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门而去后,我稍稍软了下身子,抬手拭去其实并不存在的汗。
在主人的映衬下,两名留侍的女子反倒显得中规中矩,该备好的热水与衣服都一一为我准备,还帮着到厨房取熬好的药来。
“你们下去休息吧。我有点困了。”我钻进被窝,用力往身上挤热气。她们对望一眼,收好空药碗退下。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吹灭蜡烛,枕在胳膊上等梆子声。梆子刚响一下,我掀被裹了件披风,蹑手蹑脚地跑出门。守夜的伙计支着脑袋正在柜台上打瞌睡,我环顾四周,自只留一块门板缝隙的大门中钻了出去。
是夜凉透,水汽拼命地往骨血里跑动,我缩了缩脖子,罩紧脸上的面巾,飞似的往熟悉的街道跑去。只要记对方向,届时一定能重返原先的位置。
“娘娘想往哪儿去?”
方走出一小段路,便听身侧暗巷里传来犹如索命的言语。
丽娘的身影在月光下越发清晰起来,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换了白日穿着的紫袍,转套一件米色广袖长袍,她倒是不怕冷。
“没想到娘娘是这般无信用之人,丽娘着实有些失望。”她执扇抬起我的下巴,轻笑询问:“娘娘莫不是想去找你的黑衣同行人罢?”
我拍开她的手,说道:“我只是想回去拿我的包袱,里头还有好些银钱。”
“说谎。”xdw8
“我没有。”
“没有包袱,你方才喝的药是哪里来的?”
我咽了口唾沫,看她迎风飞扬的发丝,“你长得挺漂亮的,还会做饭,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不可?”思来想去,我还是觉着自己下午说的话有点重了,可对于背叛自己祖国的人,我还是不予原谅。
“那托大王发现了我的价值。在皇子府中,我是个需要侍候你们这些皇族子弟的仆人,可在军团中,我是他们的主人,是大王最得力的助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丽娘有点可怜,大抵真的就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罢。
“你的价值不该实现在伤害黎国百姓上。”
她冷笑,“于我而言,他们不过是大王复位计划的棋子罢了。对棋子产生感情,真是愚蠢。”
“黎瑾恒破了你们的计划,现在月眠城已恢复安宁。”
她咬了咬牙,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直把我往原路拖,我挣扎两下,忍不住埋怨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她一言不发地将我拉回客栈,进去时撞得门砰砰响,惊扰小二的美梦,我抱歉地冲还在茫然不解的小二笑了笑,随即被她丢回房间的床上。
“娘娘还是乖乖地待在这儿,兴许哪日我心情好了,会带你出去逛逛。”她上前点燃屋内的灯。
我转着阵疼的手腕,说道:“既然你今日提到月眠城的流民,正好我还有个疑问想让你解答。”
丽娘抱臂靠在门板上,颔首。
“我大哥的失踪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她冷哼一声,却颇为诚实地摇了摇头,“姜靖明的失踪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既然不是暗夜郎军团搞的鬼,莫非姜靖明是自己入谷的?可他没事去那里做什么?还带上一队军马。
“娘娘如今已有身孕,这对于我们来讲不亚于是个天大的喜讯。”
我道:“怎么?扣大的不够,还想押住小的?你们暗夜郎军团的人可真贪心。”
“不够贪心,又怎会走到今天的位置。”留下这话,她关门离开。
我坐了会儿,只觉屋内越发寒冷起来,便起身吹了蜡烛,团进被里睡下。
依着吩咐,在抓到我后必须立刻将人上交到那托大王手中。这是早饭前,我半梦半醒间听到的两名侍女的消息。
布好早饭,伺候我梳洗完毕,侍女们又径自离开。待我坐下喝了小半碗粥后,丽娘再度来访,她跨步坐到我对面,拿了个白面馒头就开始掰,边掰边讽笑道:“看娘娘的样子,似乎已习惯这样的日子。”
“既来之,则安之。”
“那就请娘娘再安几日罢。”
我想起她们刚才的对话,问道:“你公然违背那托大王的命令,真的没问题吗?”
她脸色微变,“这是我的事,与娘娘无关。娘娘还是不要妄想在我面前扮个好人了。”
“你一边想报复我们这些天之骄子,一边又违抗那托大王的指令,将我留在你身边。你这姑娘的心思倒是矛盾得很。”
她哼了一声,“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你可以带我去复命。”
丽娘眼眸骤然一缩,“娘娘需知,你现在在我的手中,去与不去由我说了算。”
“如果我以黎国四皇妃的身份向你提出请求呢?”
