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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33章 虢季子白 ? 壹(上)

    “军中何事喧哗?”虢季子白整了整自己锃亮的青铜兜鍪。

    自己首次随军出征,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刺激。我虽贵为虢公世子、未来也将世袭太傅,可年过而立,却同黄鸟般被公父关在虢国封地,如困牢笼,好生憋闷。

    “属下恭迎少帅勘查地形而归!”眼前这旅长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屁精,色厉内荏。

    虢季子白厌恶阿谀小人,但没办法——不论是镐京城里,还是周王师之中,从来不缺这种变色龙。此类人历来对下属、对外人凶神恶煞,见到官长时又换成一副谄媚嘴脸。

    “说事!”虢季子白按落马辔,简单回了个军礼。

    那旅长指着一个褴褛少年道:“禀少帅,刚拿了个奸细,他嘴倔得紧,属下正要绑给少帅盘问。”

    “奸细,”虢季子白哼了一声,“何以见得?”

    “他自称霍国来使,口口声声要见主帅。可他既没使者符节,也没霍国国君的过关通牒。”那旅长一边邀功,一边推搡那少年。

    “武断,”这旅长别想拍我马屁,“本将刚从前线勘查而回,霍国未遇狄乱,遣使而来必有缘故。松绑!”

    “可是,万一是奸细……”旅长弄巧成拙,如丧考妣。

    “若是奸细,何必老远驾车招摇而来?我周王师此行便是救诸侯之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岂不伤了诸侯之心?”虢季子白强忍耐性。

    “属下失察!”

    “松绑!本将之令不好使么?”

    “唯!唯!”那旅长赶忙低头退下,吩咐松绑。

    虢季子白在马上细细打量那少年——从没见过如此年轻的诸侯使者,其虽身高过人,但分明是个未弱冠的孩子。

    “本将乃太傅虢公世子,名季,字子白。此役虚领周王师师佐。”少帅自报家门,又问道,“敢问贵使姓名?”

    “虢公世子?”那少年衣着褴褛,语气微弱。

    “大胆!主帅问你话呢!”那旅长为官长不平。

    “你闭嘴。”虢季子白叱走这个聒噪的属下。

    “我……我叫方兴,‘方兴未艾’的方兴……”

    “唔,方兴。”虢季子白陷入沉吟。

    仔细端详下,眼前这自称方兴的少年面黄肌瘦、衣着脏乱。虽驾着战车,却似乎对周礼一概不知。举手投足间也毫不似贵族气质,如何像会是使者?也不怪那旅长生疑。

    “这车马确是霍国之物,”虢季子白稍一观察,便不难得出结论,“你说有何事要通禀?”

    方兴作揖,毕恭毕敬道:“禀少帅,我带来彘林紧急军情,想当面禀报召公大人!”

    “要见太保?”这少年口气不小,“彘林又是何处?”虢季子白从未没听说过此地,更何况这名字本身就透有几分邪性。

    “赤狄鬼子起多路大军,接连围困彘林、赵邑,直至晋国。我有前线急报,要通禀周王师主帅!”

    这少年显然未习六艺,但谈吐间却颇有涵养。“既如此,便随我来,”虢季子白倒不认为对方能有什么威胁,“本将正要回中军帐禀事,便带你面见主帅。”

    “少帅,人心难测……”那旅长仍旧不甘。

    “去巡逻!”虢季子白瞪了他一眼,对方只得悻悻地闭嘴。

    他不太清楚周王师渊源,也说不上来这种败类又如何混进军队?没想到,这大周王师里的歪风邪气,竟然比镐京城市井中还多。

    少帅安排方兴上了副车,有意让他一睹周王师风采。虢季子白还记得自己初入王师军营的感觉,这少年想必也会因此兴奋异常。只是他不解,为何外人总说周王师羸弱?

    “此皆是大周王师之精锐,训练有素,可以一当百也,”虢季子白春风得意,“此役本将誓要全歼赤狄人而还!”

    方兴倒也挺配合:“久闻少帅用兵得当,真乃社稷之幸也!”他左顾右看,目不暇接。看起来,行军打仗的生活似乎很让这少年心驰神往。

    “用兵得当,唔,是么?”虢季子白也不知对方是真有耳闻,还是顺口奉承。但他觉得很受用,便开始抱怨:“本将原意是要讨个先锋当当,没曾想却总是分到勘察地形、打探消息之杂活,大材小用。”

    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方兴口中的赤狄鬼子似乎比自己认知中的野蛮人要凶险不少,但虢季子白有信心,待到本将率军杀到,这些小蟊贼必将闻风来降。

    不一会儿,中军大帐就在眼前。

    帐外卫士林立,皆是虎贲健儿。刀剑出鞘,旌旗招展,威风凛凛。这是周王师最精锐的武士,每次见到他们,虢季子白都热血沸腾。

    下了车,少帅对手下道:“速去通禀,虢季求见主帅!”

