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没有黎瑾恒嘱托,兮雅也留到晚饭后再走。
她今天心情好得有点诡异,席间不住给我夹菜,难得吃饭时说几句零散话。上车时千叮万嘱要我照顾好身体,又让宜儿盯着我加衣喝热水,车子驶出后还掀了帘子紧紧望过来。
“舒侧妃娘娘今日似乎有点不大一样。”宜儿进门时说道。
我拢拢披风,“大概是秋猎将近,有些兴奋吧。”
“不止舒侧妃娘娘,我觉得四殿下也有点奇怪。”
“怎么说?”
宜儿直至进屋,确保周围无人时才低声开口,“昨晚小姐不是让我在浴池外望风么?”她深呼吸,“我看到有个人影从窗外的树上一闪而过。”
“四殿下有何反应?”
“殿下他……我看不真切,可他像是打开窗子说了几句话。”
我不自觉咬起下唇,“他说了什么,你可是听到?”
“只隐约听到‘狼’还有‘主子’之类的。那时我见小姐你出来,不敢细听就离开了。”
狼与主子?黎瑾恒是查到些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了吗?譬如我可能拥有的真实身份?
“你晓得四殿下现在在哪吗?”
“说是巡视军营去了,估摸着晚些时候能回。”
我写了张字条折好递给她,“务必让门房交到四殿下手里。”
“是要送去那边吗?”她问。
“不必,在他回来时提交即可。”宜儿称是,关门出去。
外头有人敲锣,戌时了,距宜儿离开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你急着找我,有事?”黎瑾恒的身影堂而皇之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大脑蓦然一片空白。
“你先坐,喝茶吗?”我指头压住杯沿,陡地一晃神,杯子落地,碎了。
黎瑾恒按住我手腕,唤人进来收拾,又解了外套盖在我肩上,轻声道:“有事你就直说,无事便早点歇息。”打扫的小仆悄然阖门退去,我仿佛感觉思绪在一点点回归。经过许久,我听到自己对他说——狼。
“郎?”他在对面坐下,抿了口茶,严肃道:“你不可这样称呼我。我是你明媒正礼的夫婿,不是情郎。”
“我衣服上的纹饰……”他正在鼓弄香炉,用小夹子搁进一块小熏香,头也没抬道:“纹饰有什么问题么?”
“狼爪纹代表着什么?”话音方落,一阵倦意突如潮水般涌来,我用力睁开眼,却只能捕捉到一点模糊的衣角。烟雾氤氲,恰如那时的浴池,我好似窥探到什么,然而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黎瑾恒……”
“你下药?”我倒进他怀里,不再动弹。
我迷迷瞪瞪醒来,浑身暖和极了,有股阳光的味道。手里似乎攥着什么,是半拉衣袖,上面有利器割过的痕迹。
我撑起身子来回翻看,水波纹,这是黎瑾恒的衣服?头疼欲裂,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娘娘醒了?可要沐浴?”芷茵姑姑将脸盆放好,走到床边,“昨夜来请娘娘更衣,殿下说您已经睡下。”
“殿下?”我举起那块布,“这是他的吗?”芷茵姑姑接过辨认,须臾,回道:“是殿下昨日的外衣。上朝前奴来请他,他说娘娘睡得太熟,不忍心吵醒,于是就把衣袖给留下了。”
“他……”我犹豫着。
“他昨晚在这里睡的?”
“是的。”芷茵姑姑遣人去搬浴桶,宜儿进来替我除衣,等灌满热水撒好花露,他们又退下,留宜儿一人陪侍。
身子浸在香气弥漫的木桶里,隐约精神起来,宜儿正帮我擦背,动作轻缓却有力,“昨晚殿下把所有人都逐远了,说是要让小姐好好休息。”
“早上出门时,他有什么异常吗?”
宜儿舀了瓢水浇下来,“异常倒是没有。只是嫌房里的香太刺鼻,着人给倒了。”
我房里用的香不是大夫让点的安神香吗?怎么会刺鼻?
“过几天就要去秋猎,殿下让我们好生伺候小姐。”
我擦干身子换上新衣,坐在镜前梳头,“昨晚殿下是怎么睡的?”宜儿接过梳子开始为我绾髻,“芷茵姑姑说她进屋时,殿下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对被小姐你拉住的袖子发愁。”
“我昨天是什么时辰睡下的?”在睡梦时紧抓住他的衣服,是我潜意识的行为吗?我的心早就在某个时刻这样信任黎瑾恒了么?
“就在殿下回来后不久,约摸戌时二刻。”
我只记得我仿佛有事要问他,可至于是什么事,却是半点头绪都无。
“小姐心里有事?”她放下梳子,比对起搭配的耳环与项链来。
项链?我猛地一个激灵,抓住她的手,对上那双晶亮乌黑的眼,“我满月时抓到的那条狼牙项链在哪?”
