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瑾恒终于继半月后再次躺上他的大床,眉宇间都显露出几许喜色,黎瑾泠卡在中间,等我们给他说故事。黎瑾恒张张嘴,陡然被他那只小手按住,“四哥你除了打仗就是练武,奉阳姐姐说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今晚我想听四嫂讲。”
我道:“那你是要听皮皮鲁还是鲁路修的故事?皮皮鲁的故事我只记得一点,鲁路修的我没看完。”
“什么鲁啊鲁的,好奇怪的名字。是边地的子民吗?”黎瑾泠问。
“算是,也不全是。”我有些犹豫不决,小时候还真没人跟我说过睡前故事,都是一沾枕就睡得昏天黑地。
黎瑾恒道:“还是我来说吧。上回是不是说到纯阳姐与乌衣教一战?”我登时冒出灵感,抬手碰了下黎瑾恒的脸,“小泠,你想听大人一夜之间变成小孩的故事吗?”
他眼睛亮堂,用力点头。wavv
“这是个关于一名非常聪明的少年的故事。有一天他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出门玩耍,忽然看到有一个黑衣男子在与人进行非法勾当。他躲在墙边偷看他们的交易,却没想到后头有埋伏,他被打倒在地,那两人强行喂他服下毒药,等他醒来之后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黎瑾泠睁大眼睛,“他原来多大岁数?”
“与我一般大。”
“后来呢?”
“只比你大两岁。”
他惊讶地捂住嘴,黎瑾恒道:“这不可能。一个少年怎会一夕之间变为孩童?”
“这只是个故事,至于真假……”我笑笑,“这重要吗?”
黎瑾泠对于兄长的阻扰感到略微气愤,哼了一声把身子转向我,拉住我的手摇晃两下,“四嫂你继续说,我想听。”
“殿下还听吗?要是不听,你就找点东西堵好,我可要继续了。”黎瑾恒表情古怪,慢慢点头。
“那劳烦殿下去吹个蜡烛,这故事暗着点说才有趣。”他照做。
黎瑾泠毕竟还是孩子,加上白天蹦跳闹腾,我只说了几句,他就已经梦游虚幻之境。我打个哈欠闭眼,额头上悄然多了点热度。
“他们最后是什么结果?”黎瑾恒悄声问。
我伸手一摸,原来是他的手,忽地想到宜儿先前说的习俗,带着点困意问他,“你喜欢我啊?”
“莫说别的,且告诉我结果。”
“女子的额头可不能乱摸,我的四皇子殿下。”
他火速抽回,压着嗓子道:“那儿不是你的脸颊么?”
“不是。”
“那,你快些睡罢。明日我再来找你讨答案。”
他这反应,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早晨醒来时,黎瑾泠的手正搭在我的小腹上,不知是刻意还是梦中的无意之举。我小心挪走它,越过黎瑾泠摸了摸床单,早已凉透。
今天的天气大概不好,我吃过早饭在花园里陪黎瑾泠玩了很久,天际才逐渐明朗起来。可太阳还是罢工了,只留着大团大团的白,灰惨惨的。宜儿说后院的衣架子都被收进小室里烘着,她抬头望一眼天,又接着说,“昨夜瞧不见半颗星子,只怕今日要落雨。”
黎瑾泠把绿豆糕咽下去,蓄着一嘴唇的糖沫子道:“国师说,这就是风调雨顺,天佑大黎。”国师。我又一次在黎国王室成员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他们看似并不忌讳在任何场合提到这个人,可究竟姓甚名谁,性别长相如何,却是半个字都不愿意透露,更不允许多问。
我抽出手帕帮他擦嘴,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僵在我脸上。
“有脏东西?”我收回手问他。他摇头,轻声问道:“我能用完午膳再回去么?”
“可以。”
黎瑾恒例行要去监察禁军操练,他那份餐自然而然要留给弟弟,黎瑾泠吃多绿豆糕,午饭时只随便吃了几口就倒在那儿当烂泥。任谁劝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头前也跟着说上两句,还把饭喂到他嘴边,他倒是意思性地吃上两口,再多些就不肯了。
“四嫂听过秋猎么?”
