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显然对方兴失望至极,他自食其力,将两具赤狄鬼子尸体丢进陷坑,填上几层枯叶,又使陷坑变得隐蔽。
等老猎户忙完这一切,方兴还觉眩晕,这一天下来,他见到太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幼小的心灵伤得很重。
“死人把你吓成这样,”老者递给方兴一个水袋,“若是老朽晚上一步,现在埋的便是你也!”
“多谢。”少年大口给自己灌水,凉水落肚,才觉心神稍定。
“你叫方兴?”老者问道。
“然也,”他一抹嘴唇,“恩人何以知晓?”
“你方才自报名姓,反来问我。”老者眼神深邃。
“晚辈之名取’方兴未艾’之意,”方兴突然想起还未答谢,顺势便拜,“老人家救命之恩,必涌泉相报……”
“你拿甚么来报?”老者冷冷道,伸手扶起,“小子破礼数颇多!”
“恩公此言差矣!您片刻之间救我两命,即便今生得报,来世还欠一条。”方兴一本正经,说得很真诚。
“老朽指望废物报恩,怕是晦气!”老者微微一笑,方兴终于见他露出表情。
“请教恩人尊姓大名?”
“老朽可不像你,山野猎叟而已,要姓名何用?”老猎户继续收拾战场。
方兴连忙道:“那也得请恩公赐个名讳,我回家便立个牌位,早晚供奉……”
“打住,什么牌位?”老者举手作势要打,“小鬼恩将仇报,咒老朽归西嗬?”
“不不,恩公误会,”方兴赶紧解释,“家父知恩图报,但凡对己有恩者,皆把其名讳刻在木牌之上供奉,以祷告恩公长寿多福。”
“这倒像句人话!”老猎户干笑两声,“他日老朽遭难,需你报恩时,小鬼切莫推脱!”
“方兴对天起誓——他日恩公若有驱驰,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方兴正色下跪,又叩了三个响头。
老者抚掌笑道:“好极,小鬼挺有诚意,老朽告知名姓便是。”
方兴大喜,起身又作一揖。
老者思索片刻,道:“老朽本家胡氏,你便以‘老胡公’相称罢。”
“恩公老胡公在上,受……”
“千万免礼,”老胡公打断方兴,故作愠色,“老朽不吃周礼那套,折寿!”
方兴已知对方名姓,心中大喜。可心念一动,觉得不对劲,忖道:“公、侯、伯、子、男,此乃大周诸侯五等爵位。这老者自称‘胡公’,难不成他是诸侯?”
又转念一想,“不对,大周公爵国屈指可数,哪有甚胡国?这老胡公面貌脱俗、武艺高强,想必是个隐者,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怕是用假名为代。”
“小鬼心事重重,莫非信不过老朽?”老胡公趁他沉思之时,早把地上血迹掩埋。
“敢问,恩人是何‘公’字?”
“自是公侯之‘公’也!”
“这……”
“老朽知汝所想!上古之时天下为公,此字又非诸侯专属,老朽就用不得?”老胡公仰天爽朗大笑。
此言大合方兴胃口,他历来自恃才高,同样视贵族王侯为粪土。虽说大周礼法繁复、阶级森严,但老胡公光凭这一身射杀野猪和鬼子的本领,就有狂傲之资,方兴钦佩之极。
“这么说,小鬼还颇识些字嗬?”老胡公起了谈兴。
“我自幼不喜农务,不从武事,便缠着父亲教我读书认字。不过,村里人却说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嗬,赵家村可排外得紧,你父子外姓之人,如何肯让尔等定居?”
“老人家知道赵家村?”方兴略有警觉。
“你我近邻,井水不犯河水罢了。”老胡公满不在乎。
“家父是村里英雄,对付赤狄鬼子颇有心得,”说到父亲,方兴无比自豪,“村民敬重家父,故而破例允我父子常住。”
“令尊倒是文武双全,”老胡公干笑道,“不知怎么生出你这等……”
“恩人取笑也。”方兴黯然,看来老胡公和村民们没什么两样,都视自己为废物。
“你还小,”老胡公安慰道,“何必妄自菲薄?”
“你们都说我没用,可你们都不了解我……”少年委屈极了。
“不了解?你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是你的心魔使你变得懦弱,”老胡公有意开导,“孩子,你似乎总是在害怕——老彘王奄奄一息你不敢打,鬼子成了尸体你不敢抬,怀疑老朽是赤狄人你也不敢反抗。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我……”
明明老者全然一语中的,可自己就是迟迟开不了口,是啊,我方兴到底成天担心些什么?
