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上气不接下气:“赤狄屠……屠村!数百鬼子!弟兄们全战死了!”
“什么?!”众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少村妇闻言昏倒在地。
“那……乱葬岗里的村民们呢?”驼背村长老面如死灰。
“死光了,什么都不剩了!他们烧光了村子!”赵叔捶胸顿足。
晴天霹雳!
彘林里嚎啕之声彻耳,村民们呼天抢地,不成人形。家园已成废墟,亲人们也作赤狄刀下之鬼。
绝望,死灰般的绝望。
方兴呆立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回响:“那我爹呢?他还活着么?”
“真的没人幸存?”驼背村长老不死心。
“就我和方武兄弟杀出重围。”赵叔几度哽咽。
“爹还活着?他在哪?”方兴眼前放光,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拉扯赵叔衣襟。
“方武这奸细,果然会逃!”二癞子则撇着嘴,在一旁冷言冷语。
“放你娘屁!”赵叔大怒,长矛抵住二癞子喉头,“你给老子闭嘴,再敢乱嚼舌根,爷一矛戳透了你!”
二癞子见挑拨不动赵叔,只得连连摇头,一个劲求饶。
赵叔又恶狠狠瞪这无赖一眼,对方兴和驼背长老道:“不出方兄所料,鬼子果然夜袭。村防队寡不敌众,鬼子便径直奔赴乱葬岗,一把大火后皆为灰烬。”
“奸细!真的有奸细!”驼背长老追悔莫及。
“那我爹呢?”方兴没心情关心那些作茧自缚的村民。
“鬼子烧了村子,回过头便来攻村防队,一阵乱箭,兄弟们悉皆阵亡……所幸方兄夺来一马,只拉着我逃出村来。方兄本欲驾马入彘林与诸位会合,但鬼子紧追不舍,他担心引贼入林,就往反方向而去。”
“后来如何?”方兴焦急想知道结果。
这时,赵叔咳出一大口血,又喘了一阵,才缓过气来。
接着道:“生死关头,方兄驾马冲到小山丘之上,故意让马失前蹄,栽入崖下。鬼子见状不再追赶,而是下山搜捕。他们没想到,我二人早已事先跳马,躲在草丛之中,终趁夜色掩护,死里逃生。”
听到这,方兴不禁拍手叫绝,对父亲的急智和身手佩服不已。
赵叔接着讲述:“此后,我们又袭杀两个鬼子骑兵,夺取两匹战马。方兄让我独自骑马进彘林,他则快马加鞭前往赵邑。”
“赵邑?”方兴疑道,“家父为何要去赵邑?”
“方兄说此次鬼子竟出动数百人众,或许并非意在赵家村。彘林只可权且藏身一时,他要去赵邑、晋国搬来救兵。”
“救兵?”方兴一想到晋国世子那丑恶嘴脸,顿觉毫无指望。
“我亦有质疑,”赵叔也是一脸茫然,“赵氏宗主乃是晋国附庸,晋国又何曾管过北境狄乱?都是些缩头乌龟罢了。”
“你如何寻得彘林道路?”驼背村长老问道。
赵叔又喝了几口水,从怀中掏出来一块磁石:“方兄称它’司南’,他让我沿着磁针所指一路向南。多亏有它,否则天色幽暗,这鬼林子又道路崎岖,如何到得这里?”
方兴自然认得这宝贝——传说当年黄帝和蚩尤涿鹿之战,蚩尤手下造起漫天大雾,企图浑水摸鱼。而黄帝便是靠司南指路,在迷雾中大败蚩尤。后来,司南也屡屡为行军作战而用。
“唉!死者无法复生,多亏方兄神算,彘林中还保有赵家村最后血脉。”赵叔长叹道。
驼背长老默然,目光呆滞地看着身边劫后余生的族人。
“娘的!只要还有我一口气在,定会保各位安然无恙!事不宜迟,我们需尽快找到方兄安排的庇护之地,再待到他请援兵来救!”赵叔强打精神。
“庇护地又在何方?我等寻不着记号。”方兴无奈道。
“那……”
“时至如今,你还信那姓方的鬼话?”二癞子突然出现,打断众人话头。
只见他手上拿了一件沾满血的衣服,冷冷看着赵叔。
“这是何物?”赵叔怒视二癞子。
“你过来一瞧,自然知晓!”那无赖一脸阴险。
方兴明白,这假瘸子定是要带赵叔去看他那两位胞弟尸体。
果然,当赵叔见到赵丙、赵丁遗骸后,大为悲痛。
“谁干的?”
赵丙、赵丁女眷见赵叔愤怒,忍不住勾起悲伤,再次嚎啕啼哭起来。哭声一传五,五传十,彘林里的赵家村人又想起屠村惨剧,悲伤情绪再度失控。
“这仇怕是不好报!”二癞子盯着方兴,歪着嘴对赵叔道。
“速说是谁!”赵叔暴跳如雷。
“还会有谁?”二癞子话中有话,“方武昨日与他们大打出手,自然怀恨在心,便把他们诱至彘林杀害。赵丙、赵丁兄弟,你们死的好惨!”
“放屁!”赵叔并没有搭理二癞子,而是蹲下检查两位弟弟伤口。半晌,道:“这是赤狄鬼子的刀刃!”
“何以见得?”众人不解。
“这刀口薄且深,显是锐刃所刺,”赵叔倒是心如明镜,“诸位别忘了,方兄擅用长兵,非枪即戟。更何况,我这二位胞弟与方武无冤无仇,不可再冤枉好人!”
