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周王师三更造饭,四更发兵北进。方兴追随大军行进,至距离赵邑不到十里处暂歇,已是中午时分。
此时,少保皇父来禀:“太宰卫伯和所率大军出卫都朝歌后,在太行山麓遭遇赤狄伏击,损失不小。经此耽搁,需延至明日才能前来会师。”
程伯休父愁眉不展,问召公虎道:“太保,卫伯和善战之君,卫军亦是昔日平定国人暴动之雄师。如今他们未到,是否还依原计划发兵赵邑?”
召公虎道:“事不宜迟,赵邑已经被围困三天三夜,若再迁延时日,恐怕朝夕不保!”
程伯休父道:“本将已派斥候探明,当前有五千赤狄叛军围攻赵邑,周边亦见到有散军驻扎。”
“小小赵邑,竟让赤狄倾巢来围,”召公虎忧虑道,“大司马认为我军可有胜算?”
程伯休父道:“我军远道而来,利于速战,而赤狄围城多日必生疲倦怠慢之心,正是突袭之良机。”
“大司马已有计较,那就有劳老将军指挥此战。”
程伯休父喜道:“将士们早已摩拳擦掌,这一仗王师定要旗开得胜!”
言罢,程伯休父告退,回到阵前,点起能征惯战之士,率周王师二百乘战车、五千徒兵,朝赵邑发起冲锋。
待到两军接战,程伯休父身先士卒,手中一柄八十斤战锤伤人无数。召公虎壮之,下令擂鼓助威。周王师士气大振,战意如虹。
方兴被战鼓之声激荡得心潮澎湃,如痴如醉。这是他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战争场景,今日身临其境,心中打呼过瘾。
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赤狄围城部队显然准备不足。这些赤狄人数日久攻赵邑不下,正是士气低落、疏于防备之时。很快,在周王师凌厉的兵车攻势下,赤狄大军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程伯休父铜锤所到之处、血光四溅,势如破竹。
赤狄头目不敢大意,赶紧组织反击。但攻城部队大多由步兵组成,缺乏机动能力,瞬间落了下风。
召公虎初临战阵,见状大喜,抚须笑道:“壮哉王师!赵邑之围,片刻可解也!”
少保皇父、众诸侯亦颇有得色,他们方才还对赤狄兵马有所顾忌,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方兴却看出不对劲,嘟囔了一句:“下定论还早咧,赤狄精锐骑兵可还未现身……”
“你说什么?”少保皇父就在少年身边,闻言色变,“军营之中,扰乱军心乃大罪也!”
召公虎摆摆手:“童言无忌,无妨。”
话音刚落,只见两支骑兵从赵邑城后呼啸而来,少说也有两三千骑。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赤狄精锐骑兵,方才埋伏于林中,并未被程伯休父发觉。
这两支赤狄骑兵队以逸待劳,火速从两翼包抄程伯休父的战车方阵。这位大司马正杀得上头,忘情地追逐赤狄围城步兵,阵型被拉得松散且混乱。
“不好!程老将军危矣!”召公虎再不懂兵法,也看得出己方军队落了下风,大难即将临头。
果然,程伯休父所部五千周王师士兵被赤狄骑兵冲击,毫无反手之力。这些军士本就是临时重编,缺乏训练,这一惊慌失措,便落入下风,战损严重。
“鸣金么?”召公虎再难镇定,他没有任何临敌经验。
眼下虢公长父遁逃,卫伯和未到,程伯休父又陷入敌阵,其他人皆非战将,谁又能替太保拿定主意?
“不急,快看!”人人都陷入沉默,少年的声音格外刺耳。
但没人有暇指责方兴多嘴,他们都看到了战场上局势的风云突变——
就在程伯休父危急之时,赵邑城门大开,一支三十乘战车组成的车兵队冲出门来。主车上一位大将,全副戎装,在阳光下颇为耀眼。
“赵札!此人乃是赵邑宗主!”方兴大喜过望,不禁手舞足蹈。
召公虎刚才还愁云满面,顿时精神抖擞,连连点头赞叹赵札道:“好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
想必,被围三日三夜的赵邑将士见周王师前来解围,绝处逢生,军心大振。赵札带领数百健儿如猛虎出笼,几乎人人奋勇、各个争先,杀敌时以一当十,让赤狄骑兵叫苦不迭。
造父本就以善驾车著称当时,其赵氏子孙自然一脉相承。赵邑战车体型较周王师战车要小上不少,故而轻便灵活。就算与骑兵同场厮杀,机动性也丝毫不落下风。
那两支赤狄骑兵本意是掩护攻城步兵撤退,此时见新对手颇为难缠,其将领审时度势,便决定溜之大吉。
有了生力军助阵,程伯休父抖擞精神,赶紧下令重整阵型,命令五千周王师主力全力追击。
“不好,”方兴急在心上,“穷寇不可追也!”
鬼子历来狡猾,赤狄骑兵亦是天下精锐,哪有这么容易被击败,必留有后手。方兴虽不通兵法,但方武从小到大对他的熏陶,早已深入骨髓。
“此话有理,”召公虎赶紧下令鸣金,“赵邑之围已解,切不可贪功恋战!”
