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程伯休父忙碌的身影。大司马为救被困林中的幼子,急得如雷雨前的蚂蚁般团团转。
日上三竿,此时天光大亮,前方林中迷雾已经散去。可即便如此,响应蒲无伤入林搜救的“敢死队”,寥寥无几。
方兴粗略估算过,这个小树林距离彘林不过二、三十里,可这路途之间究竟还埋伏多少鬼子?藏着多少毒物和陷阱?没有人知道答案。
屈指数来,自方兴突围以来,已过去五日,同老胡公的十日之约已然过半。
此时,他身处孱弱不堪的周王师,面前,遭遇强大恐怖的赤狄鬼子。
方兴曾经对驰骋疆场是那么向往,可当他真正身临其境,才知战争实乃世间最残酷之事——“兵者,万事之至不祥也!”此话已深深烙在方兴心头。
要甚么出将入相?求何许富贵荣华?即便显贵如虢公、虞公那般,还不是成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有当野人自在快活?待解了彘林之围,我便带着茹儿浪迹天涯,岂不美哉?
“禀太保,赵札不才,愿意随蒲先生入林探查!”
赵氏宗主自告奋勇,自愿加入搜寻队,倒把方兴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林中危险,你身为赵邑城主……”召公虎陷入犹豫。
经过几日相处,方兴觉察到老太保正变得越来越怯战。这不怪他,手中数不足万的周王师,是大周的最后家底,经不起豪赌,召公虎只得慎之又慎。
“札身为赵氏宗主,彘林中有我赵氏族人,”赵札单膝跪地,语气诚恳,“太保亲身涉险前来解我赵邑之围,我又安敢惜此命而不效死力?”
听闻这般豪迈而悲切的请战之辞,方兴如同被当头一棒、击中心扉。
往事涌上心头,方兴不禁想起彘林外初识赵札的场景,他与亡父义无反顾杀奔赵家村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我该做些什么?”有个声音在少年心底不断回旋。为了亡父的仇?为了赵叔的许配?为了老胡公的救命之恩?为了茹儿的七年之约?
“我该做些什么?”这声音从心底回旋到脑海,几乎脱口而出。
凡人皆有心魔。但这个声音显然并非来自心魔,而是来自勇气——直面心魔勇气,击碎怯懦与患得患失的勇气。是的,我该做些什么!
“太保,在下不才,也愿随蒲先生同去!”方兴决心请缨。
“你?这太过危险。”召公虎和赵札近乎同时道。
“但我熟悉鬼子!”方兴摸着胸口道。那里似乎装着无所畏惧,长到十五岁,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
召公虎眼眶泛红,他先是对赵札抱拳拱手,继而拍了拍方兴的肩头。“二位多加小心!”老太保不忘叮嘱道。
有了赵札加入,搜寻队不仅很快组建完毕,人数还多达两百之众——尽管其中大半是赵邑的勇士。
一切准备就绪,搜寻队将士们口含艾叶,一头钻进林子里。而召公虎和程伯休父则率领其余大军原地戒备,等待消息。
方兴紧跟在赵札身后,刚入林走了半里,便能看到一条潺潺小河穿林而过。见此小河,方兴拼命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但它实在是太像方武战死的那条赵家村溪流。
蒲无伤似乎有新发现,他三步并作两步凑近小河。用手在河水中捞了一阵,笑道:“好事,好事!”
“愿闻高见?”赵札云里雾里。他已然是这支搜寻队当之无愧的队长。
“看,这水中还有活鱼活虾,想必此水无毒!”
“所以?”
“所以嘛,如果程仲庚小将军顺着这条河追赤狄鬼子,或许还有命在!”
