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讨论便出了结果。
赵叔一脸沮丧地走向义兄,悻悻道:“我已尽力而为,村里宽限你父子三日,三日后便……”
方武闻言连忙作礼:“三日足矣!多谢兄弟周全!”
十数年来,这对结拜兄弟在战斗中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无需多言,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他人眼中,这位义弟永远精力充沛、容光焕发,而今日分别在即,他却如霜打的庄稼一般,憔悴失神。
互道一句“珍重”,赵叔扭头便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方武心中感慨,愚兄我早已有要事相瞒,今日若非故意言语相激,怕是下不了这决绝之心。看着这汉子落寞离去的背影,方武不知可否有缘再见。
人群中,茹儿蹿了出来,拉住其父衣袖,疯一般地哭求着:“爹爹,不要让他们走!不要让他们走!”
“别来烦我!”赵叔心情差到了极点,顺手一甩,茹儿竟被甩倒在地。她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爹,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贪玩进了彘林……”方兴悲从心起,泪水也夺眶而出,“我害了爹爹,害了赵叔……还有茹儿……”
方兴刚想去搀扶茹儿,却被方武一把抓住,父亲低声道:“我们赶紧走,迟则生变!”
“唯。”方兴向来是个听话孩子,他擦干泪水,不再作儿女之态。
父子俩刚走几步,便被赵丙、赵丁拦住。
“怎么?”方武心中一凛,你二人还要来寻仇不成?
不曾想,这哥俩却非前来纠缠,而是伸出手臂,紧紧拥抱方武。这深情无法拒绝。
三人含泪相拥,就像是战友之间再寻常不过的问候。临别无语凝噎,但无声胜有声。
赵丙、赵丁走后,又有十几个乡勇同方武拥抱道别。片刻之前,他们还手持兵刃,对方家父子如临大敌。
方武感慨万千,这就是可爱赵家村民,这就是可敬的热血好汉。前路多艰,你我都要好自为之才是!
已近中午,围观的人群大多不忍看这凄凄别离之景,都走散殆尽。茹儿也不见了踪迹,刚才还喧嚣的村道上,只剩下方氏父子的身影。
二人相顾无言,苦笑着往家中便走。回到家,方武坐在屋内长嗟短叹,方兴也默默无言准备午食。
饱餐一顿之后,方武久久难以释怀,他收拾起刀枪,准备出门。
“爹,你这是去哪?”方兴神色紧张。
“今日午后,为父要替赵家村站好最后一班岗,顺便检查下防御设施。”
“我同爹去。”
“你?你不是一向对武事不感兴趣?”方武挤出一丝苦笑。
“那是以前,从今往后,儿要跟你学这些本事!”
“那是最好!便随我来。”
小子对村防杂务起了兴趣,这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于是,方兴便跟在方武身后,从村口拒马、鹿角、陷阱开始,到妇女老人藏身的隐秘地窖;又从村民防守之壕坑,到村外岗哨、堡垒。方武把一切防御工事检查一番,事无巨细。
虽同平时例行检查流程相同,但此次方武却加倍仔细。与其说是检查,倒不如说是在和自己十余年来撒下过汗水和血水的每一寸土地作别。
“这就是赵家村对待英雄的方式?”方兴跟着逛了一圈,深发感慨。
“你还小。真正的英雄寂如深水,为父不敢奢望、也不愿作英雄!”方武眺望南方,那里才是自己的故乡。
英雄是条不归路。
……
已是黄昏。
检查完村外最偏远的岗哨,父子二人沿着大路,径往赵家村方向回走。
那是一条再平凡不过的黄土路,方武不记得自己曾走过多少次。春风吹过,野草野花随风轻摆。
此去经年,明天又会如何?它会好吗?还是更烂?
身在异乡为异客,赵家村十四载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飘散如烟。来时方兴还在襁褓之中,如今方武也到壮年,逐渐迟暮。十四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四年?
他已下定决心道别,但世事难料,此次分离竟如此不体面。是不甘心?还是难割舍?
他埋头走着,不想村口已在眼前。
方兴突然道:“爹,孩儿要学武!”
方武一愣,小子莫不是真中了邪了?从小对刀枪棍棒嗤之以鼻的方兴,今日要习武?
“你?”
“不仅要学,而且现在就要学!”方兴目光坚毅,不像临时起意。
“妙极,爹便教你!”方武低落的心情一扫而空,“但你要保证持之以恒!”
“那是自然!孩儿当初如何学文,现在就如何习武!”
“随我来,为父从头教你。”
言罢,方武拉着方兴,直奔桑田中央的练武台而去。
今夜正是月圆,练武台上如披银光,父子二人站在练武台当间,影子被拉得很长。
“爹,赶紧教我你最拿手的功夫!”方兴迫不及待。
方武摇摇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有一上来就学得成最一流本领的?”
“那……今晚学什么?”
“来,你先扎个马步我看看。”
“马步?这么简单?”
