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公长父撂挑子后,中军大帐内静如死灰。
方兴紧张地能听到心跳。不曾想,自己竟成了太傅撤军的导火索之一。尽管这很荒谬。
先父方武曾说起过虢公长父的“光辉”前科——二十年前,淮夷犯洛邑,太傅作为守将私自遁逃,枉顾数千王师将士性命;十四年前,国人暴动也是因他守城时的临阵脱逃,而一发不可收拾……今天是第三次。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良久,召公虎一声长叹:“社稷不幸也!”
方兴低眉环视帐中众公卿,程伯休父、皇父、显父皆沉默不语。
对野人少年而言,这两日过得如梦如幻——他一睹周王师军队,进过两位主帅军营,领略大周公卿风采。了解了人生一大愿,但心中落差却也不小。
就说今日这场高规格的前敌会议,周王师帅佐悉数参加,三公九卿大半列席。可方兴看来,无非是勾心斗角和互相推诿,恍惚间,与参加一场赵家村长老的无聊例会毫无二致。
至于召公虎,恰如传言般礼贤下士,“大周至仁”名副其实,与他相处亦如沐春风。可他贵为太保,那举手投足间的威严,还是让方兴不敢亲易接近。
“凡人皆有心魔!”他想起老胡公的名言。召公虎出征后始终忧心忡忡,他究竟受何心魔困扰,方兴无从得知。
就在帐内众人六神无主之际,帐外来报:“虢公、虞公已率本国军队远去。”
召公虎方才回过神来,对程伯休父道:“大司马深谙军旅之事,烦请重新点兵、整编王师,如何?”
程伯休父闻言,当即施了个军礼:“老将自当效命!”
言罢,他左手捧印,右手持剑,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大帐,直奔校场而去。方兴也紧随召公虎之后,同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出了大帐。
这两日,方兴见识不少大周公卿。虢公长父阴鸷暴戾、虞公余臣心宽体胖、虢季子白毫无心机、显父皇父小心谨慎——他们除了出身高贵外,倒和普通人无异,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爱憎情仇。
至于程伯休父,他有时莽撞,又有时谨小慎微。其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至少,他看起来可比虢公长父顺眼多了。
校场上,三通鼓罢,剩余周王师将士都应召而来,依行伍分列。
方兴吃惊不小。这人数稀稀拉拉,少得可怜——除了召公虎的几千中军大多还在外,前锋军已所剩无几。
召公虎震怒,问程伯休父道:“前锋军出征之时尚有万余众,如今怎只剩不到三成?”
程伯休父窘迫不安:“确是只有这些。”
“什么?虢公和虞公不过只是调走本国兵马而已……”召公虎不甘心。
“然也。”程伯休父拼命擦拭头上豆大的汗珠。
“也就是说,前锋军中,几乎都是虢、虞二公的私兵?”
“然也。”今日这窘迫场面,倒是比大敌当前更让这老将感到局促。
“少师,周王师按多少兵员补给粮饷?”召公虎转头质问少师显父。
显父顿足捶胸:“太傅他……向来报的满编。”
“这个蛀虫!竟然吃大周王师空饷!”别看太保平素儒雅稳重,发起怒来也是雷霆万钧。
“不仅吃空饷,虢、虞二公还用本国兵马冒名顶缺,等于朝廷花钱替他们养私兵。”显父补充道。
“岂有此理!”召公虎三尸神暴跳。
“怪不得太傅死活不肯出战,原来是怕折损了自家兵马。”少保皇父愤愤不平。
一味发怒也于事无补,召公虎长叹一气,哀戚道:“大周王师最后的家底,都在这了?”
“然也……”程伯休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当年,大周坐拥西六师、东八师、殷八师,合计五万余众,”召公虎牙关紧咬,“如今只剩一万残兵,如此,大周何时能中兴?”
方兴心疼地看着老太保的身影。他似乎历来只关心政事,对军务却不甚了解,故而被虢公长父做了如此手脚二不知,陷入如今窘境。
“今日便是周王师同各诸侯国军队会师的期限,诸侯们若见我等这般兵微将寡,会怎么看待周王师、看待朝廷?大周颜面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是他们的答案。
程伯休父道:“太保,事已至此,又该如何是好?”
“点兵!无论如何,赵邑一定要救!”
见召公虎表情坚毅,方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下,他生怕太保如太傅虢公般知难而退。
“遵命!”程伯休父施了一礼,便下令各军司马清点人数。
不多时,各军都报上人数——前锋军只剩程伯休父所部一师还算齐整,连同中军召公虎所率军队,加总后正好一万人。
“大司马,可知大周王师为何减员如此严重?”召公虎似被一阵春寒侵袭。
程伯休父犹豫再三,终是禀道:“周王师兵源皆来自国人志愿加入,平素为士农工商,战斗时动员组成军队。可国人暴动之后,参军者少之又少,国人不再以为国作战为荣。”
“大周王道中衰,一至于斯,”召公虎点头表示理解,“太傅虢公留下好大窟窿,若是被四夷得知大周王师羸弱至此,怕是再无宁日!”
