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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80章 召公虎 ? 玖(上)

    陇山是条分水岭,北段的固原阳光明媚,而太原之地却一直雷雨不断。

    已是入夜。豆大的雨点,敲打着中军营帐顶上用来防水的油布皮,犹如战鼓之声,激荡着召公虎心魄。他侧卧在榻上,反复翻看堆积成山的文牍,这些都是刚从镐京城快马运来的公文,幸而没有打湿。

    “三日,”召公虎叹了一口气,揉着看得疲乏的双眼,上了岁数后,精力也显然不如壮年,“三日之约眼看便要到了。”

    三日前兮吉甫同他定下伏击之计,于固原设伏以阻击犬戎。如今已是最后一天,直到夜间却迟迟没能传来前方战报。

    他披了件外衣,起身走到帐外透气,只觉眼皮频跳,顺口问卫兵道:“从固原前线快马传书至太原,需要多少时辰?”

    “禀太保,两个时辰,”卫兵又有些迟疑,“若道路泥泞,怕要多于三个时辰。”

    “也罢,那再等等,”召公虎安慰自己,“信使想是已在路上也。”

    他转身回到几案之前,按着发麻的太阳穴,企图驱走忐忑,眼前这些公文从国都远道而来,整整装了三车。费了老半天劲,他才算把这些简牍分门别类。其中涉及政事的部分倒是少之又少,无非是仲山甫汇报的粮饷事项,以及大司徒虞公那抄送来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人事函件。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那几堆摞得半人来高的简牍,那可都是清一色的匿名弹劾奏章。这些奏章本该由太宰呈于周天子批阅,不知为何,天子却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运到太原。

    起初,召公虎以为是廷臣们弹劾自己,可粗略翻了几篇却大吃一惊——所有奏章都在指摘同一个人,兮吉甫。

    “匿名弹劾,唔……”想起这一切得追溯到大司寇王子望的那个馊主意,召公虎轻叹道,“没事找事,真是作孽!”

    还记得在今年年初,周王静御驾亲征淮夷之前,这位老王叔不甘寂寞,又自作聪明地向周天子献策。他振振有词地提议:“昔日王兄厉天子在位时,因阻塞言路而致国人暴动,荼毒深远。故而当广开卿大夫言路,能让下意直达上听,也可减刑狱之讼。”云云。

    王子望此举本意自是为了偷懒,这样能减轻大司寇工作量,许多狱讼可以绕过自己、直达天子。然此策被天子采纳之后,倒误打误撞演变成了匿名弹劾这一荒谬“创举”——爵位为中士以上的贵族,可以于每月上旬匿名提交建言于太宰府,由太宰呈送天子批阅。

    言路确实因此而拓宽,可这种妄议朝政的风气一开,不免有小人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恶意弹劾,其伤害性倒比国人暴动毫不逊色。典型的矫枉过正。

    召公虎有意制止,但一来这半年军务繁忙,二来周王静似乎觉得这种制度很对胃口。“天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寄居太保府的少年王子也,”召公虎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与他父王一样,亦是迷恋权力在手之滋味。”

    他再次坐下,又顺手翻了几份弹劾奏章,言辞都千篇一律,无非是些“卑位掌重兵”、“轻狡冒进”、“弃守祖上太原之地”的字眼。虽说不痛不痒,但三人成虎,谎话听多了,想必周天子也不免起疑。

    “周天子为何要寄这些奏章于孤?”现在召公虎似乎有些明白天子之用意,兮吉甫毕竟于国人暴动中救过天子和自己性命,“可众口铄金,陛下或许是为舆论所厌,故而一股脑送来,给老太保醒醒脑罢。”

    兮吉甫由自己一手培养,可谓得意门生。自周王静继位以后,召公虎力主提拔年轻有为的布衣大夫,想必触动太多贵族的既得利益。年轻贵族世袭不到高官重位,那些已有官位的贵族同年轻有为的布衣大夫相比,亦是相形见绌,岂能不招人嫉恨?

    更有甚者,坊间有恶语流言:“太保子嗣断绝,心有不甘,故而断其余权贵之爵禄,结新党以另有图谋。”此话字字诛心,召公虎只是笑而不语,“清者自清,这些人不敢弹劾于孤,却只敢中伤兮大夫,下作!”

    又转念一想——或许,兮吉甫只是小人们要清除的第一块绊脚石;而自己,太保召虎,则是最后的众矢之的。

    “先祖康公,大周历代先王,”他闭目祈祷道,“贤若周公旦,昔日也惧朝中谗言而避于荆楚之地。后土在上,老臣只为大周社稷中兴,绝无二心,愿赐予召虎以勇气。”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信使来也?”召公虎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穿着鞋履,跣足走到帐前。

    “太保,捷报!”来人满面红光,正是方兴。

    “方叔,如何是你亲自前来?”召公虎一边帮他脱去避雨的蓑衣,一边把他迎进帐中,“速为孤说此捷报,要细细道来!”

    于是,方兴就把这几日如何设伏,如何用计诱犬戎国主入包围圈,又如何大胜犬戎生力军之事,详细道于其义父听。只是兮吉甫让敢死队员战前饮酒之事,他踟躇半晌,最终选择略去不提。

    “两千五百士卒,大胜八千犬戎精锐……”召公虎重复数遍,“妙哉,妙哉!”

    “兮大夫有勇气,有智谋,”他虽是心中狂喜,但转眼一瞥几案上的那些弹劾奏章,不禁又倒吸一口凉气,“重中之重,也有运气……”

    方兴年轻,显然不懂召公虎话中深意,只是兴奋地附和:“兮兄允文允武,确是大周不可多得之栋梁大才!”

    “他乃谋略之鬼才,亦是短兵相接之天才,”召公虎坐回几案,“兮大夫攻克萧关之后,向孤讨要便宜行事之权。如今想来,才知其用意。”

    方兴疑道:“如何用意?”

    召公虎叹了一口气:“倘若兮大夫将此险计事先告知于孤,依孤之谨慎,怕是不会有这场以少胜多之大捷也!来,喝水。”

    方兴接过水壶,一饮而尽,他显是经马不停蹄赶路,早已又饥又渴。

    “萧关、固原,两地三战尽歼犬戎主力,皆兮大夫首功;太原、邽邑、皋兰山数役大捷,亦是源自兮大夫良谋。”召公虎知道,那些对兮吉甫的恶意中伤都随之不攻自破,“夜已深,你也速去歇息罢,明日摆下宴席,迎接兮大夫班师!”

    “唯!”方兴行过军礼,脸上犹喜不自胜,转身要走。

    “等等,”召公虎叫住义子,接着从弹劾奏章中取出两份,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这才抬头道,“今日大捷,军中无以为乐,便燃篝火助兴罢!”

    “篝火?”方兴很是疑惑。

    召公虎指了指眼前那重达数石的简牍,微微一笑:“便以此为燃料,搬出去全烧了……”

    “得令!”方兴虽不明就里,但自是乐意效劳。

    不多时,营外篝火升起,浇了油的简牍在雨水中噼啪作响,火光映红了军帐。

    召公虎这才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两份奏章中的“幸存者”,反反复复又读了几遍,面色越来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