“我不是黎国人,可以不听你的号令。”
我继续道:“对于这样一位能将两国人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我非常好奇。”
她凝望我好一会儿,低头继续塞馒头。
房门忽然被敲响,丽娘起身正想开门,外头的人却一把将门踹开,是一群穿得五颜六色的男人,乍一看像是要去戏园子唱戏。
她见到来人面色大变,说道:“你们来做什么?不是说由我亲自带去么?”
正中央穿黄衣的男人面无表情道:“太迟了。大王急命我们来领人,至于你,回去后自己去领惩罚。”我眼见丽娘软了软背,双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任由他们把我带走。
他们把我和我带来的包袱一并安置在马车内,留一人驾车,剩余的都上马围在车的四方,我下意识地掀帘望外瞧,只见丽娘正站在客栈的大门口,嘴唇蠕动两下,若我没有看错的话,她说的是——
小心。
车子驶停时,日头也已爬了上来。一名衣饰华丽的女子在车前迎接,我在她的搀扶下落地,这才有工夫打量前头的建筑。
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门口摆着两头石狼,皆是冷峻凶狠模样,再往里走,便见边上放着个大水缸,其间游着几尾彩鲤,另边是一小片修长青竹。
女子引我穿了两条长廊,方抵达一个精致幽静的别院,厢房内外整齐地排列着两队仆从,见我过来,皆鞠躬问好。听他们问过好,女子吩咐边上几人接走自己手上的包袱,又把我领往内庭,说是大王又在催促。
我心底只觉古怪异常,在这样干净雅致的宅子里住着的,竟是那位传闻中残暴不仁的那托大王?
女子在房门口停步,说接下来不再陪同,让我自己进去。我推门踏入,只听得琴音悠悠,屋内燃着清香,半启的窗子撩动白纱,抚琴的身影若隐若现。
惊鸿一瞥,似是如玉公子。
一曲毕,他掀帘而出,笑问道:“你便是姜靖晗?”
我行了黎国的礼,回道:“黎国四皇妃姜靖晗见过暗夜郎军团那托大王。”
“那托?”他红若胭脂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我可不是他。”
我心中疑惑更深。
他侧过我,走到桌边坐下,沏了两杯清茶,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捏着茶杯问他,“不知那托大王寻我来有何事?”
“那托无事寻你。”他将杯沿贴在唇上,“你当真不知我是谁么?”
“初次见面,不甚熟悉。”
他微笑,“我答应过你,两日后与你再见。”
“你是小黑?”抑或者,是其中一个小黑。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得娘娘记挂,甚是感激。”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下移,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他似乎在盯着我的腰际。
“你要这个小鱼玉佩吗?”我问,“但是这是我想送给小泠的礼物。”
他摇头,指了指另侧的木牌,“我想让娘娘物归原主。”
我解木牌的手忽地一抖,猛地抬头望他,“你是夜澜大王?”
“看来月落不曾与你提过我的模样。”
我飞快地将木牌塞到他手里,有点磕巴地说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您就是夜澜大王。”
“娘娘怎的这样客气了?”他笑着系好木牌,继续道:“我还是习惯娘娘将我当作小黑相处,如今着实有些生分。”
我道:“我不生分的是另一个小黑。”
他看似有些讶异,“娘娘已然发觉有两位小黑了?”
“一个人的日常习惯不会因为有了面具而有所改变。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好歹是朝夕相处的人,我岂会不知?”
“如今我们都不好公然露面,但他得知娘娘已至夜郎国境内,这才与我合议出这冒险之策。”
“发生什么事了?”夜澜无法出面或许是在观察暗夜郎军团的动静,但黎瑾恒呢?他为什么会有同样的困扰?
夜澜饮完余茶,“此事娘娘日后便会知晓,眼下还恕我无法告知。”
他们不愿说的事,我就算是打破砂锅也不见得能问出点什么,于是转问道:“那些带我来的人是丽娘,暗夜郎军团支队队长认识的人,理应是要将我带往那托大王处,怎么我最后却是见到大王您了呢?”
夜澜道:“现在还未到他们造反的时候,自然还是要以我的话为尊。”
我道:“您现在的行为就是在与狼共舞。”
他又是一笑,“我的确是与狼共伍,不过那是头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