“老朽问你,在这山林野村,学武既可防身、又能糊口,你为何偏学认字?”
“我要出赵家村,”方兴脱口而出,“这里全是鬼子,日夜提心吊胆。”
“怕鬼子,是个害怕缘由,”老胡公沉吟道,“可学文就能出得大山?你只是逃避罢了!”
“这……识字学文便可在大城邑谋些卿大夫职事,带茹儿过上好日子。”
“茹儿?有趣,这是另一个害怕缘由,”老胡公拍掌冷笑,“可有一节,这普天之下,卿大夫自有其儿孙世袭,你一介野人如何当得?”
“这……莫非野人真的只能一辈子贫苦受穷?”
老胡公微笑点头。
“野人即便学富五车,也不能出人头地?”方兴不甘心。
对方依旧在点头。
眼看着从小到大的唯一念想走向幻灭,方兴声音越来越低,表情越来越沮丧。
“所以小鬼,”老胡公不依不饶,“你还会再学文吗?”
“会!”方兴含泪咬牙,但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你死不悔改,可走不出大山,赶不走鬼子,甚至你的茹儿也将被会拳脚的小子娶走,”老胡公句句拷问着方兴灵魂,“小鬼再想想,还不改志向?”
“不,绝不!”方兴倔脾气上来,大吼一声。
见少年窘状,老胡公不禁哑然失笑,笑声豪迈,在深夜的彘林中回荡。
“恩人何故发笑?”少年被笑得浑身发毛。
“妙极,妙极!”
“什么妙极?”方兴一头雾水。
“贫贱不能移汝之志,”老胡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不算废物!”
“这……”
恩人是在夸我么?方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从小到大,在他有限的生活半径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给过他鼓励和夸奖——家父算半个,但他历来不苟言笑;茹儿也算半个,但她也怀疑自己口中的未来。至于其他人,清一色视自己如“废物”。
老胡公竟然给自己高度肯定,方兴对他瞬间充满好感。
“这么说,恩人鼓励我继续学文,将来出人头地?”
“老朽可什么都没说。”老胡公微笑着不再作答,转身把装满野猪肉块的皮囊背到身上,便往林子深处走。
待老者走出数十步后,方兴还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只听对方喊道:“愣着作甚?等老彘王回来寻仇嗬?”
方兴这才小跑到老胡公跟前,拱手道:“还望恩人指点出林之路!”
“出林?”老胡公不以为然,“这可是彘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嗬?”
“那该如何是好?”方兴没心情开玩笑。
“信得过老朽便跟着,信不过嘛……老朽指个方向于你,自己凭本事走出彘林。”老胡公继续走着,丢给方兴两个抉择。
方兴略一琢磨,赶忙道:“我信!恩人救我两番,自不会加害,我愿跟随。”
“老朽可没逼你,你跟紧便是!”老胡公大笑,转身便走。
老胡公脚力甚劲,越走越快,丝毫没有休息之意。方兴向来不以筋骨为能,加之饥寒交迫,早已体力不支。
望着老胡公矫健身影,方兴心里依旧疑窦重重。今日变数迭生,疑团接二连三,他确实需要好好捋捋思绪。
先是那两个鬼祟的赤狄鬼子。
往常,赤狄皆是大张旗鼓地到赵家村打秋风,赵家村人少财乏,犯不上大举来攻。更何况,鬼子始终把赵家村的战马看做长线“生意”——只要村民还养马,抢劫便比灭村划算许多。
那为何如今鬼子为何要杀赵家村哨兵?又为何在歪脖树下埋下包裹?又为何会在彘林里被老胡公射杀?只可惜如今死无对证,怕是只有等出了彘林,再去歪脖树下查个究竟。
随后便是遇到这位自称“老胡公”的神秘老叟。
老胡公口音不是村中之人,其勇力才学,甚至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皆与山野农夫大相径庭,想必是隐居于此的世外高人,而无人敢入的彘林正是不错的避世之地。
可他隐居彘林究竟意欲何为?他与赤狄可否有渊源?一方面,他面对鬼子却毫不手软,箭箭毙命;另一方面,他行为习性又不似华夏,尤其那离弦后呼呼作响的长箭,又极其诡异。
回忆起这摄人心魄的奇怪箭矢,方兴突然想起家父说起过的哨箭,那可是赤狄鬼子通风报信之物。
想及于此,方兴赶忙问老胡公道:“恩人,您方才所用之箭,可是哨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