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周王师阵中传来阵阵钟鼓之声,又低到高,又远及近。
军营之中鼓乐常有,而偌大的青铜编钟却是稀客。尽管这庞然大物比百头太牢还要重上不少,但它乃是天子丧礼中必不可少之物。
晋侯口口声声把“救驾来迟”挂在嘴边,作为补偿,他派人运来这口周成王当年御赐给唐叔虞的编钟。数十乘战车浩浩荡荡从晋都绛城出发,同行的还有晋国最优秀的百名瞽矇乐师。
蒲国灭亡时,蒲无伤才刚刚七岁。他才刚刚启蒙,没等到师、傅教习六艺,便国破家亡。故而他从小对贵族们的周礼毫不感冒,觉得这些礼节纯属花架子,百无一用。
后来他进了彘林,遇见隐姓埋名的恩师。周王胡早已超脱世俗尘见,世人讳言本名,他老人家却以“老胡公”自称。而天子自幼在泮宫中学到的那套繁文缛节,他不仅丝毫没传于两位高足,反倒常常对此嗤之以鼻。
有了老恩师的言传身教,加上自幼修习清心寡欲的神农派医术,蒲无伤总觉自己与这些贵族诸侯、公卿将帅格格不入。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自己躯体里流淌的也是贵族公子的血液。
编钟是周礼的灵魂。钮钟八音齐奏,甬钟五调和谐,瞽矇在一套编钟上演奏出哀婉凄凉的乐曲,小殓仪式正式开始。主丧人召公虎身着丧服,步履沉重,缓缓走上周天子的灵台。
所谓小殓,乃是为周王入棺之前穿戴寿衣。
“恩师向来不喜华丽服饰,”蒲无伤皱着眉头,对身旁的方兴低声说道,“怹老人家简朴惯了,常年一身猎户装扮,最恨铺张浪费。”
“或许,卿大夫们对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国人暴动前罢。那时的老胡公还是国人口中推行‘专利’之策、倒行逆施的君王。”方兴回应道。
这个说法并不能让蒲无伤感到释怀。世人不了解恩师,也不知“专利”之所得,全部被用来填补共、夷、孝、懿四王留下来的王室财政亏空,老恩师分文未取,又何来“与民争利”之说?
负责收殓周王遗体的礼官听不到蒲无伤的抱怨,天子寿衣的形制和用料极尽奢华。更何况,周礼极重等级,周王胡身为九五之尊,收殓时需要穿上整整十九层寿衣之多。
“浪费。”蒲无伤啧啧道,深不以为然。
在台下,所有诸侯、公卿百官也得按爵位高低分班站列,体现尊卑等级。他们不敢交头接耳,只是垂手肃穆而立。与其说是强忍悲伤,不如说是在强忍恶臭——
周天子的尸体已经停灵七天。蒲无伤讳言师恶,但他看透身死,眼前这具尸体早非恩师,不过一具奇臭无比的皮囊罢了。
尽管灵下摆着从赵邑窨窖中取来的冰块,但尸体腐烂的气息已经难以用甘草、香料掩盖。一连几天,不论是守灵的贵族,还是护林的将士,都有不少人因难忍恶臭而呕吐。
蒲无伤始终觉得,长时间停尸是周礼中最不人道、也最难以理解的部分。入殓前的死尸一晾就是数日,除了给生者带来疾疫,并不能给死者慰藉。更何况,神农传人本就是无神论者。
“方贤弟,你看,”蒲无伤忿忿不平,“这些在场的贵族老爷们,倒是很会逢场作戏,假装哀戚。”
“蒲兄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可都挂着泪。”方兴终究年少,不谙人心。
“那是憋的,”这点小伎俩如何瞒得过擅长望闻问切的蒲无伤,“脸无悲戚之色,眉心亦无蹙容。但凡定睛看某一处,你也流的出泪来。”
方兴忍不住试了一番,果然有泪涌出。
“你又不必试,你是真心哀痛,”蒲无伤哭笑不得,“这彘林中真心为恩师悲戚者,只手可数——你,我,老太保,卫伯和,赵公子札……”果然,他数不出第六人。
殓尸礼官给周王胡披上了层层寿衣,他原本瘦削的身材变得臃肿不堪。但他还没能入殓,还有几个既折磨活人、又折磨死人的仪式在等着众人。
当召公虎宣布“致襚”开始,诸侯们纷纷走到周天子尸身前,馈赠殓葬器用。其中无非布帛、玉石、青铜礼器,宝物形形色色,堆放在周天子尸首周边,星罗棋布。
蒲无伤斜着眼,睥睨这个严肃地有些滑稽的场景。大小诸侯公卿、各国使者在上灵台之前,无不是长长吸了一口气,憋着气直到馈赠葬器结束、叩首三番,早已满面通红。
其中最出丑者当属霍伯,这位出了名的缩头乌龟,并没能学成乌龟憋气的本事,还没熬到叩头环节,便已然接近窒息。无奈,他只得在天子灵前狂吸几口尸气,呛得大吐不止,几近晕厥,被卫士扛了下去。
“这霍国鼠君也是活该,”蒲无伤啼笑皆非,“当初蒲、杨、霍三国都在汾水西岸,互为犄角便可防御赤狄。可关键时刻这位霍伯背盟,缩头不出,使得鬼子灭了蒲、杨二国,而霍国倒安然无恙。”
霍伯的小插曲着实不合时宜。彘林内万籁俱寂,天空也是阴郁得紧,没有半点阳光。
“致襚”礼草草收场,主丧人召公虎当即宣布:“祭奠开始!”
