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赵邑,召公虎赶紧召集程伯休父、卫伯和等众公卿议事,重点自然是听蒲无伤演说这一目鬼的来龙去脉。
蒲无伤清了清嗓子,道:“《神农治世经》记载:鬼方设有‘鬼军’,士卒皆非活人,而是骷髅成兵,刀枪不入、所向披靡。而‘一目鬼’则犹甚之,乃半人半骷髅的鬼方祭司。”
召公虎愁眉不展:“这么说,林中的那位一目鬼,本身就不是活人?”
“这便不得而知,传说不知真伪,”蒲无伤补充道,“但也不能完全信其无。”
才仅仅时隔一日,周王师将帅们便再次听到鬼方秘术的传言。赵札和蒲无伤此前并未谋面,所说之事却大同小异,就连方兴不由得也信了三分。
蒲无伤所描述的鬼军皆披发罩面,族徽旌旗画满骷髅,作鬼泣之乐,行尸毒之法。这一切,都与昨日黑衣祭司作法的场景如出一辙——诡异装束、骷髅图腾,鬼哭狼嚎的乐舞,遍布林中的毒物。
难不成,赤狄鬼子真的找回失传已久的鬼方邪术?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看来他们比想象更难对付许多。
旁观者清,方兴见在场将帅眼中尽是惧意,心觉不妥——大帐之中谈论怪力乱神之事,未免太过扰乱军心。更何况,昨日赵札已让众人胆寒过一回。
无独有偶,召公虎也有意转移注意力,问蒲无伤道:“先生,方才你所言《神农治世经》,可是神农氏所传之著述?”
“正是。”
“上古神农氏竟有典籍流传?”召公虎很是惊讶,“孤听闻神农氏有遗作传世,但大多遗失,只剩只言片语而已。”
蒲无伤点头道:“神农氏炎帝有两本著作流传,一为《神农本草经》,记载上古草药、良方,乃神农氏亲尝百草后写成;一为《神农治世经》,可惜已几近散佚。”
召公虎道:“《神农本草经》大名如雷贯耳,传说中神农记录下了三百六十五种草药良方、悬壶济世。然这另一部《神农治世经》,倒是从未听说。”
蒲无伤道:“正因《本草经》传世而《治世经》失传,故而世人只知神农氏乃尝百草之医圣,却忽略神农氏亦是一代炎帝,甚至早于轩辕黄帝。《神农治世经》所载便是神农氏如何治理天下之事。”
召公虎:“神农氏炎帝?愿闻其详。”
蒲无伤道:“《神农治世经》残篇详细记载了炎帝世系——炎帝不止一人,亦非一世。三皇之后,先后有朱襄氏、魁隗氏、神农氏三支炎帝交替登位。其中魁隗氏之炎帝,便是鬼方先祖也!”
“望蒲先生不吝赐教!”看来这唤起了召公虎的求知欲。
蒲无伤道:“华夏族始于炎黄,炎黄前则是三皇。燧人氏钻木取火,伏羲氏结绳记事,女娲氏炼石补天。燧皇、羲皇、娲皇圣德治世长达千年。三皇之后、黄帝之前,便是炎帝世系,亦绵延千年。”
召公虎道:“先生请细言这三代炎帝事迹。”
蒲无伤道:“‘皇’者,水火之德也。三皇末世天火、洪水泛滥,世人言其水火之德尽失,于是叛乱四起。其中,朱襄氏率先称‘帝’。‘帝’者,土德也,孕育生灵万物。朱襄氏领地炎热异常,故自称‘炎帝’,服色尚赤,以飞龙为图腾。
“但三皇虽衰,后人不绝。部族中出了一位新领袖,率领族人抵抗朱襄氏,这便是祖师神农。神农氏普天下寻找同盟者,以求共同对抗朱襄氏。这个盟友,便是西南方向的魁隗氏。
“魁隗氏发祥于终南山,兴起于南国赤水。起初默默无闻,直到出现一位英雄首领,其名曰魁。他筚路蓝缕,带领族人北迁,又在灵山拜灵山十巫为国师,终得其相助,这便是巫教起源。”
召公虎闻言不快,道:“原来巫教和鬼方,早在魁隗氏之时就已经勾结成奸。”
“灵山十巫,以巫咸为首,他用法力使魁隗氏部落人丁兴旺。一时间,魁隗氏以灵山为根基,画骷髅为图腾,势力如日中天。与祖师神农氏部落联合后,向朱襄氏宣战。
“很快,魁隗氏吞并了朱襄氏,首领魁不顾神农氏反对,继承炎帝称号,这便是第二代炎帝——魁隗氏炎帝。魁隗氏后人乃是鬼方,鬼方后人乃是赤狄,皆隗姓,可见其一脉相承。”
方兴若有所悟——这狄字从火,原来与其祖先僭炎帝之号有关。炎帝尚赤,赤狄亦尚赤,原来是有这等渊源。
“后来魁隗氏又是如何被神农氏所灭?”召公虎又问。
“魁隗氏窃取炎帝之号不久,族长魁便寿终正寝。其子炎居继位后迁都陈仓,居然背盟进攻神农氏。炎居之后,继承人节并、戏器暗弱,权力旁落到巫咸为首的灵山十巫手上。魁隗氏事鬼过甚,灵山十巫更是生性淫荡,多用女族人祭享鬼神,行秽乱之事。
“恰此时,一场大瘟疫降临到中原大地,灵山十巫法力再大,面对此恶疾也是一筹莫展。祖师神农氏此时尝尽百草,最终找到解毒之物,名之曰‘茶’,族人得以从瘟疫中幸存。此消彼长,神农氏终于击退魁隗氏,一统中原各部,驱逐灵山十巫,魁隗氏则遁逃北方。
“其后,神农氏拒绝百姓称其‘农皇’,于是继任为第三代炎帝。祖师爷息兵安民,教授五谷种植,潜心编撰药典传世。其仙逝后,炎帝之位又传了七世,直至末代炎帝榆罔,才与轩辕黄帝共称‘炎黄’。”
召公虎抚掌道:“神农氏炎帝乃姜姓始祖,而轩辕黄帝则是姬姓始祖,华夏族中,多为姬、姜二姓之后,即炎黄子孙之所谓也。”
故事说完了,但彘林的赤狄才是心腹大患,召公虎很很快把话题转回行军布阵之上。
他转头问方兴道:“这两日之赤狄,与围攻彘林之赤狄,可否是同一拨人马?”