显父也忧心忡忡道:“老将军首战差点败北,怕是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想挽回些许颜面罢。”
然而为时已晚,还没等到程伯休父听到金声,赤狄骑兵就突然调转马头杀了个回马枪,把周王师前锋军杀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不幸中的万幸,赤狄骑兵终究忌惮赵邑战车,给了程伯休父点颜色之后,便见好就收,彻底退出战场。
烟尘散去,程伯休父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回了大本营。清点过后,前军死伤近五百人,三十乘战车被摧毁。
“败军之将,特来向太保谢罪!”程伯休父单膝跪地,发白的须发沾满了征尘。这一战,老将军颜面扫地,他显然很懊丧而痛苦。
召公虎连忙抚慰道:“大司马休要自责,赵邑之围已解,此乃程老将军功劳!”
“赵邑乃是赵人自救,老朽有何面目冒领军功?”程伯休父摇头长叹,转身回营整顿兵马。
看着程老将军落寞而蹒跚的背影,召公虎找来方兴,感慨道:“看来你颇通兵法?”
“我在先父处耳濡目染学来皮毛,”方兴谦虚道,“他生前在赵家村抵御鬼子,便以此道退敌。”
召公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心中一凛。
从彘林突围至此,他无时不刻已在努力同自己心魔抗争。反观召公虎,方兴看得到他的眼神中的不安和恐惧——
是对赤狄的胆怯?对此战的担忧?还是对未来的迷茫?他的心魔又是什么,方兴说不上来。
不知此次出兵对老太保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此战差点失利,军中唯一能征惯战的程伯休父又马失前蹄,这既不是好兆头,也让周王师的前程蒙上一层阴影。
就在此时,晋世子籍忽然一脸慌张,前来向召公虎辞行:“太保,晋国快马来报,如今有数千赤狄骑兵正朝晋国绛城而去。君父怕国防空虚,命小将率师回援、巩固防务。”
召公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只得无奈同意。
就在大军准备进城之际,方兴只觉有人在轻唤自己名字。
“好兄弟,原来是你!”转头一看,原来身旁早已站着一人,正是昨日汾隰分别的杨不疑。
“好小子,恩师没看错你,”杨不疑难得夸人,“这才一日,便解了赵邑之围。”
“这都因恩人料事如神,”方兴确实不觉得是自己功劳,“杨兄此时寻我,所为何事?”
“特来与你辞行。”
“杨兄,你刚来赵邑,怎又急着要走?”
“不疑这便要赶回彘林彘林,告知恩师周王师之境况。”
说起老胡公,方兴又想起洞中的茹儿父女,心下烦恼道:“啊也!恩人与我十日之约,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天二夜,不知周王师可否在期限前到达彘林,解赤狄之围困?”
“世事难料,”杨不疑眼神突然暗淡,悄声问道,“不疑有一事不明,还想方老弟指教。”
“不敢,但问无妨。”
杨不疑道:“我细数营帐,周王师此来为何不到万人?难道其中遇到波折?”
“说来话长也!”方兴长叹一口气,便把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如何假公济私吃空饷,又如何临阵脱逃,把周王师主力抽调一空之事说了个详尽。
杨不疑顿足捶胸:“这帮蠹虫!害得恩师失了计较,将耽误大事也!”
“此话怎讲?”
“就凭周王师这点兵力,如何迎战盘踞彘林的上万赤狄?”
“什么?彘林附近聚集这么多鬼子?”方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晋世子籍不是说,赤狄有数千骑兵进犯晋都绛城?”
“听他瞎扯,”杨不疑一脸不以为然,“晋国当惯了缩头乌龟,晋籍那胆小鬼只是怕去彘林送了小命,这才溜之大吉。”
方兴道:“若如此,就怕太保受他误导,折而向东面去救援晋国,而耽误彘林大事。”
“说来也怪,鬼子似乎一开始就围着彘林不放,从未想过去进攻晋国,”杨不疑挠了挠头,“即便是围攻赵邑,更多只是引诱周王师前来而已。”
杨不疑是个一等一的游侠,当他对兵法似乎一窍不通。
“这是围点打援,”方兴若有所思,“看来鬼子也想让周王师去彘林决一死战?”他说不清楚,这不是个好兆头,或许这一切真的和老胡公有关?
“赤狄确实对彘林势在必得,”杨不疑眉头一皱,“这样留给彘林中藏身之人的时日不多,可不能有半点闪失,遭了无妄之灾。”
听对方的口风,为何老胡公更像是被误打误撞被牵连进这场战争?难道彘林有着更大的秘密和阴谋?
“也不知此战周王师胜算几何,”方兴定了定神,“好在除周王师之外,还有不少诸侯国军队助阵。”
“诸侯国?可别报太多指望,”杨不疑不置可否,“除了卫伯和,其他诸侯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看晋国派来的软蛋世子便知端的。”
方兴见对方去意已决,拱手道:“杨兄此去,务必多加小心!”
“我进彘林,如入无人之地,”杨不疑作了一揖,“不疑同你亡父还有个生死之约,我此去彘林便是要给他收尸!保重!”
“杨兄保重!”
言罢,杨不疑转身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行伍之中。
“杨兄真侠客也,来无影、去无踪。”方兴心中好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