“有道理!诸位便以二十人一组,分头搜寻,务必小心!”赵札当机立断,开始安排众人行动。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个搜寻小队在小河的下游发现线索。赵札将二百人重新集结,在入林不到三里处,找到了横七竖八倒在河水边的程仲庚队伍。
探了探鼻息,蒲无伤脸上喜不自禁:“命大!此地通风,他们看起来只是晕厥。”
“这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赵札检视过战场,疑道,“看起来他们还没与赤狄伏兵交锋,便倒在此处。”
“这便是也!赤狄伏兵为毒物反噬,故而忙于撤退而无力加害。”蒲无伤很得意,一切都在验证他此前的猜测。
河边战车散落,战马也悉数因中了牧麻草的毒气而晕厥。
于是蒲无伤对赵札道:“有劳赵兄安排战车,把程小将军和受伤将士们接出林去,送回赵邑好生休养,必无大碍。”
“遵命,那蒲先生不回去么?”赵札奇道。搜救任务显然已经圆满完成,不知这位青年神医为何还要逗留此处。
“不急,”蒲无伤似乎并不担心自身安危,“这林中还有许多疑团,待无伤找出蛛丝马迹。”
赵札点点头,便将搜寻队一分为二,半数负责把伤员运送出林去,而自己则领着剩余一半的赵邑勇士,跟随蒲无伤身边。
“方贤侄,你也回去罢,这里太危险。”赵札显然不愿方兴有何差池。
“这……我也留下吧。”方兴还在和内心的恐惧较劲。
“没啥危险的,”蒲无伤可谓天下头号乐天派,“再说,别小看这野人少年,他比周王师的将领们还要勇敢许多也!”
“我?勇敢?”方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可不,换成皇父、显父他们从彘林突围试试?还没走到半路都能被鬼子吓半死……”
蒲无伤言者无心,可这话在方兴听来,却犹如旱中甘霖、雪中炭火一般——
自从这位小神医进周王师大营以来,不论医术还是胆识,都让方兴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偶像居然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如何不受宠若惊?
做英雄要付出生命代价。这话亡父说过,赵叔也说过。但如果能将身死置之度外,当英雄的感觉,倒是也不差。
不过蒲无伤才不会关心方兴有多少内心戏,他忙着把搜寻队再次拆开,分头寻找昨日放毒箭袭击程仲辛的那波赤狄鬼子踪迹。
“发现赤狄死尸!”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在东南方向传来动静。
众人赶了过去,几具红衣祭司装扮的赤狄尸体在地上躺着,毒箭散落在身边。他们大多死状可怖,临死前还保持着惊恐与痛苦的表情。
“这些鬼子倒和昨日中箭身亡的王师士兵类似,”蒲无伤取来一根木棍,仔细翻查遗骸,“这些赤狄人都是从双手开始腐烂,说明放毒箭之时便已中剧毒。”
“使毒者亦死于毒下,”赵札摇着头叹道,“可笑这些赤狄祭司学艺不精,反倒伤了自己。”
“他们不是祭司,”蒲无伤得出结论,“看,他们左手遍布老茧,什么人才会有这种特征?”
“弓箭手?”赵札恍然大悟,“红衣祭司原来是赤狄弓手乔装改扮。”
“继续搜寻,最大疑点便在黑衣祭司身上!”蒲无伤决定把搜查范围扩大。
待到夕阳西下,终有搜寻队员在一棵树下找到一具黑衣祭司尸体。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发现,蒲无伤正困惑于黑衣赤狄的神秘身份,于是迅速来到尸首跟前。
“此人绝非普通祭司,至少是个祭司长!”蒲无伤指着尸体的装束,死者身着玄色缁衣,确实身份不凡。
只是尸身头部朝下,看不清面貌。但身体却已经高度腐烂,长蛆见骨,恶臭难闻。
“噁——”搜寻队员见此恶状,呕吐者不在少数。
“是也!这是蜃毒入骨的症状,”蒲无伤似乎对此类腐尸见怪不怪,“尸油炼毒,再混上鸩毒,程仲辛小将军所部中的毒箭,便是拜此人所赐。”
赵札被臭味熏得直掩袖:“这鬼子……死了至少两日以上。”
“不耽误,昨日赤狄伏兵同王师交手前,他便已然毒发身亡。或许他的死状太过可怖,其同党亦不敢掩埋,任由他在这里腐化……”蒲无伤托着腮,不知思考些什么。
“可是这不就成了大毒源?”赵札强忍肠胃不适。
“然也,赤狄之所以溃退,与这个疏忽有莫大干系,”蒲无伤语气逐渐肯定,“他不该暴尸于此,愚蠢之极!”
