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休父先安排妥当弓箭手,一阵箭雨之后,忙于祭祀的赤狄祭司们赶忙撤退,躲避箭矢。不一会便躲进身后不远的林子里,只留下熊熊燃烧的草垛小车。
三通战鼓擂罢,程仲庚、程仲辛两位小将点起本部兵马,一声令下,各领三十乘战车,径直往赤狄祭祀阵地冲去。
只见程氏兄弟在林中穿梭驰骋,士气正盛,来回冲杀间,颇有斩获,追得赤狄祭司四处逃窜。继而,程氏兄弟越追越深入,林外已经看不到其动静。
卫伯和把一切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悖常理,大喊不妙。
“太宰,有何不妥?”召公虎忙问道。
卫伯和不无担忧:“方才斥候来报,赤狄在此地可是屯了数千人,可为何我等只见到数十个祭司?”
“可不是么,”公石焕接过话茬,“太保,你看那林中草木繁茂,正是藏兵伏击之绝佳地形。再者说,森林之中不适车战,万一碰到狭窄或泥泞地形,怕是会吃大亏。”
召公虎闻言,也觉中计,愁眉不展。
果不其然,不多时,林中陆续有周王师士兵跑出。刚开始只是零零星星数人,到后来竟然有成片士兵从林中逃出,疯一样的往回跑。
在前军督阵的大司马程伯休父见状大急,抽出佩剑,大声喊道:“不可撤退!王师临阵脱逃,成何体统?”
可眼看逃回本阵的士兵越来越多,程伯休父又如何止得住。他一边破口大骂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统兵无方,一边又不断看向公石焕,似乎在说,这老东西又在看笑话也。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卫伯和看出情势不妙,赶紧示意召公虎采取行动。
“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召公虎令旗一挥,程伯休父只得咬牙让弓箭手就位,准备射杀逃兵。
然而诡异的是,如潮水般涌回的逃兵们竟对此置若罔闻,让程伯休父大为光火。这些溃退的将士,如同失了魂魄般,个个目光呆滞,面如死灰。
最早逃回的几名士兵,刚跑到程伯休父阵前,踉踉跄跄、晃晃悠悠,便倒地气绝身亡。只见死者脸色片刻间变得紫黑,继而如同黑炭一般,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老将军,看来真的是尸油之毒?”卫伯和这才佩服自己的老上卿,他确是见多识广之人。
公石焕紧紧攥着佩剑,咬牙不语,紧张地观望着战场形势。
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溃兵以近乎一模一样的方式倒在阵前,尸体迅速散发出恶臭,这气味刺鼻难闻,如同放置数十日的腐肉一般。
程伯休父赶紧让随军医士给这些横死的士兵检查伤口,可当医士接近死尸之时,都觉呼吸困难,有窒息之感,哪敢近前去半步。
程伯休父见状,赶紧下令前锋大军后撤数十丈地,静观其变。
“看,小将军车驾回来也!”
军阵中传来一句惊呼,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两匹战马拉着程仲辛的战车朝本阵缓缓而来,车上早已没有了御者和车右,只剩程仲辛斜卧在车内,随着战车的颠簸而不住晃动,生死不明。
战车刚到阵前,两匹战马“扑通”一声,登时倒地气绝。程伯休父大惊,也不顾什么尸毒瘴气,赶紧冲上前去,把程仲辛抱了出来,一探鼻息,大喜过望——程仲辛还活着。
随军医士手忙脚乱,赶紧给程仲辛服下几颗怯毒提神的丹药,用山泉水送服。良久,程仲辛总算醒转过来。
“疼杀我也!”程仲辛大叫一声,咳出几口黑血。
这时,程仲辛的右手才从腰间移开,沾满鲜血。众人这才发现,原来程仲辛腰部中了一箭,伤口流出黑脓,显然箭头有剧毒。
见自己爱子痛苦呻吟,程伯休父一个七尺男儿,此时也不顾什么主帅架子:“仲辛我儿,快说林子里什么情况?”
程仲辛咬着牙,断断续续道:“我同兄长杀入林中……不时便觉得头昏脑胀,全身乏力……必是赤狄烧尸体之浓烟有毒……想要撤退时,却不曾想赤狄箭雨袭来……皆是毒……毒箭……”
说完这番话,把程仲辛累得气喘吁吁,不久便昏迷过去。
所幸此子幼年习武,身体壮实,这才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受毒不过,当场身亡。但见爱子命在旦夕,赶紧派人把他送回召公虎中军休养。
召公虎见程仲辛这一个千人队临阵失机,心中忧愁交织。但程伯休父似乎又挂念起林中另一子程仲庚之战况,他打算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前锋军剩余有生力量杀进林中。
正当程伯休父整装待发之时,赵札快马到了跟前。他带去了召公虎谕令:“大司马,前方林子里波谲云诡,毒气极盛,不可再轻举妄动!”
程伯休父若是冒失,只会让更多将士白白送死。可他怒气难消,这仗打得如何别扭,只得朝林子方向怒吼道:“天杀的赤狄鬼子,只会放毒气、冷箭,算什么东西?我恨不得活剥汝皮、生啖汝肉!”