我刚咬进一小块藕夹就听他发问,很快咽下回道:“怎么?你也要去吗?”他直起身子,托着一边下巴看我,“我来前听他们说那些个婆子都在摩拳擦掌,等着训导各府的新妇。”
“很吓人吗?”我往碗里舀进几勺汤,拌两下送进口中。他略撅起嘴思索,“听说挺严格的,过去可弄哭过好多个姐姐。”我与黎瑾恒成亲前因顶着所谓‘天选之女’的称号,被免除教习婆婆们的训诫,何诚想该来的总是还会来。
送黎瑾泠上车后,我往芷茵姑姑住着的别院里去。她正坐在床边做绣品,一瞧见我,放下绣盘开门迎我进去。
“娘娘怎的来了?还有这……”她有点为难地望着我手中托盘里的东西。
“饭团。”我回答。
她搬了椅子让我坐下,又沏好茶,“娘娘有事召唤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走一趟?”我放下托盘,“我有话想单独请教姑姑,要是一声号令把你叫去,岂不是有点太不尊师重道了?”
她怔了怔,“娘娘有疑问尽管直说,若是芷茵知晓的事,定会全然告知。”
“秋猎在即,我却只从殿下和兮雅姐姐那儿听到点皮毛。黎瑾泠告诉我到时会有教习婆婆来做指导,你知道那群什么样的人么?我好做心理准备。”
她浅笑,“娘娘过虑了。”
“近日您可还瞧见那些婆子在府里走动么?”她不说我倒还没有注意,这几天确实没再见过她们的身影。
“是回宫里养精蓄锐,准备新一轮教导了么?”我不确定地问。
“正如您所言。”
“那到时我还是躲不过。”我垂头,幽幽叹出口气。
“娘娘莫愁,”她话里似乎带着点笑意,又或许是我的错觉,“她们原先就没训练过您,眼下就更是不会来了。”
我抬起头,她正端详着饭团,“不过……”话锋陡地转弯,我不禁紧张起来,“娘娘终究还是要学点规矩。”
“教习婆婆会用藤条吓唬我吗?或者拿戒尺打我的手心?”
她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大抵是不会的。”说着,手指在饭团上轻轻一拨,讶道:“娘娘在这里头添了什么?”
“梅子。”我指指旁边稍大一点的,“这里面是酱黄瓜,还有这个装着抹了辣酱的烤鸡片。”
“娘娘下回不如做成同等形态,由诸皇子们各自挑选,岂不有趣?”
我险些被茶呛着嗓子,“你的意思是,我需要在秋猎时下厨么?”
“自然。”
虽是惊诧,秋猎的性质却还在我意料之内。
芷茵姑姑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又叮嘱我今晚早点睡,说明日需早起,至于要去做什么,她封口如瓶。
推开房门时,黎瑾恒正往他的糕点塔上叠加一块白糖糕,我走过去,小心移走边上的桂花糕捏在两指间,“军营一切安好?”
“新招的士兵个个不及我的‘破风军’。”他略加施力,那高塔便一下子坍塌为平地,执着绿豆饼扯去大半,“并非我吹毛求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指望其能守卫都城,守卫君王?”
“禁军营的质素往往不是优于其余军营吗?”
“不知。”他两口把饼吃完,伸手去拿新的,“这或许便是父王派我巡查的理由。”
我告诉他黎瑾泠回宫一事,他随口答应两声,约摸三四块糕点后开口道:“明日你不可又睡到日上三竿,有事要办。”
“芷茵姑姑提过,是要去做什么吗?”
“秋猎采买。”
采买?我向来不会砍价,万一遇上个厉害的店家,指不定会被当成冤大头狠宰。
“昨夜的故事,你还未告诉我结尾。”黎瑾恒的手伸向新一块糕点,“今日总惦记着,险些下错命令。”
我一愣,指间桂花糕垂直掉落在裙上,恍然惊醒,一把捞起塞进口中。黎瑾恒扫来一个眼神,携着几缕嫌弃,“你怎总像饿死鬼投胎似的?是我亏待了你么?那时我军遭遇多日粮草断绝困境,都不见像你这般。”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这事听我大哥提过一点,可他说得模棱两可,听着就像瞎编的。”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我先听了再做决定。”
他一手捏一块糕点,“我以粮草断绝一事同你交换昨晚的故事。若你愿意,就拿这块红的;若是不愿……”他想了想,“便两块都取走。”
我挑了玫瑰饼,纯粹只是因为它好吃,而且还是全府上下唯一一块,接下来想品尝就得等到来年春天。
“一手交故事,一手交饼。”
我不睬他,用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指,佯作凶恶状,“给不给?否则我就折你指骨,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有个外号叫做‘快刀小指’。”这显然是我胡诌的。
不知为何,黎瑾恒的脸唰地一下翻腾起两块红云,在麦色的肌理上明显异常。
“我还没让他们生炉子呢。”我不解地说。
手心里多了点什么,但我们的小指却还勾连着。他沉默许久,极轻极缓地摇了几下,说道:“违约者要生吞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