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妃三人离去后,府里一下子静了许多,隐隐有点寂寞。
睡前,黎瑾恒忽道:“晗儿,能否为我做件事?”
“除坏事外,别的可以接受。”
“帮我去书房取桌上的书来。”
我心里疑惑,这人不是才从书房回来不久吗?怎么不顺手带走?
“我可不能白去。”我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他。
“想要什么开口便是。”
我笑道:“那我就先记下了。”于是,换上件更保暖的外套出门。
书房里还点着灯,如他所说,那本书正安安稳稳地躺在那儿,我扫了一眼,像是介绍某地风土人情的旅行指南,拿上准备离开,左腿猛地撞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瞧,黎瑾恒这个马大哈居然没有关抽屉。我一手夹书,一手按住抽屉,目光无意中朝里一瞥,只见里面搁着一个圆形的红色胭脂盒,确认无人探看,我小心打开,还真是胭脂,香味跟我平时用的颇像。这是宣妃提过的秋猎礼物么?既然它还在这儿,那就说明有两种可能:黎瑾恒最近腾不出空送礼;他先前送过,但是被咏真退回来了。我心底没由来的针扎般疼痛,苦笑着把抽屉推进原位。反正无论是哪种可能,这盒胭脂都与我无关。
出门前,我吹灭蜡烛,又嘱外头守着的人早些去休息,这才捏着书回去。门方开启一半,就听到里头叮咣乱响,我连忙进去查看,黎瑾恒正弯腰捡小瓷瓶,桌上则是换下的还带着点血污的纱布。我关好门,将书搁在小几上,拾起最后一个瓶子交给他,他眼底意味不明,隐约闪着点慌乱。
我道:“你这两天一直不喊我替你换药,我还以为已经好了呢。”说完,拿过托盘里的干布沾点药水在伤口处轻轻擦拭。
黎瑾恒道:“若让你带病之身为我包扎,我成什么人了?”
“你这伤怎么回事?都这么多天了,半点都不见好。”
黎瑾恒别过眼,“许是近日天气转凉,裂开了。”我瞥了眼他换下的纱布,“可是了,药粉撒在没受伤的地方,这样都能好就真的是祖宗保佑。”包扎结束,黎瑾恒起身往床榻处走,我忆起在脸盘底看到的东西,问道:“你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摔了酒杯,不留神被碎片割伤。”他拿过我带回的书,随意翻阅着。
“不大像吧。”我唤人进来收拾,待她们离开后,解开披风也爬上床,看着他似明似暗的脸颊,复问道:“六殿下府里所用的杯盏可是与我们的一样?”
“大多一致,皆是官窑所产。”
“那敢问四殿下,当日为何我会在你伤口处清理出少量的泥沙?”
黎瑾恒面不改色,继续翻过一页,“大抵是收拾瓷杯时碰地了。”这话刚出,他眸光倏然一紧,转头看向我,我笑望他,说道:“当日我们所处的庭院为青石板地,退一万步讲,即便你真是在那儿沾染的沙土。那请问,水里为什么还会有专属于六殿下花园假山的碎石渣?”
他冷声道:“你何时又入的六弟府?”
“你傻啊?”我无奈摇头,“我总该是要让宜儿去替我拿披风回来,这丫头心细,便帮着将所有的可能都检查一遍。”话毕,我抬眼直直看着他,“当晚在假山后头的人是你?你听到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这般鸡鸣狗盗之事,我怎会做?”
我继续摇头,“好不容易留你跟咏真独处,你偏要伸耳朵到花园来。怎么着?是觉得六殿下才华出众,怕我也会被他迷倒吗?”
黎瑾恒放下书,两手抱着脑袋靠在立好的枕上,斜脸看过来,说道:“不过是因你许久不回,离席去寻罢了。你这副模样,还入不得六弟的眼,我又何必心急?”
“我爹娘将我生得这样难看,还得辛苦您再看个几十年,真是不好意思。”我抽抽嘴角,顾自转身去睡。
“他不甚喜欢你这样的姑娘。”
我暗自翻白眼,说得好像你会喜欢似的。
“你性子太野,他管不住。”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起身吹灭蜡烛,同样睡下了。
安然无恙过去几天,闻芝忽然到访说是要请我去听戏,我换好衣服嘱咐芷茵姑姑和宜儿打理府中,跟着她坐上进宫的马车。
“怎突地想到去听戏了?”我摸着换好新炭的温热鎏金手炉,笑着问她。闻芝正在品茶,眯着眼道:“是乔贵妃请的戏。”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闻芝放下茶杯笑道:“听闻六殿下早日便对四殿下问起此事,四殿下回说你还要养身子,谢绝了乔贵妃的好意。”
“那你今天.”
