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有所不知,这些兵士只是虚张声势而已,真正能动手杀敌者,你我二人而已!”
“这是何解?”
那小将道:“此间士兵皆是宗主人马,我虽奉命守城,却无权指挥战斗。”
“莫非赵氏宗主未曾授予将军便宜行事之权?”方武心下不以为然,既然将守城之责委托他人,哪有不让带兵作战之理。
“想要调动赵邑兵卒,即便赵兄本人在场,也不敢擅专。”
“难不成,赵邑子民作战,还需等晋侯下令?”方武连连摇头,虽说赵氏乃是晋国附庸,但这等无理规定也太过荒谬。
“正是如此,此城将士还需请得晋侯虎符,方可投入战斗,”那小将表情也颇为不忿,“赵兄此去晋都绛城便要求来兵符。好在这波鬼子骑兵不济,被你我合力打得落荒而逃!”
“他们只是探路先锋,只怕赤狄主力不久便至!”方武忧心忡忡。
“只求赵兄能尽早归城,有他在此镇守,赵邑守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那小将耸了耸肩道。
十天半月。方武心中沉吟,即便枯守这小城,熬过这些时日,可之后呢?又会有谁能来救援?晋国?他没敢多想,也不愿把残酷的现实出言挑明。
方武对那小将行个军礼:“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承蒙壮士相问,我贱名杨不疑,既非此间赵邑族人,亦非甚么将军。”这青年守将把戎装一脱,露出一袭黑衣,“吾乃赵兄故交,云游至此。恰逢赤狄之变,故今夜暂且代其守城。”
他穿的黑衣?方武脑筋飞转,昨日彘林遇见的不速之客也是黑衣。但他很快排除眼前人的嫌疑——且不说他未受腿伤,光是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方武便占不得任何便宜。
“杨氏?阁下莫不是汾水西岸杨国人氏?”
“正是杨国,只不过杨某故国在国人暴动后便为赤狄鬼子所灭!”杨不疑炯炯有神的双眸刹那黯淡。又道:“和你赵家村一般,吾今亦如孤魂野鬼般飘荡在外,已无落脚之处也!”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人都被唤醒内心深处之苦难,相顾无言,暗自嗟叹。
过了半晌,杨不疑对方武道:“壮士,何不进城一叙?”
方武摇了摇头,作礼道:“我此来乃是报信而已,赤狄凶猛,还望杨将军早做准备!”
“多谢壮士远道示警,”杨不疑目光重归坚定,“那你意欲何往?”
方武道:“赵家村还有幸存者,我这就回去安置他们。这里有个锦囊与你,其中所载之事,切切不可耽误!”
杨不疑接过锦囊,匆匆扫过,正色道:“兹事体大,请壮士放心,杨某不敢怠慢!”
随即,杨不疑转身给方武另备一匹好马,又补给了干粮。
二人互道过珍重,方武再三拜谢,接着翻身上马,扬鞭便往彘林而去。转眼已是下半夜,方武不顾疲惫,仰仗胯下好马,一路不敢有片刻怠慢。
天还未亮,途中随处可见赤狄岗哨,方武不敢大意,每每看到火光,便下马俯身绕路而过。
拐弯抹角,又到赵家村故地——这里已被烧成了一片灰烬,如今仅剩残垣断壁,村中人畜房屋皆成焦土。
方武来不及感伤,他策马悄悄穿过桑田,绕道于彘林入口处,只听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大事不好,为何鬼子在彘林外围安排如此多之人手?难不成他们要进军林中?”
他拴好战马,蹑足潜踪走到近前。探头一瞥,不看则已,一看便吓出一身冷汗——
在彘林之外,赤狄整整集结了两个百人骑兵队之多!鬼子们正埋锅烤肉,想必饱食之后,便要对彘林发动猛攻。
“如此兴师动众,难不成赤狄发现了彘林之秘?”方武心里七上八下,屏气凝神观瞧。
果不其然,短短一炷香功夫,方武就看到好几批赤狄斥候陆续从彘林里走出,到两个鬼子百夫长面前汇报林中情况。
见状不妙,方武苦苦思索对策。眼看赤狄鬼子要开始搜查彘林,自己该如何是好?
突然,一阵喧哗传来,一时间鬼子全体警戒,摆出进攻姿态。方武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自己已经暴露?赶紧埋头退步,回到拴马之处。
又等了一会儿,才发现赤狄人并非朝自己而来,听动静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但在这太岳山下,想必他们的猎物只能是赵家村人。
方武赶紧循声望去,顿时吓得灵魂出窍——鬼子们抓捕一个骑黄骠马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方兴!