一时间所有人号啕大哭,以拳捶胸、以脚顿地。这动作名曰“擗踊”,众人用如此夸张的动作表达至极哀痛。待到所有人都声嘶力竭、筋疲力尽,小殓之礼才会正式结束。
礼毕,周王的灵堂四周撤去了帷幕,临时灵堂上继续燃烧着烛火,寓意长明。
蒲无伤从没打算为恩师守灵,“人死如吹灯拔蜡,何来灵魂之说?”这是恩师教导自己的话,如今他老人家已然仙逝,蒲无伤自然坚信其灵魂亦告泯灭。
当晚,蒲无伤提议再去溶洞中怀旧,方兴欣然应允。二人于是带着火把,摸黑重回溶洞。
故地重游,蒲无伤潸然泪下。蒲无伤盘腿在洞中坐着,就同他幼年每夜常做的那样。
蒲国的断壁残垣他早已忘却,但这个溶洞内的每一个角落却胜似故乡。这是福地,他在这里拜师学艺,随恩师修身养性;这也是伤心地,恩师溘然长逝于此,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至于方兴,他忙着把溶洞里三层、外三层搜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别的密道吗?”找不到他的茹儿,少年便声嘶力竭地在洞里吼了一整夜。
一夜无话,已是日上三竿。
小殓过后的次日便是大殓,今日周天子的尸身终于可以入棺。这是天子在彘林临时丧礼的最后一个步骤。礼毕之后,周王师就可以起驾扶柩,护送天子棺椁回到镐京。
一对硕大的棺椁停放在周王胡灵前,很是显眼。
周人对坟地不甚在意,但对棺椁却有着超乎所有前朝的执念,其中尤以周天子棺木最为讲究。
棺木取的是霍国近郊出产之檀木,木质紧密而又有香气。棺室从整木中凿出,不可有任何拼接之处。此后再由晋国最好的工匠对之雕琢、髹漆,再用同一棵檀木的良材制作椁板。
周天子遗体入棺前,须在棺木内铺上上好草席,用奇香无比的甘草编织而成。再盖以华丽蚕丝编织而成的绸缎,经纬分明,纹绣满精致的图腾纹理。
不论是檀木、草席还是绸缎,皆名贵无比,都是从各诸侯国快马加鞭运送到彘林,这些都是专供天子葬礼的特贡珍品。
“浪费。”蒲无伤再次发出幽叹。这场葬礼的耗费足够周王师半年粮饷也,如果十四年前用于防御赤狄入侵,蒲、杨二国又如何能被鬼子所灭?
没有如果。
再一次“擗踊”仪式后,周天子尸体被缓缓抬起,由敛葬人小心翼翼放入棺内。
主丧人召公虎亲自在尸体前后、上下、左右放置陪葬珍宝,无一例外,都是最高等级之玉——头部放玉璋、足下放玉璜,左边是玉圭、右边是玉琥,背面垫着玉璧,腹上放置玉琮。
玉是先秦时期最贵重的礼器,时人认为,有了这些名贵玉器陪葬,周王死后依旧可以通天地于四方,接受凡间祭祀朝拜。
召公虎将玉器珍宝放置完成,小步倒退走出灵堂。
最后一个步骤,才到盖棺之礼。
在一队周王师士官的齐力协作下,沉重的棺盖缓缓合上,棺沿乃是精巧的榫卯结构,让棺木与盖板合拢得严丝合缝。盖棺之后,棺椁合称为“殡”,而丧礼的最后环节才是葬礼,便由“出殡”、“下葬”等环节构成。
殡礼由首都镐京赶来的两位礼官主持。先是大祝作祷辞,然后由甸人进行消灾弥殃的祈祷。殡礼过后,周天子棺木须运回镐京城的太庙之内,等待七个月后方可以下葬。
“停尸七天,停殡七个月……”蒲无伤不敢多想。他前所未有地希望周天子死后无灵,否则看到自己遗落人间的皮囊在棺椁中发酵腐败,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殡礼结束,上至诸侯公卿、下到普通士兵也将正式换上丧服,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服丧期。周礼中规定了极为繁复苛刻的丧服制度,服丧时长也从半年到三年不等。
随着众人在彘林最后一次“擗踊”,周天子丧礼终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