    戍卫中军帐的将校通报毕,拉开帐帘,引虢季子白进帐,方兴则小心翼翼跟在侧后。

    行军大帐本应简朴,但这顶主帅大帐却极尽奢华,与诸侯行宫相当。只看得方兴合不拢嘴——大帐中央端坐三位元帅,墙后挂着朱红绣金之“周”字大纛旗,几案上虎符令箭陈设于上,两旁武士肃立,很是风光。

    大周官员历来无文武之分,在朝为卿大夫,出征则为帅佐。此次出征讨北,周王师一分为二,此地为前锋大军,其后数里外则驻扎着中军大营。

    前锋帐内,主帅正襟危坐于中,左、右也各有一员副帅夹辅。至于虢季子白,他此役仅为将佐,自是位居这三人之下。

    方兴不断打量那中军主帅,他五十出头年纪,身形瘦削、鬓角发白,一脸阴鸷,不禁小声咕哝:“这便是誉满天下的太保召公?”

    “主帅军纪如山,切莫私语,”虢季子白赶紧拦住他,又低声嘱咐,“也不要直视主帅,非礼也。”

    方兴闻言,便低头不语。

    见礼毕,那中军主帅清了清嗓子,问虢季子白道:“此去前方勘察敌情,可否有所斩获?”

    虢季子白对道:“回禀主帅,末将奉命于前线勘察,已查清汾水两岸敌情。”

    “说来!”

    “汾水西岸并无赤狄踪迹,而汾水东岸,赤狄正围攻赵邑,已陷入僵持。末将回军之时,部下曾与赤狄略有交手,歼敌五十,斩首二十!”

    那主帅略微沉吟:“嗯,虽有斩获,但远未锉敌军根本。”

    虢季子白向主帅右手边高个老将作揖:“蒙大司马程伯教诲,穷寇勿追,便点到为止!”

    此帅名曰程伯休父,官拜九卿之一的大司马,年近花甲,乃是大周宿将。老将军抚须大笑道:“虢世子悟性极高,立下大功指日可待也。”

    虢季子白瞅见主帅略露喜色,赶忙抢白道:“禀主帅,敌方部署已经查清,何日调拨军马?末将愿为先锋,提一枝兵马即日北上,赤狄轻狡无谋,必不是我军对手……”

    不料那主帅勃然大怒,拍几案道:“大言不惭!黄口孺子,军国大事岂如儿戏?”

    老帅程伯休父赶紧来打圆场:“主帅息怒,虢世子年轻气盛,情有可原!”

    这时,主帅左手边那身材臃肿的将领也起身劝道:“年轻人初临战阵,即便夸下海口,嘿嘿,至少勇气可嘉嘛。我看,算了?”

    此人乃是虞国国君,名曰余臣。虞国与虢国同为公爵,地位尊崇,他是太傅虢公长父的死党,如今官拜大司徒,也是九卿之一。

    主帅见左右两位副手都来求情,这才作罢,呵斥虢季子白道:“看在大司徒虞公、大司马程伯求情份上,这次就饶你一回!”

    “这太保召公好大架子……”方兴又忍不住嘀咕,不免为虢公长父鸣不平。

    “谢主帅!”虢季子白讨了个没趣,欠身刚要走,听到方兴此话,又停步禀道:“末将还有一事……”

    那主帅满脸不耐烦:“说!”

    虢季子白行了个军礼,指方兴道:“这位少年乃霍国来使,带来前方彘林紧急军情,要面呈太保。兹事体大,末将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引荐于主帅。”

    “彘林?太保?”那主帅脸色铁青,没好气问方兴道,“你领何国官职?身居何爵?”

    方兴语塞,愣了许久,道:“我……并无官职,没有爵位,赵家村人氏。”

    “野人?野人小孩也能随便进周王师中军大帐乎!反了你了!”那主帅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你是不是霍国使者……你是野人?”虢季子白也一脸不解。

    方兴点点头,颤巍巍作了个揖道:“禀主帅,彘林此时被赤狄围困,危若累卵,还有赵家村……”

    “闭嘴!又是小村、又是树林,”那主帅冷冷道,“本帅军务繁忙,岂有空管得你那些破地方?滚!”

    “万万别再说了!”虢季子白赶紧拦住他,主帅掌握生杀大权,可不能再触其逆鳞。

    方兴犹自六神无主,那主帅已然吩咐左右:“来人!把这个口出狂言的虢季,还有这野人崽子乱棒打将出帐!”

    卫士领命,一阵乱棒打来,直打得虢季子白和方兴抱头鼠窜,逃出帐外。

    出了帐门,二人还能听到主帅在不住咆哮:“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小小赤狄,只得如此兴师动众?全军来这鬼地方驻扎就算了,现在倒好,一介野人也敢闯本帅大帐?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他似乎很生气?”方兴听得心惊肉跳。

    “或许是吧,主帅一直都是这脾气……”虢季子白苦笑着摊了摊手,他带着方兴走出大帐,到了自己营前,吩咐副官备车马。

    忙活了一阵,转身对手足无措的方兴道:“看来,禀报彘林军情一事,你还是得去找太保召公罢……”

    “太保召公?”方兴瞪大了双眼,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刚才那位主帅难道不是?”

    “非也,方才那主帅乃是父帅,”虢季子白也觉惊讶,原来这野人少年并不认识太保,“他乃当今大周太傅虢公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