少年很快感到众人眼光齐聚身上。承蒙太保青眼有加,他这几日得以跟随在主帅左右,耳濡目染,获益匪浅。现在,正是回报这份信任的时候。
刚想开口,方兴只觉喉部发干,眼前的贵族将领们各个出身显赫,不禁有些发怵。
他赶紧深吸一口气道:“围攻赵邑的赤狄、林中的赤狄祭司,与屠杀赵家村、围攻彘林的鬼子似乎并非一伙,其军容、服帽、语言都略有不同。”
“这么说,赤狄各部族分工不同?”召公虎把目光投向赵札和蒲无伤。
“赤狄部落众多,这再正常不过。”赵札附和道。
召公虎又问程伯休父:“大司马,彘林到太岳山一线赤狄兵力部署,可否查清?”
程伯休父苦着脸道:“禀太保,周王师连日派出斥候,多路侦查,皆铩羽而归……未能探明敌军部署。”
召公虎点了点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方兴知道,这是场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的战斗,一场还没开打就注定困难重重的战役。
“蒲先生,”召公虎继续安排,“周王师明日便要北上彘林,伤员之事……”
“太保放心,”一提救人之事,蒲无伤又精神大振,“方才林中救出的数百士卒,无伤这就去伤兵营医治。”
“甚善,有劳先生!”
当即,召公虎下令全军继续驻扎于赵邑城外,准备次日四更拔营进军。一切安排妥当,老太保便带着方兴,跟随蒲无伤去了伤兵营。
蒲无伤早就派人准备好大鼎,将泉水烧沸,从药囊中取出几味安神的草药熬制。又在葫芦中倒出几粒丹丸,和着汤药冲泡之后,分别喂给程仲庚等中毒昏迷的将士。
不多久,只见程仲庚面部开始泛红、额头上冒出豆大汗珠,嘴唇也由黑转紫、又由紫转红。
“速速取来厚衣物,让中毒者发汗。”蒲无伤指挥若定。
又过了半晌,程仲庚终于清转过来,睁开一目,有气无力问道:“此是何地?赤狄何在?”
爱子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程伯休父显然大喜过望,他表面上强忍笑容,但早已心花怒放。
老将军突然指着病榻上的程仲辛、程仲庚兄弟,怒目道:“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崽子,害得周王师损兵折将、耽误战机!看本帅如何军法处置你二人!”
召公虎见程伯父子再次“团聚”,欣慰一笑,赶忙拜谢蒲无伤。
蒲无伤摆摆手,笑道:“此皆无伤分内之事,太保无需称谢。眼下中毒将士已然无碍,留赵邑将歇些日子,便可痊愈如初也。”
召公虎感激涕零,挽住蒲无伤的衣袖:“蒲先生,召虎有个不情之请!”
“太保请讲。”
“此去彘林,不知征途上还有几多凶险,”召公虎脸上有些难为情,“还望先生能在军中盘桓几日,不知可否赏脸?”
蒲无伤倒是干脆:“乐意之至!”
方兴听到这位小神医应允留在周王师军中,也是一块大石头落地。有这位高人相助,解彘林之围就多了几分胜算。当然,他想得更远——待蒲无伤入了彘林,或许赵叔的重伤也就得救。
夜深人静,方兴在帐内思绪难平。距离十日之约的期限越来越近,可周王师的进军之路依旧困难重重。
尽管随着赵札、卫伯和君臣、蒲无伤加入,主帅召公虎的信心远胜当初。但前途未卜,敌军强悍,每日每夜都过得太过煎熬。
煎熬令人成长,方兴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内心正变得逐渐强大。只是彘林中那些魂牵梦绕的人啊,你们还是否安好?
这几日,每当他陷入无尽的苦闷与绝望时,便会虔诚地捧出老胡公相赠的羊皮卷《尚书》,上几页。
尽管那些文字诘屈聱牙、义理晦涩难懂,但贤哲们字里行间的词句有如魔法,足以熨平他的心灵,涤荡他的灵魂,赐予他无所畏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