“此话怎讲?”
蒲无伤闭着眼,极力还原赤狄鬼子的奸计:“赵邑解围之前,这黑衣祭司长负责在林中用蜃毒制作尸毒,混合鸩毒涂在箭上;其他鬼子则在林内外埋藏硭硝与牧麻草。”
方兴听了后背发凉——赤狄鬼子真肯下血本,此计太过狠毒,幸好没有成功。
“后来出了什么纰漏?”赵札问道。
“侥幸!侥幸!赤狄人坐拥四大毒物,足以毒死十万周王师。所幸鬼子们学艺不精,害人不成反受其害——”蒲无伤发完感慨,继续他的推演:
“黑衣祭司长用蜃毒不慎,死于非命,尸体又未及时掩埋,终使林中毒性蔓延。待到程氏兄弟发起冲锋,黑衣赤狄燃牧麻草,红衣赤狄放尸毒箭,却不料此时剧毒反噬。赤狄人见状不妙,也顾不及点燃硭硝,便四散逃窜。”
众人听完蒲无伤分析,不禁头皮发麻。若不是冥冥中有大周列祖列宗保佑,周王师怕是早已全军覆没,或受毒而死,或葬身火海。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蒲无伤还在兀自捣腾——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嚼了颗祛毒丹药,从搜寻队员手中要过一支长戈,开始翻查这黑衣祭司长的服饰。
“衣上皆是骷髅图案,看来此黑衣赤狄果然同鬼方有关联!”蒲无伤一边说着,一边尝试撬动尸首使其转向,想一睹其真容。
“啊!!!”
只见蒲无伤一声惨叫,倒退数步,几乎栽倒。
“怎么了?”赵札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蒲无伤。
“一……一目鬼!”蒲无伤脸上挂满惊恐,刚才气定神闲的淡定荡然无存。
什么能让小神医如此震恐?
方兴壮起胆量,一瞥地上的尸体——
黑衣祭司长头部的腐烂程度远超想象,眼眶凹成了空洞,恐怖异常。更骇人的是死尸面上挂着的金属面具,只开一目,狰狞诡异,想必这就是蒲无伤口中的“一目鬼”无疑!
回想起昨日阵前看见黑衣祭司所跳之鬼舞,已然让人毛骨悚然。但和眼前这透满邪性的面具时,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速速出林,无伤有要事禀报太保!”过了好一阵,蒲无伤这才缓过神来。
众人闻言,不敢久留,纷纷鱼贯而出。
召公虎、程伯休父正率军在林外翘首等待。见程仲庚所部并无大碍,且赤狄伏兵已然远遁,二位周王师统帅心情似乎不错。
此时见一众人神色惊慌地窜出林来,召公虎赶忙迎上前去:“蒲先生,发生何事?”
“一目鬼,”蒲无伤心有余悸,“黑衣祭司长面戴者,乃是一目鬼面具……”
“一目鬼?”召公虎一头雾水。
“都说鬼方遗孓重出江湖,看来所言非虚……”蒲无伤言辞凿凿。
“何以见得?”
“一目鬼曾是我神农氏传人的天敌,早已消失千年,今日得见传说中之面具,倒把无伤吓得魂不守舍,失态!失态!”蒲无伤喝了一大壶水,这才神色稍定。
“赤狄素爱装神弄鬼,这会不会是他们故弄玄虚?”召公虎提出疑问。
“不可能,黑衣祭司乃是在制尸毒时遭反噬而死,”蒲无伤用力摇着头,“这炼尸之法,不仅是鬼方邪术,更是失传多年的巫教妖法!”
“巫教?”
方兴太保身后默默旁听,只见召公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来周王师所面对的对手,要远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蒲无伤看了眼夕阳,长出一口气,叹道:“天色已晚,此间毒气未散,不是说话之地。”
“所言极是,大军这就回赵邑暂歇,明日再从此路北上彘林。”
召公虎当即传帅令,程伯休父便率领大军回到赵邑。一路上,大小将帅、诸侯都沉默不语,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