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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66章 蒲无伤 ? 贰(下)

    丧礼顺利结束,周王师将士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彘林中的这些军汉们,有的思乡心切,有的难忍恶臭,但更多的,是终于可以班师回朝,不用再担惊受怕随时杀个回马枪的赤狄大军。

    不过蒲无伤从没担心过鬼子,跟据杨不疑的说法,赤狄部落间的矛盾够他们忙上好大一阵子。更何况,和当初怀抱活捉周天子的奢望相比,再兴师动众来抢其尸体实在划不来。

    召公虎也无意多做逗留,天子下落不明和天子驾崩是两回事,他需要尽快回到镐京主持大局。于是老太保下令众诸侯、将帅整饬军队,清点军马、粮草、器械,当即启程离开彘林,扶柩归国。

    安排完毕,召公虎令程伯休父为先锋,负责前方开道。又挑选五十乘战车、三千名兵士,着素衣素甲,在中军护送周王胡灵柩。

    看着这些军汉们忙碌的身影,蒲无伤突然感觉落寞。他们都有归处,就连方兴也已答应太保召公前往镐京。那我呢?

    故国残破,彘林萧索,亲旧不在,恩师故去。蒲无伤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但此时此刻,他感觉到自己便是这太岳山下的孤魂野鬼。

    蒲无伤倒不是没有去处,召公虎不止一次地拉拢自己前往镐京担任御医。可自夏朝至大周,浅显易懂的岐黄之术一直被奉为正道医术,而倡导苦修的神农派反而更像异端。

    对了,恩师曾说过南国有一座圣山,名曰神农架,当年神农祖师曾尝百草于彼。如今神农派式微,修习神农医术者更是寥若辰星。我可以去那里,或许能访得同门?

    蒲无伤打定了主意,心情大好,于是收拾罢行囊,将神农《治世经》、《百草经》贴身珍藏。正好周王师也要护送天子棺椁南下,我便无妨再送恩师一程。

    扶柩归国本是周王师职事,各诸侯只需象征性护送一段路便可。但各诸侯纷纷表示,甘愿护送周王遗体至黄河渡口。召公虎大喜,便让诸侯国军队殿后,紧跟周王师。

    因是凶事仪仗,故而大部队行进速度极慢,每日只行二、三十里。且路上每经诸侯国境,周王师还要停柩接受诸侯在都城外的祭奠。

    此外,按照周礼,大部队在护送灵柩期间,每逢日落必须安营、日出才可行军,早晚在停棺之处举行哭奠仪式,即“朝夕奠”之礼。

    就这样,周王师在路上走走停停了,耗费了三日三夜,这才离开汾隰之地,来到了黄河古渡口边上。

    眼看着大部队即将渡过黄河,各诸侯纷纷前来向召公虎辞行。这几日,蒲无伤一直受邀陪伴老太保左右,故而这一幕幕“依依惜别”的场景,倒让蒲无伤大开眼界。

    先是霍、郇、魏、耿四路诸侯前来告辞。后三个虽是蕞尔小国,民寡兵微,犹不辞劳苦派兵跟随召公虎勤王。只是这霍伯嘛,蒲无伤丝毫不质疑他的脸皮厚度。

    召公虎对四位诸侯作揖,道:“四位诸侯辛苦,此役解彘林之围,诸位着实劳苦功高。”

    郇伯、魏伯、耿子赶忙回礼,皆答曰:“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惭愧,惭愧。”霍伯不敢目视召公虎,脸色绯红,只得作揖赔笑。

    召公虎也不以为意,对四位诸侯道:“七个月后,镐京城外会葬周天子之时,孤再为各位接风洗尘。”

    众诸侯答礼毕,各领兵回国不表。

    不久,晋侯也带着赵札和世子晋籍前来,向召公虎辞行。

    “寡人救驾来迟,”这句话已然成了晋侯的口头禅,“未建寸功,有罪有罪。”

    召公虎微微笑道:“各尽职事而已,晋侯为我大周北部屏藩,未来抵抗赤狄、北戎,还需晋侯多多费心才是。”

    晋侯面有愧色,道:“寡人定当为周王室效死力!”

    召公虎又看了一眼赵札,蒲无伤读得出这是不舍的神情,于是转头对晋侯道:“晋侯,赵氏宗主乃忠义勇武之士也!晋侯有如此得力干将,幸甚幸甚。”

    赵札受宠若惊,连忙作揖道:“太保谬赞,赵扎感激不尽。”

    召公虎拍了拍赵札肩膀,道:“倘若他日大周有危机之时,还望你不忘乃祖造父遗风,为国分忧才是。”

    赵札赶紧答谢:“自当效劳。”

    晋侯见召公虎有意招揽赵札,心有不快,催促道:“天色不早,寡人这就先行告退。待到七月后国葬,寡人再到镐京拜谒太保。”

    言罢,赵札扶晋侯上了车辇,又同召公虎、方兴等人辞行后,驾车而去。

    望着赵札驾车离去的背影,召公虎不住感叹:“此人乃社稷栋梁股肱,当真难得!可惜此人不为孤所用也!”

