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叔那吃了瘪,方兴如丧考妣。他不愿让茹儿看到自己的脆弱,便决意躲着她。
目送心上人的背影融入夕阳,方兴低着头走下山丘,另择它径回村。不觉间途经一条小溪,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乃是被村民称作母亲河的赵家村唯一水源。
他撩起裤腿准备洗脸,却未料溪水冰凉,不由得抖了个激灵。
“赵叔一点都不了解我,”胡乱抹了把脸,方兴盯着水中倒影自怜起来,“枉费我如此学问,在那莽汉眼中却一文不值。”
他所言不假,大周识字率不到十之一二,而如方兴这般出身野人却能读书认字者,更是堪称凤毛麟角。至少在这小破村里,他找不到对手。
“家父已教不了我更多,但还能排在第二,”方兴屈指数着,“接下来便是那个神棍巫医;几个村长老嘛,半斤八两,顶多写得清自己姓氏而已……”
数到这,他戛然而止——剩下的村民全是大老粗,说胸无点墨都是抬举他们。没文化真可悲,他心想,更可悲的恰恰是,这帮野人并没意识到他们有多可悲。
“就比如你这黑驴脸,”方兴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模仿起赵叔口气,龇牙咧嘴地嘲讽起来,“茹儿?你以为给闺女起的小名很美么?”
茹者,马草也。
哼,这个文盲,脑海里除了马驹、马草、马粪外,怕是装不下其他物种罢。
“不像我,”他自鸣得意,“方兴者,取‘方兴未艾’之意也!尔等野人宵小,焉知我之志向哉?!”
他心比天高,自然不甘对着稼穑马粪终老一生,梦里都想着去山那头闯上一闯。可眼前,这个只有狄乱、毫无前途的小破村,却将他的肉体和灵魂牢牢禁锢。
方兴想过离家出走,但作为一个身无长物的野人,不论去哪,恐怕都活不过三天。
当然,他同样没能说动父亲离开。“咱们外姓人,何苦为赵氏卖命?”他没想通,究竟是方武离不开赵家村,还是赵家村离不开他们的英雄?
“我到底在怕什么?怕茹儿被人娶走?还是怕赤狄鬼子?再或许,难道我真的是个废物?”
春寒料峭,一阵阴风吹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嗖”一下起身,冷不丁看了一眼远处的太岳山,脑袋嗡嗡欲裂——山下是沉睡万年原始森林,无边无际,从云端一直绵延至村口。每逢夜幕降临,森林上空即翻涌起浓浓黑雾,如同巨怪盘踞其上,吞云吐雾,恐怖异常。
此林乃是赵家村“禁忌之地”,那满口鬼话的巫医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说此林遭受怨灵诅咒——大凶、大邪、大恶,若误入其中,万劫不复。
巫医的洗脑术只对蒙昧的村民有效,却唬不了方兴。他不信鬼怪,但怕老彘王——
林中野猪泛滥成灾,来村里行凶倒比赤狄鬼子还勤快,老彘王便是这其中魁首。
据传说,这孽畜专爱嗫食人的内脏脑髓,敢进林子狩猎的村民们坟头都已长草。后来命案出得多了,赵家村也用老彘王冠名此林,唤作“彘林”。更有甚者,村中每有小孩夜哭,一提这位老彘王名讳,可瞬间止啼。
初春昼短夜长,天说黑就黑。
“乖乖,我得赶紧回家。”方兴心里发怵,他似乎总有担心不尽的事情。
耳边夜虫聒噪,听上去如同鬼泣,更糟的是,不远处的彘林中隐隐传来野兽低吟。他倒是想加快脚步,可溪边的杂草足有数尺来高,兼之泥土冰冷湿滑,步履维艰。想要原途折回,早已天黑难辨来路,只得作罢。
“活见鬼。”方兴咒骂着,可这于事无补,他还是得硬着头皮穿过这条荒芜小径。一旁的彘林里倒是宽敞,但他哪有那胆子?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摸到一块巨石,困饿交加袭来,他只想倚石歇息片刻。
“这次回去,又少不了父亲一顿责罚。”对于不苟言笑的家父,方兴不知是惧怕多一些,还是尊敬更多一些。
隐约间,只听到石后似乎有二人正轻声交谈。
“是村里人吗?”方兴心念一动,“救星来也!正可同他们结伴而还。”
正待发问,他顿时发觉不妙——这是什么口音?赵家村民我大抵认识,为何这二人所言却只字不懂?
他微微探头,想看个究竟。不看则已,这一看之下,出了一身白毛汗——
毡冠,兽皮,披发,左衽——这可是异族的胡服。
“赤狄鬼子!”方兴大惊失声,“很有可能,他们便是村中那一连串血案的罪魁元凶!”
从小到大,他听多了赤狄人烧杀抢掠、洗劫村子的暴行,但听故事终归比不上亲眼所见。如今鬼子和自己仅仅一石之隔,他只觉裤脚漏风,双腿发软。
所幸,两个赤狄鬼子并未发现身后之人,少歇片刻,便又匆匆赶路。方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趟家怎能回得如此一波三折?
“他们这是去哪?那可是进村方向!”他不由一个冷颤,陷入沉思——眼看鬼子要对赵家村不利,我该如何是好?回村也是送死,难不成一直藏在这?
