闪而过,直言疑惑,“旷世奇功自不必说,可,又有何过?”
“治戎如治水,宜疏不宜堵。”召公虎沉吟道,“孤听从兮大夫之计,于诸戎中寻得姜戎一部,以其为内应,这才最终平定西戎、驱逐犬戎。计乃好计,只是……”
“太保为何欲言又止?”方兴问道。
召公虎从铠甲内取出两道奏章,递于义子跟前,道:“前日,天子从镐京城里送来弹劾奏章无数,皆针砭兮大夫。其中大多为无稽之谈,唯独此二封,字字诛心。”
方兴接过,粗粗浏览后,悲愤道:“勾结商盟,勾结姜戎……此皆兮大夫所献之计,岂能以此罗织罪名?”
“此皆小人嫉贤妒能之言,自不必说,”召公虎顿了顿,“但也给孤一个提醒。以兮大夫之才学谋略,倘若为奸人策反,或是被朝中宵小流言逼反,终将不利于大周社稷……”
召公虎没有说下去,但也足够让方兴在这夏日之中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