骂完这一番,程伯休父渐渐恢复理智,他身为大司马和此战指挥,除了对自己的鲁莽和轻敌追悔莫及外,于事无补。
一转眼,时至晌午,日上三竿。战场上安静得可怕。
不断地有中毒士兵在痛苦惨叫着死去,尸体很快就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重伤的程仲辛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们所中之毒极剧,发作又快,实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周王师陷入了恐慌,愁云笼罩的空气中,绝望在肆意蔓延。
召公虎和程伯休父商议许久,并无对策,只得按兵不动。即便是卫伯和等诸侯,与公石焕这样的宿将,此时也是眉头紧锁,不知所措。
卫伯和旁观者清——赵邑之围解得太过容易,反而更像是圈套,今天这些诡异的赤狄祭司也是圈套,而彘林,则很可能是这一切圈套的终点。
反观周王师,似乎还没能同赤狄主力交上手,损失就如此惨重。本就缺兵少将,再连吃败仗,更是锐气大挫。
或许,现在正是寡人卫国援军一展风采之时,可即便有公石焕老将军坐镇,又会是赤狄鬼子的对手吗?“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入侵,”卫伯和自言自语,“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正在中军众将帅一筹莫展之际,有军校前来通报召公虎:“启禀主帅,有一位小先生自称神农氏传人,有解毒良方要献于太保。”
“速速有请!”召公虎闻言,眼中放光,连忙出营相迎。
那军校道:“那位先生此时正在赵邑,言其不仅能医好邪毒,还有破赤狄之良策。”
召公虎同卫伯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赶紧命程伯休父鸣金收兵,率大军撤回赵邑布防。
刚回到赵邑,东道主赵札就张罗起来,请太保召公虎、太宰卫伯和、大司马程伯休父坐了上首,自己则敬陪客座,其余诸侯人等也各自落座。
召公虎坐定,便迫不及待派人去请那自称神农传人之人。方兴站在召公虎身后侍立。方才经太保引荐,卫伯和对这个野人少年倒是印象深刻。
别看这位方兴年纪轻轻,见人又带几分怯色,却能勇敢地从赤狄重重包围的彘林突围,果真英雄出少年——寡人刚背负“弑兄自立”的恶名继位之时,也就这般年纪、这般青涩。
刚沉思着,只见一位青衣后生款款走进厅中。他轻挽发髻,手持药囊,面容脱俗,风度翩翩,别走一股仙风道骨模样。
程伯休父见此人年纪甚轻,脸上挂着九分失望。待到对方一番行礼作揖罢,低声对卫伯和嘟囔道:“这是神农传人?可好生年轻!”
你现在有求于人,却来嫌人家年纪轻?“大司马真是心直口快,谁说神农传人定是要鹤发童颜、一把年纪?”卫伯和哭笑不得,只得劝慰,“何况此人风度脱俗,必有非同常人之处!”
召公虎见贵客登门,赶忙起身降阶相迎,回过了礼,吩咐赐以上座。
那青衣后生倒也毫不客气,坐下后并不主动说话,微微笑着,环视众人。
召公虎见气氛沉寂,笑问:“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后生上下打量一番召公虎,只是道:“多谢太保赐座!”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后生自报家门,众人面面相觑,场面再次陷入尴尬。
任凭卫伯和阅人无数,此时也是满腹狐疑:“这小先生也太过古怪,片刻之间冷场两次。太保涵养极好,或许还沉得住气,那大司马程伯此刻心急如焚,怕是要发作。”
召公虎亦观察到程伯休父的异样,于是向那后生介绍程伯休父道:“这位乃周王师大司马程伯,此役之指挥官。”
那青衣后生微微一哂,略作一揖道:“大司马此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程伯休父本见他出言讽刺,只是冷冷道:“小先生莫说风凉之语!太保问你尊姓大名,你何故不答?今言有却毒良方、破狄良策,还望赐教。”
青衣后生点点头,不紧不慢道:“在下名曰蒲无伤是也。质本不才,可幸天赐之机缘,得遇神农氏秘术,对医术、药理略知一二。听闻大司马今日临阵失机,中了赤狄之毒,在下此来者,乃是为周王师分忧也!”
卫伯和闻言,忍俊不禁,对方年纪不大,出口怎满是文绉绉之辞藻?周王室最有文化的耄耋老臣,如大宗伯、太史等人,平时说话也不会如此生涩拗口。
程伯休父忍着性子听蒲无伤这套慢悠悠的开场白,怎一个急火攻心了得,好容易等他说罢,赶紧道:“老朽死不足惜,只是看在周王师士卒为国不避箭矢的份上,还望施以援手!”
程伯休父此话说得倒是恳切,他历来高傲,此时竟然如此卑躬恳求这个孙子辈的蒲无伤,一副病急投医架势。
“大司马言重!无伤区区草民,安能受此大礼,”蒲无伤赶紧回礼,“大司马老而弥坚、忠勇双全。无伤虽年少,但也曾听闻……”
“先生,可否移步随孤去伤兵营解毒?”召公虎礼貌地打断了蒲无伤。确实,再让这位神农传人之乎者也、长篇大论下去,程小将军怕是熬不过这口气。
“无伤愿往,头前带路!”青年将药篮一挎便要走。
卫伯和此人胸无城府,看样子也并无恶意,于是也笑着站起身来,随众人往伤兵营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