    召公虎有先后送走其余等诸侯国使臣后,眼前只剩下卫伯和还在军中。

    无独有偶,他也是蒲无伤最佩服之人。和其他位于太行山西之地的诸侯不同,卫国位于太行山以东,此次卫伯和率大军远道而来,不辞劳苦,立下汗马功劳,却从未有半句怨言。

    卫伯和并未打算告辞:“寡人虽身为卫君,但亦在周王室担任太宰,位列九卿之首。寡人愿亲率一军,护送周天子灵柩渡黄河、过崤函、入镐京。”

    召公虎叹其忠义,欣然应允。于是卫伯和命令公石焕老将军率领剩余卫军,星夜兼程赶回国都朝歌戍卫。

    已是入夜时分,周王师在黄河岸边扎营。周王胡灵柩停在临时搭建的木屋之中,权且作为灵堂。灵堂两侧,临时搭建了简易棚屋,召公虎、卫伯和、程伯休父、显父、皇父等卿大夫都在这里歇息,为周王守灵。

    当晚,例行哭奠过后,召公虎正独自一人在营中踱步。

    蒲无伤知道,这正是他向老太保告辞的好机会。于是信步走到召公虎跟前,长作一揖。

    召公虎看清来人,笑道:“孤近日事务繁忙,多有怠慢蒲先生,还请见谅。”

    蒲无伤赶紧拜谢:“太保言重,无伤担待不起。”

    召公虎对蒲无伤道:“还记得赵邑之外,蒲先生医治我军中毒将士,周王师这才脱困复元,最终击退赤狄、解了彘林之围,蒲神医居功至伟!”

    “此乃恩师洪福,”蒲无伤拂袖答道,“无伤给太保千里递信,又赶赴赵邑医治伤者,只为救出恩师,以全孝道。太保率王师前来,这才把鬼子赶出彘林,在下不才,未敢冒领太保之功。”

    召公虎抚须笑道:“蒲先生质朴无华,如无瑕美玉,孤甚敬佩!”

    “太保谬赞。无伤一心只想行医救人,将神农绝学发扬壮大而已,别无他念。”

    召公虎道:“蒲先生医术高明,此次回京,周王室定有官爵封赏,还望蒲公子切莫推脱!”

    “承蒙太保大人错爱,无伤……”蒲无伤面露犹豫,叹了一气,对召公虎道,“无伤此来,乃是特地向太保辞行。”

    召公虎大为惊疑,忙问道:“辞行?蒲先生何故要走?”

    蒲无伤见召公虎不舍,道:“无伤国破家亡,乃是不祥之人,承蒙天子收而为徒,这才苟活于世。今恩师仙逝,蒙太保扶柩归国,我与杨兄感激不尽。如今彘林恩怨已了,一桩公案亦告完结,无伤无意荣华富贵,故而请辞。”

    召公虎继续劝道:“倘先生无意于官爵,亦可跟随王师同回镐京。他日王城之内,孤请先生开馆讲学,将神农绝学发扬光大,如何?”

    蒲无伤苦笑道:“无伤山野散人,无拘束惯了,怕是更乐于放浪形骸之外。且无伤居于自然之间,可效神农祖师尝百草、医百病,以求医道。至于高台教化、收徒讲学之事,无伤才疏学浅,岂可妄为。”

    召公虎知道蒲无伤志向高洁,只得无奈道:“既如此,孤无法强先生所难也。”

    蒲无伤怕召公伤心,施礼回道:“太保乃大周社稷庭柱,德高望重,他日必有名士高人争相来投。皆时,实现恩师中兴大周之遗愿,必指日可待也……”

    召公虎见蒲无伤顾左右而言他,便问道:“不知蒲先生还有何心愿,但说无妨。”

    蒲无伤见召公虎猜透心事,小心翼翼道:“无伤自幼跟随恩师修习神农之术,方管窥医道之一二。恩师生前曾说过,正派医道当推神农、岐黄,如今岐黄之术尚有孤本列于守藏室之内。无伤斗胆,倘若日后能借阅一观,乃三生之幸。”

    召公虎抚须点头:“王室馆藏之书乃天子专属,本不对外。如今新天子尚未继位,孤更不敢擅专。但蒲先生乃天子高徒,又是社稷有功之臣,孤届时定会奏请新天子,为蒲先生开方便之门。”

    “多谢太保成全!”蒲无伤大喜,叩谢再三。

    两人又寒暄几句,见蒲无伤去意已决,召公虎只得无奈惜别。

    临别之际,召公虎又赠蒲无伤良马一匹,蒲无伤虽再三推辞,终是拜谢接受,连夜驾马而去,消失在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