“是,是。”程伯休父唯唯诺诺。
“大司马,重编这一万士卒,需耗时多久?”召公虎似乎并没有要责备程伯休父。
“一个时辰足矣!”
“那便有劳老帅。”
程伯休父正色道:“为列祖列宗、为天子社稷,在所不辞!”
这位大司马倒是雷厉风行,他捧出帅印,举起令旗,在校场点将台上召集各军司马。不一会,就重新整编部署了四个师:
第一师、第二师大多由老兵组成,编为主力战斗序列,由大司马程伯休父率领,少师显父为副手;第三师、第四师则是把剩余老弱伤兵同新兵整编,由召公虎率领,少保皇父为副手,主要负责后勤补给和辅助作战。
部署完毕,程伯休父邀请召公虎检阅部队,召公虎欣慰一笑:“大司马调度有方,不须孤多此一举,直接点兵罢!”
“唯!”
程伯休父转身,作起一番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将士们,十几年来,国祚不兴。戎狄犯边,犯下累累罪行,杨国、蒲国之血债,今天来偿;赵邑的围,今日来解!我大周天子之师,承祖先天帝护佑,必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王师所向,赤狄披靡!”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王师所向,赤狄披靡!”
军队士气被瞬间激发,人人振奋,摩拳擦掌,战意十足。
见周王师已然重整旗鼓,军心可用,方兴欢欣鼓舞。与老胡公约定的十日之约已过去两天一夜,眼下一切正朝恩人所料的方向发展。
周王师虽经虢公长父这一闹而实力减半,但好在军权已收归太保召公手上,主将程伯休父也是能征惯战之臣。只不知,这样临时重组的军队,能否突破赤狄重重封锁,最终得解彘林之围?
正当方兴低头沉思之时,一阵军鼓响起——那是周王师即将开拔的信号。
程伯休父对召公虎施过军礼,道:“禀太保,周王师万事皆备,只待太保下令北上!”
召公虎点了点头:“前方虽有各诸侯联军会师,但周王师必然是主力。便有劳大司马指挥作战,切不可让诸侯们看我军笑话!”
“愿效死命!”程伯休父大旗一挥,大军往北开拔。说起来,这位六旬老将还是首次以主将身份指挥周王师作战。
不到一个时辰,大军陆续渡过汾水,周王师到达会师地点,安营扎寨,以待各诸侯。
晌午,三个小国最先率军抵达——魏国、郇国、耿国国君亲自带兵出征。
此三国规模不大,其中郇国、魏国乃当年周文王姬昌两个庶子的伯爵封国,郇伯和魏伯各自率领不到二千名国兵出征。而耿国规模更小,其始封君主也是姬姓族人,同样受封伯爵,耿伯此次仅率一千兵马出征。
这三个姬姓诸侯军队合计五千人众。虽规模上接近周王师之半,但召公虎和程伯休父心里清楚,这支杂牌军为周王师撑场面还则罢了,真要让他们冲锋陷阵,恐怕顶不住赤狄精锐士兵一轮冲锋。
郇伯、魏伯、耿伯同召公虎、程伯休父行礼毕,程伯休父将三国军队编入后军。
安排妥当后,大军便折向往东,又经一个时辰行军,接近黄昏时,终于同晋国、韩国军队顺利汇合。
相比郇、魏、耿三国,晋国、韩国都是侯爵国,且皆是周武王嫡子的封国,出兵的数量和质量也更胜一筹。
韩国军队由韩侯的上卿统领,韩侯年老体衰,太子韩奕代为守国,便委派上卿率一师以代驱驰。
晋国军队的领军将领倒是方兴老熟人——晋世子籍。由于晋国本身也受赤狄威胁,需要留下大部分兵马自守,所以此次出战人数亦不多,同样仅二千余人左右。
晋世子籍下车叩见召公虎,道:“太保,末将奉君父之命,率师同周王师会师。”
召公虎回礼,问道:“不知晋国防务如何?赤狄是否围城?”
晋世子籍道:“据快马来报,赤狄目前正围困我晋国之附庸赵邑,如今战事紧急、城墙已危在旦夕。一旦赵邑被破,那我晋国便无险可守,成为赤狄下一目标。因此,君父亲自镇守晋国都城,不敢有丝毫怠慢。”
召公虎点头道:“晋国防务如此严峻,还派世子前来助阵,晋侯对周王室之忠心可见一斑!”
晋世子籍连连称谢,于是同韩国的上卿一道,被程伯休父编入周王师两翼,以防备赤狄大军从侧面偷袭。
这么一来,加上各诸侯国的军队,周王师能动员的军队达近两万人,声威大震。当夜便在原地安营扎寨,准备前往赵邑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