方兴进退两难,可就在这一刹那,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嘲讽着自己:“你就是个废物!茹儿谁都能嫁,唯独不嫁你这窝囊废!废物!废物!”
“不,赵叔,你不了解我,”他用力捂住耳朵,几乎吼出声来,“我方兴才不当废物!”
想到茹儿的浅颦一笑,他心头一醉,暗暗下定决心。鬼子真进了村,家父和村民便会有危险,茹儿若是死了,我便也不愿苟活。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尾随这两个鬼鬼祟祟的赤狄人一程!
萌生了这个生平最大胆的想法之后,方兴反倒变得无比镇定。“待我这次为村子立了大功,看那黑驴脸会不会死心塌把女儿嫁我!”
看起来,这两个不速之客并不精细,只顾埋头赶路,对身后有人跟踪一事豪无察觉。
“鬼子这是要去彘林找死?”方兴猫着腰,忐忑地盯着二人行踪。好在他们只是沿着黑雾弥漫的彘林边缘行进,或许,彘林之恐怖连赤狄也有耳闻。
此时已然入夜,鬼子既然不燃火把,他也只得借着微弱月光,摸黑朝前紧随。又跟了好一阵,眼前终于出现熟悉景色,那是一片桑田。
赵家村水土肥沃,植被茂盛,若说村外草地是村汉们的天赐牧场,那这片桑田就堪称村妇们的聚宝盆——桑树田连,桑叶肥嫩,家蚕食之可吐出上乘蚕丝。缫丝成布,在附近诸侯国都邑的市集里便能贩上高价,是村里重要经济来源。
突然,两个赤狄人在一棵歪脖老树下驻足,那里是桑田和彘林交界,他们取出石铲,在树下飞快挖掘。
方兴躲在百步开外,大气不敢出,只偶尔露头打量那棵怪树——歪歪扭扭,丑陋诡异,但极易辨认。
树下地块坚硬,二人挖了好一阵,总算凿出土坑。其中一人解下腰间的兽皮包裹,确认过周遭无人,将其丢入坑内;另一人则迅速填土,再用脚踩实,最后放上几个石子做记号。
“鬼子看来对这里轻车熟路,莫非没少来过?”方兴关注着眼前动态,心里飞速盘算,“天助我也,看样子鬼子并未打算进村。待其走远,我便挖出那包裹向赵叔邀功!若是个什么宝贝,送给茹儿也不赖。”他越想越美。
两个赤狄人大功告成,果然顺着原路回去。虽还对这歪脖树一步三回头,但终归渐行渐远。
方兴心中大石这才落地,拔出木剑,前脚刚迈出半步,却觉身后一紧——那感觉,像是被利刃抵住后心。
“我命休矣!”方兴双眼一闭,万念俱灰,“大意也,难不成我早被鬼子发现,他们故意绕了个回马枪来杀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我就该安心当个废物,不配逞强!这下倒好,我不是去向赵叔邀功,而是径直到地下,找茹儿娘亲报道去也……
他早已闭目等死,可身后却始终不闻人声,只传来“吭哧”、“吭哧”的怪喘。
这俩鬼子甚么毛病?
“杀个孩童还磨磨蹭蹭,真不是人!”方兴大吼一声,决定举起木剑拼个虽死犹荣……
一转身,他便愣在原地,手中木剑咣当坠落——
“真……不是人……”
眼前真不是人。
当然,也不是鬼子。
而是一只乌黑巨硕的畜生。
乍一看,那身形比两匹骏马并排还大上几分。抵住自己后背的,也并非赤狄弯刀,乃是它那粗壮锐利的獠牙。
其面庞之奇丑,连赵叔那张怪脸都要逊色十分;其利齿之狰狞,稍一前递便足以在方兴背后留下碗大的窟窿。
这孽畜双目充血,在月光反射下红得瘆人,喘着粗气的血盆大口奇臭无比,垂涎湿哒哒流了一地。此刻,它显然被眼前惊慌失措的猎物激怒,正用前蹄刨地,随时要发起致命一击。
“老彘王!救命啊!!!”
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出方兴兽性,他如脱缰野马般夺路狂奔。可惜,兽性向来与理智背道而驰,光顾着逃命,他似乎忘却了两件事,两件要命的事——
其一,村口就在眼前,他却慌不择路,往反方向跑去;其二更致命,正是在那条路上,两个赤狄人还没走远……
鬼子听得身后动静,赶忙转身迎敌,恍惚间,只见一个瘦高少年不要命似地朝他们冲锋。二人训练有素,很快进入作战姿态,搭弓、拉弦、放箭,一气呵成。
“嗖——嗖——”
太岳山神保佑,两支利箭只是从方兴面门擦过,呼啸而过。
当方兴终于意识到正身处前有迎敌、后有追兵的绝境之时,总算急中生智——踉踉跄跄一个急停,再顾不上剧烈转向造成的脚踝剧痛,一头扎进身边树林,落荒而逃。
天知道他跑了多久。
“这是什么林子?”
当这个疑惑从方兴脑海闪过时,他已然迷失在彘林深处。但他无暇追悔,老彘王依旧在身后如影随形。
反倒是那两个赤狄鬼子已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笃信,有那穷追不舍的老孽畜代劳,便不必再为这强弩之末的瘦高废物浪费箭矢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