“我想着你这些日子都待在府里,身子就算有所好转也得又给闷出病来。这才讨了四殿下应允,带你出来同我们聚聚。”
我笑了笑,“靖晗在此多谢闻芝姐姐解救之恩。”
“谢我做什么?没有四殿下首肯,我又怎敢出手呢?晗儿应当感谢四殿下去。”
“自然会的。”
我们到达时,席上已快要满员,乔贵妃见着我,关切地问了几句话,我一一回答。她微笑着点头,着身侧侍女领我们入座。兮雅坐在我斜对面正与一位年轻尚轻的女子说话,得空时转过头和我对视一笑。我刚端起茶,就见一侍女神色匆匆地往齐贵妃那儿走去,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齐贵妃听完遗憾道:“可是不巧,王后娘娘近日为纯阳公主省亲一事劳心费神,方才睡下。娘娘身侧的婆婆传娘娘口谕,望今日与会的姐妹、皇子妃们能尽兴而归。”
众人道:“谨遵娘娘懿旨。”
王后不在,由齐贵妃来点头一出戏,再依次顺位而下,照例获邀的贵嫔、美人们行不得这样的权利,这单子很快就往皇子府这儿传来。等到我手里时,前头已选了七八出,我的乖乖,这得听到什么时候去?我简单扫一眼戏单,上头大多都是些才子佳人或是儿女报恩的桥段,琢磨片刻,用朱笔勾了一出名为‘女医从军’的戏,便交予坐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五皇妃。她笑着谢过,也同我那样对着那排文字深思。
首场戏吹拉弹唱,热闹非凡,很快就夺得满堂掌声。闻芝在换场时轻声问我,“晗儿可是被那呼喝声吓着了?”
“那倒没有,我还没柔弱成这般样子呢。”我笑着说。
“不瞒晗儿,我有几回倒是有点心惊肉跳的,你可别笑我。”
“人之常情,我不会笑你。”
这戏依照顺序唱下来,时间长了,我有点坐立不安,趁着她们都将注意力放在台上,支起脑袋偷摸闭眼小憩。不知经过多久,似乎有人轻推我的肩膀,我赶紧睁开眼,见乔贵妃正对着我微笑,忙离座请罪。
“晗儿快起来罢。你大病初愈,自然不好久坐,倒是本宫失责了。”
“是晗儿贪睡,扫了娘娘与诸位娘娘以及各皇子妃们的雅兴。”
乔贵妃又道:“晗儿若还是执意不起,本宫可就要罚你跪着听完剩下的戏了。”闻芝和五皇妃一人一手将我扶起,宣妃道:“多谢贵妃娘娘。”
“宣妃姐姐何谈谢字?本宫心里着实喜欢你这儿媳呢。”说罢,她掩口笑了一声,转回头去。五皇妃回座前轻声道:“接下来要上的是姜娘娘您点的戏。”
她话音未落,台上已是铿锵作响,其热闹程度不亚于前头的几出。第一幕只出了两个女角,小姐因是女儿身不得参加国医殿试,正在府中彷徨之时,听闻城中贴出娘子军聘军医的告示,于是当即收拾行囊准备参军。这幕戏演到小姐去见当地乡官时,闻芝忽转身提醒道:“接下来可是重头戏,晗儿切莫眨眼。”
重头戏?
同乡官交付报名表后,这场戏落幕,接下来演的是小姐与女将军见面的场面。或许是我的错觉,这女将军出场时,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有点不对劲,她们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皆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扮演女将军的伶官还挺漂亮的,她们在笑她什么呢?
戏毕,我低声向闻芝道出疑惑,闻芝忍住笑意道:“晗儿还未见过罢?”
“这伶官姑娘我是头一回见,怎么了?”wavv
闻芝道:“与伶官并无干系,只是我觉着你这出戏点得实在太好。”
我更是一肚子问号,“好?好在哪里?”
“晗儿难道没发觉这女将军的扮相有些眼熟么?我记着你姐姐靖昕似乎也是位将军吧?”
“姐姐是副将,衣甲和伶官姐姐身上穿的有所不同。”黎国的将军之位限制颇多,据我所知,除黎瑾恒与姜靖明外,本朝还有一位女将军,即大公主纯阳。
我猛然睁大眼,闻芝了然地开始喝茶。
“那伶官姐姐扮的该不会就是昭阳公主吧?”
“晗儿真聪明。”
得到确切的回答,我心里一阵抽搐,在桌子底下拍了下自己的右手,这攥着的都是些什么破手气。
台上仍旧吹拉弹唱,我五味杂陈,往嘴里塞了块糕饼,完全不知味地嚼着。
“嫂子吃糕饼竟然不叫我。”黎瑾泠脆生的嗓音自我身侧响起,我偏过头,他这天穿得像个红包,要是再粘点假白胡子,就能挨家挨户爬烟囱送礼物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问。
黎瑾泠神秘一笑,“我自然不会告诉你是母妃带我来的。”他拉拉我的衣袖,“嫂子可是想去后台见见伶官们?我可以为你带路。”
“不了,在这儿坐着挺好的。再者说,万一把你弄丢,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罚。”
他道:“我打小便在宫里长大,这儿的路有多少石子我都清楚。嫂子你就陪我去瞧瞧嘛。”他眨眨眼,白嫩小脸越看越像个汤团子,我拗他不过,以人有三急为由离席。
倘若我能预料到一刻钟后发生的事,这时就算黎瑾泠直接躺在地上蹬腿哭闹,我也不会选择跟他一起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