方兴好生失落,在他看来这个动作粗浅得很。他双腿左右一张,便扎起一个马步。
“不行,太松弛了,要紧一些。”方武用手按住方兴肩膀,往下压了半尺。
“啊也!”方兴表情扭曲,“疼,这马步要扎多久?”
“刚开始练,爹要求不高,一炷香功夫便可。”
“一炷香?那过后便可以学招式了罢?”方兴嘴上抱怨着,他还是急功近利。
“早着呢,一次马步扎一炷香,歇息片刻,再反复五次!等到下盘功夫扎实,才能学些粗浅步法,然后是拳法、掌法,最后才是对搏。这一切练得半年一载,才可以学棍棒刀剑中的一门。”
“什么……”方兴紧咬牙关,马步练习已让他叫苦不迭。
方武怕儿子气馁,便又以学文作比,哪个笔画部首不是得先练个十天半月?
他深知此子好强,天赋也高,既然肯开口要求习武,想必已下定决心。因此,方武打算再用言语激他一番。
“不过也非一概而论。习武之人,资质最重。方才所说乃是中人之资所费之时,如是下人之资,一生能窥一门之径,已属不易。”
“那上人之资呢?”方兴想也没想便问。
“上人?”方武嘿嘿一笑,“上人可以做到一心二用,你倒是试试看。”
“怎么试法?”方兴双眼放光。
“我授你一套练武呼吸吐纳之诀窍,你在扎马步的时候背熟,背书可是你强项!”
“这……”方兴已经腿酸背疼,听到这话,近乎晕厥。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方兴本就饿着肚子,此刻更是疲惫不堪,但他仍在咬牙坚持。方武看在眼里,颇为欣慰。
说起练武,方兴毫无根基,甚至从未从事过像样的体力劳动,体质远不如同龄少年。如果要练就一身好武艺,除了学对方法,更要长年累月下笨功夫。
就这样,儿徒学得孜孜不倦,师父自然也教得废寝忘食。待练完马步,方武又教了一轮眼功、肩臂、腰功、腿功等基本功,然后才是一些进阶的步法和拳法。
远方天空渐渐发白,黎明将至,方兴还学得意犹未尽。
“贪多嚼不烂!今天教得这些,你每天要多复习,练武和认字一样,切忌一时起意,半途而废。”
“是,孩儿谨记在心!”方兴这才伸伸懒腰,“马上就要出村,我学点武功,将来也能助爹一臂之力!”
“你还早咧!”方武会心一笑。
“爹,你说,我父子将投奔何处?”
“爹没想好。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回去收拾些包裹细软,天亮便离开赵家村!”
方兴闻言怅然点头。
“这么快?”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草丛中传出。
“谁!竟敢偷听!”方武耳朵灵敏,早已一个箭步,冲往声源方向而去。
还没等方武拨开草丛,一个少女站起身来,双手抱着肩膀,边颤抖边哈着气。
“茹儿?你怎么在这?”方兴惊奇不已。
“人家早就躲这了,看你们练武甚是乏味。”茹儿睡眼惺忪,显然也是刚熬过个大夜。
“你跑这来,赵叔岂不得急死?”方兴甚是关切。
“让他急去,都是他的错。”
“赵老弟犯了何错?”方武哭笑不得。
“其一,他居然赶你们走,其二,他竟然把我推倒……从小到大,他从没对打过茹儿……呜……”
“茹儿你别哭了,我最怕你哭。”方兴有些无奈,看了一眼父亲。
方武倒是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待茹儿擦干眼泪,方兴又问道:“昨日赵叔走后,你就没再回过家?”
“当然没有,回什么家啊!我去娘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反正也没人疼我。”
“这,现在鬼子出没……”方兴一个劲后怕。
方武打断他们对话:“好茹儿,义弟有去找过你么?”
“爹爹倒是去了,带着赵丙、赵丁两位叔叔来的。只是我不想见他们,便躲在一边。爹爹没找到我,不久就和两位叔叔离开了。不过……”茹儿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方武又问。
“我听两位叔叔说,他们要去彘林找我,说一定方家兄长把我偷偷带到彘林藏起来了……”说到这,茹儿脸颊一红。
听到“彘林”,方武眉头一皱:“所以,他们寻你不见,便去了彘林?”
“茹儿不知,我直接跟随你们来了这里……但我听爹爹和叔叔们道,村中传言四起,说你们方家父子和彘林有……”
“有什么?”方武一惊。
“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茹儿赶紧摆手,眼泪又不争气流了下来,“不过茹儿是不信的!”
方兴在一旁愤愤不平,道:“这肯定又是二癞子和巫医嚼舌根,他们才是奸细,唯恐赵家村不乱!”
茹儿道:“爹也不信,但是二位叔叔似乎将信将疑。”
方武点点头,对两个孩子道:“既如此,我先回趟村子。夜深人静,你们便在此地,切莫跑远。赵家村给我父子三日离村之限,那就明日再走也不迟!”
言罢,方武将刀枪收拾好,转身没入夜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