“夫人说那是纪念物,要与大少爷和二小姐的抓阄物一并收进祠堂保管。”
我的头又开始猛烈疼痛起来,有几块残片碎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谁?谁在那儿笑?又是谁在那儿拿着拨浪鼓不停地摇?
“娘娘可还觉哪里不适?”诸大夫收回针灸包,问还在出神的我。我摇头,“是大病吗?”
“血气凝滞导致的精神不振,方才臣为娘娘施过针,已将阻滞处疏通。”
我道谢。
他继续说道:“娘娘不日后就要动身,切记多添衣,手炉不可离身。”我逐一记下,他叮嘱几句经由丫头指引出门。
“小姐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不还是好好的么?”宜儿把熏暖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难不成真如二小姐所言,这都城一点都不养人。”我咳嗽一声,裹紧大氅下床坐到桌边喝水,有小丫头敲门进来,手里是一碗黑得不见底的药,我问是什么东西,她回复说是诸大夫让熬的药。
诸大夫前脚才走,这药后脚就来。颇为可疑。
“你放下罢。”我对她说。小丫头照做,搁下药抱着托盘关门走远。宜儿伸头瞧了瞧,“小姐,这.”我低头一闻,有点酸苦气,和我平时吃的似乎没什么不同,试着灌进一口,猝然吐到宜儿递来的痰盂里,顺手又把剩余的药液一并泼下,“这东西不大对。”
“如何不对?”
“说不上来。”我拿手帕擦嘴,“这事先别声张,等秋猎回来后再彻查。”
三日后。秋猎出行。
这是我嫁过来后起得最早的一次,换衣梳妆完毕走去饭厅时,这鸡才开始扯嗓子鸣叫。黎瑾恒装扮如常,自小山高的包子堆里抬头睨我一眼,纳闷道:“你穿男装做什么?”
“他们说可以骑马。”
“去程不可,回时依情况而定。”他两口吃下一个煮鸡蛋,抹嘴起身,“我还有事要办,你到时自己到门口坐车便是。”我点头,目送他渐行渐远。
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毛毯,又生了个小炉子煮水,宜儿将暖手炉交予我之后跟着芷茵姑姑上了后头的车,我把斗篷帽罩起,尽量让自己能裹得严实点。又过些时候,只听外头传来点动静,黎瑾恒跨上车,坐稳后发令,轱辘慢悠悠地转起,碾碎一地还带露珠的落叶。
“你身子可好些了?”黎瑾恒忽问。
我偏头,贴上一嘴毛,便把斗篷帽掀下,说道:“都城的秋天比边地冷多了。”
我自小是在南方长大,自认领教过当地的湿冷天气后就不会再畏惧其余地方的天气,可这黎国都城的气候着实瘆人,同样都是湿冷天,偏就比我现代的家乡冷上许多。风是温和湿润的,不带一丝西北的凌厉,可总像个笑里藏刀的人,指不准哪天就拿冰凉的风刃直往你骨血里捅来。
“等到了秋猎的营地,或许就好些了。”他淡然道。我目测一番我们之间的距离,再塞两个宜儿都绰绰有余,他这样凄凄惨惨地挤在角落,要是被好事者瞧见,指不定又要散布什么奇怪的传闻。
“你要不挨近点吧?我这里有炉子,暖和点。”我说。
他挪动一点,只比原先近了一指,我从怀里抽出那块断布,在他眼前扬了扬,“割袖子的时候倒是果断,现在反而婆婆妈妈的。”他眸光一紧,却是不动了。
“其实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谢谢你那天的照顾。”我低头看手中衣料,“我的睡相,应该还好吧?”
“磨牙,说梦话,打呼,还会踹人。”
“我不会磨牙!”我反驳。
他继续道:“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模样?”我身侧隐然多了个新热源,转头正想一探究竟时,嘴唇擦过黎瑾恒的下巴,他触电似的退回身子,“是我逾越了。”逾越?这算哪门子的逾越呢?他这话闹得我们像是要在这里偷情一般。
“我梦到过你吗?”我倚在软垫上盯他那只总爱暴露主人情绪的耳朵,“我不知道。谁会记得自己的梦呢?”
“美梦我总是会忘记的。你希望我记得有你的梦吗?”我问。
他抬手翻起小窗一角,碎碎地念了几句,话语间像是在埋怨车内温度太高。可真正火热的是什么呢?我不禁在想,是正坐着水的小炉子,还是身子底下的毛褥子,又或者,是他还是我不断热烈跳跃着的心脏。这话说不准,我也不愿再提。
但是,我应该可以开始试着一点点喜欢上他吧?wa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