“这傻娃不好好待在彘林,跑出来送死么?”方武骂在嘴边,急在心里。
他来不及多想,眼看赤狄骑兵已对方兴形成包围圈,分出三个小队斜插包抄,一副瓮中捉鳖的阵势。就凭方兴那拙劣的骑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擒拿。
“驾!驾!”方武豁出性命,握紧长戟,奋力策马扬鞭。胯下战马确是神驹,四蹄腾空,动如脱兔,径直朝两个百夫长冲刺而去。
擒贼先擒王,那两个鬼子头目哪里想到背后竟有强敌。他们已然把人马派出追捕方兴,身边并未留有多少卫士,在方武搏命式冲击下,根本来不及作任何抵抗。
借着战马冲击的势能,方武举起长矛,往一个百夫长当心扎去,顿时穿透胸背。然而他关心则切,下手却用力过猛——长戟深深嵌入贼酋尸首之中,情急之下只拔出木柄,戟头却断在那鬼子体内。
也就这一下耽搁,另一百夫长迅速抽出长刀,便朝方武剁去。这一下方武不急躲避,正被砍中大腿上,瞬间鲜血四溅。
方武强忍剧痛,大喝一声,抽出佩刀奋力一挥,便斩断那百夫长的手臂。但与此同时,周边鬼子士兵纷纷冲了上来,将方武团团围住。
身陷重围,又负了重伤,但方武临危不惧。他从身后抽取出杨不疑所赠之弓,用弓弦勒住那百夫长的脖颈,呵斥赤狄士兵别再近前。
当时赤狄部队多以族群为作战单位,一个百人队的成员大多来自同个部落。而作为首领的百夫长,皆与手下有手足血缘之情。鬼子们见首脑被擒,自然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方武紧紧挟持那百夫长,边走边退。他瞅准一个当口翻身上马,又一使劲,把那百夫长倒提于马背之上,朝着方兴所在方向追去。
方兴此时正被前方溪水拦住去路,无法逃脱。正绝望之际,方武战马已然杀到,他抽出贼酋佩刀,奋力剁翻几名赤狄追兵。其余鬼子瞅见方武勇武,也都不敢近前。
几十骑对二骑,背水对峙。
“爹,是儿不孝连累与你,不该逞能出林侦查!”方兴看着父亲血流如注,已然染红马背,不禁懊悔不已。
“不,好孩子,”方武斩钉截铁,“你敢摸黑进彘林,还敢出林子探查,爹甚是欣慰!”
“我们找不到庇护之地,赵丙、赵丁被杀,爹留的记号全乱了。”方兴慌里慌张。
“先不说这些,”他怒目直视步步紧逼的鬼子,时间不多了,“快跑!”
方武抬手,用刀尖往方兴胯下黄马一戳,那马吃疼一跃,竟如胁下生翅般飞过溪去。
“爹,你不走吗?”方兴到了对岸,这才发现父亲并不打算过河。
“卫巫是内奸!尔等进庇护所之前,务必先除掉他,”方武头也不回吼着,“你速回彘林,发此箭为信,自会有人来接!”
言罢,方武拈弓拉弦,朝对岸射出一箭。
“咻——咻——咻——”
一支哨箭飞到方兴跟前,他自然认得,这正是老胡公所说之“鸣镝”。
“快走!你已是男子汉,前路艰险,要学会负重前行!”方武强忍着疼痛,隔溪高喊。
方兴不敢辜负父亲用命换来的宝贵逃命时间,他拾起“鸣镝”,用力扬鞭,那马奋蹄狂奔,越跑越快,转眼窜进彘林之中。
“好孩子,别回头!虽然鬼子早晚杀入彘林,但你们一定要安然无恙!”
方武祷告着,眼睛通红、青筋暴起,手上的赤狄头目已然奄奄一息。他早已不报逃生之念,只想着如何多拖延一些时间。
面前的鬼子们喊杀声震天响,赤狄射手们纷纷弯弓搭箭。
来吧,这是属于英雄的谢幕演出。他右手使劲一绞弓弦,那鬼子首领的面皮泛起紫黑、跌毙马下。左手提刀,往马背上重重一拍,白马一跃而起。
“杀!!!”
体内似有战鼓之声,不,那是万箭攒心的声响。方武只觉胸中一股腥血涌上舌根,天旋地转,耳边山风呼啸而过,眼前景色越来越模糊。
山,不是故乡的山,水,不是故乡的水。我终究没能死在故土,只落得客死他乡。但我不曾后悔——远方的主公啊,尽管方武今日抱憾赴难,但终归没有辱没使命!
他最终仰面跌落,眼眶中溪水无情涌入,仿佛看到了生命的颜色——先是清波般碧绿,然后变灰,变黑,最终,揉进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