见赵叔如此笃定,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二癞子显然还在纠缠:“若是鬼子行凶,那岂不是比方武亲自下手更为可怕?”
“娘的,这叫什么话?”赵叔抽刀在手。
“这这这……唉你别乱来,”二癞子历来忌惮这位正直的村防队长,“这说明鬼子已然在林中埋伏,等方武引大伙进林,他们就……就来下手。”
这二癞子贼心不死,信口开河。方兴怒从心头起,决定揭露这骗子的本来面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这贱人乃是装跛!
“狗贼现原形!”方兴一不做二不休,捡起个石块,便朝二癞子脚下扔去。
不料,二癞子早有防备,一瘸一拐地躲开,并没露馅。看来,伪装已成为他的本能!
这下弄巧成拙,反而授二癞子以柄,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好小子,暗箭伤人,心虚了罢?”二癞子冷笑道,“我早说你方家父子没安好心,现在奸计被我看穿,又想杀人灭口不成?”
被二癞子这么一闹,大家竟又半信半疑起来,窃窃私语。
“放你娘的狗屁!”关键时刻还是赵叔站了出来,“鬼子进村时你在何处?方武兄弟在前方浴血奋战,你倒好,在背后说劳什子风凉话?”
斥罢二癞子,赵叔又转身对村民们说:“诸位,我对太岳山起誓,方兄绝非忘恩负义、陷害赵家村之人!凭他的能耐,若要屠我赵家村,十多年前就轻松得手,何必等到今日,岂不多此一举?”
赵叔此言虽很伤村民自尊,但话糙理不糙。
驼背村长老也出来表态:“事已至此,我们得赶紧休息。明天天一亮,我们便去找庇护地,等待方武救援。越是危险时刻,我们越不可互相猜疑,冷了英雄之心。乡亲们尸骨未寒,不能让他们在天上看我们犯浑。”
村民闻言,这才彻底把心放下,各自找地歇息去了。
但驼背村长老却没打算闲下来,他先是让赵叔替赵丙、赵丁兄弟俩收了尸,又召集妇女们跪地祷告,准备给赵家村死去的亡灵举行了一场超度。
这是一场极具原始色彩的超度仪式,尽管巫医不在,但驼背长老也多少能学个三分模样,只是再没人跳那奇丑无比的禹步。
“爹爹……”茹儿见父亲归来,精神状态也为之一振,额头也不再发烫。
“好闺女,”赵叔宠溺地搂过爱女,“你可让爹担心死了!”
“爹爹,都是茹儿不好,”她抽泣着,“我不该乱跑,害得丙叔、丁叔进彘林寻我,这才被……呜呜……”
“你不必自责,要怪就咒骂天杀的鬼子,”赵叔喟然,转头又对方兴道,“小子,你干得好!此前是我错看于你,多有……咳咳……多有冒犯,你别介怀!”
赵叔突然一阵咳嗽,表情扭曲。
方兴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没想到,从来对自己冷眼相对的赵叔,今日终于开口承认自己。与茹儿对视一眼,方兴心里如一股暖流经过,热血沸腾。
“爹爹,你怎么了?”茹儿一声虚弱的惊呼。
方兴大吃一惊,连忙蹲下检查——原来赵叔右肋下早已受了重创,想必是突围时为鬼子所伤。起先他强忍疼痛,现在乍一放松紧绷的神经,便难忍剧痛,几近昏厥。
“不……不碍事,”赵叔嘴唇煞白,“咳咳……”
“巫医呢?巫医没来么?”驼背长老见状,声嘶力竭地喊着。
没人回应。
“别费劲了,他……他是鬼子奸细,不会回来了,”赵叔紧咬牙关,“叫个会针线的婆娘来,缝两针就结了……”
此时的彘林,堪称一幅画满众生相的浮世绘——垂头丧气的村长老、哀鸿遍野的村民、气急败坏的二癞子、忍痛呻吟的赵叔。
方兴心中也难以平静,眼前安危还在其次,而父亲呢?不知他到赵邑了没有?他搬得到救兵吗?路上又是否遇上危险?
好在茹儿已然不再误会自己,她照顾着伤重的爹爹,不时给方兴投来关切目光。
一夜无话。
……
天刚亮,彘林里黑雾消散,拨云见日。
赵叔毕竟是练武之人,休息了一宿,身体恢复不错,便嚷着要寻到方武托付的庇护所。然而,白杨树上的记号全部都被破坏殆尽,根本不知路在何方。
进退两难。
驼背村长老哀叹道:“也不知彘林外情况如何?鬼子走了没有?”
这一句哀叹,村民们又笼罩在痛苦之中——他们归家心切,他们迫切想要重建家园。
方兴横下心来,主动请缨:“既然一时找不到前路,我愿意彘林外一探情况。”
“不可!”两个人异口同声。
抢先说话的是二癞子:“不可,他这是去给鬼子通风报信!”
“少废话!”话音未落,二癞子就被赵叔狠狠踹了一脚,“这太过危险,方武兄弟还未归来,不能再让你出任何意外。”
“赵叔多虑了,”方兴心系父亲,“打仗杀敌我不如你,但论随机应变,我倒不差!”
“我随你同去!”赵叔尝试起身。
“不可,你身受重伤,大伙也需要你保护,将黄鬃马借我,我去去便回!”
“司南交给你,你务必多加小心!”赵叔点点头,只得应允。
就这样,方兴在赵叔父女和村民们的目送下,翻身上马,朝林外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