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妃可是无恙?”说这话时,如烟的眼神在我脸上和我们手掌相连处来回。
我仰头示意黎瑾恒松手,对她笑道,“比我小时候贪玩摔到大石块上时舒服些。”
兮雅闻言靠近点身子,“容我瞧瞧,那疤痕可还在么?”
“长大之后浅了不少。”这疤说是姜靖晗小时候出门游玩时留下的,那时候尚且年幼,即便好汤好药膏养着,最后还是在眉尾处残余一小条痕迹。
“昭阳姐姐说姑娘家不能有疤的,有疤的姑娘没人要。”黎瑾泠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白胖小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这回倒不怕他四哥责难,冲到我身边抽搭道:“靖晗姐姐,我给你呼呼,呼呼就没事了。”
我好笑地望他,说到底他着实还只是个爱哭的奶娃娃。兮雅三人闻言面面相觑,一同掩嘴偷笑,黎瑾言的声音自她们身后传来,“既然四弟去而复返,晚上就在我这儿吃个便饭再回去。”
我道:“离开时嘱托芷茵姑姑为阿恒炖了锅鱼汤,留到第二日怕会变味。”黎瑾恒没提过他的表字,我就随便想了个称呼先用着。
“既是芷茵亲自下厨,那我也不好再让厨子们献丑。”黎瑾言颇为遗憾,“兮雅,陪我一同送客。”兮雅应是,跟着黎瑾言一起送我们到大门口坐马车。
黎瑾泠试探性地牵住我一根手指,见我没挣扎,就把手攥成拳整个塞到我掌心里。黎瑾恒停在车辕旁,淡然道:“送到这里就够了,你留在大皇兄这儿用完晚膳再回去。”黎瑾泠扁嘴,身子更贴近我一些,怯怯地说:“小泠知错了。”
“靖晗姐姐,小泠真的知错了。”
我道:“我不是你姐姐。”黎瑾恒掀帘上车,我低声对黎瑾泠道:“我是你四嫂子,莫乱喊我姐姐,辈分要乱。”他点点头,跟着我慢慢爬上车。
“你笑什么?”我问黎瑾恒。他瞬间恢复常色,“没有,你方才些许眼花了。”
“四哥,你别生我的气。”黎瑾泠拽拽他的衣角,挤出个笑脸道,“你不要把嘴巴弯下去,四嫂说那样不好看。”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这孩子怎么跟宜儿似的张嘴就胡咧咧?
“她不会说这种话。”黎瑾恒双手环胸,背靠软垫,闭眼道:“我无论如何模样,她都喜欢。”
谁给你的勇气?谁给你的自信?我心中在高声问。
黎瑾泠不住找我说话,黎瑾恒则一直闭眼沉默着。我以为他睡熟,移近身子和黎瑾泠一起去整蛊,正伸出手他就一下子亮出那双黑漆漆的眼,似怒非怒地注视我们。
我说他像个睡神,黎瑾泠在一旁捂嘴偷笑。
“坐稳,要停车了。”他话音未落,我身子晃了几下,似是被某根线牵引着,扑通一声跪倒。好在车里铺着软垫,膝盖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黎瑾恒单手将我拎起,打发黎瑾泠先出去,另一手在我的衣摆处用力拍了几下,“脏兮兮的,像个泥猴。”
我心想,刚才我好歹夸你是神,你现在却说我是猴。怎么着也得是个泥人姜吧?
他松开手,径自下车。我紧随其后,抬腿准备踏小梯,就见马夫迅速把其撤走。我猝不及防,狠瞪黎瑾恒一眼,他探手过来,“跳吧。”这高度比我小学操场主席台稍矮些,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别开他的手,提起裙摆深呼一口气,忽地整个身子悬上半空。
难不成姜靖晗原本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再修炼几年就能飞升做神仙的那种?
“发什么呆?”黎瑾恒的问话自我头顶飘来。
我恍然惊道:“你抱我干什么?我又没摔伤。”他嘘了一声,那张半夜辨不出五官的脸凑近一些,低低道:“大皇兄的人跟着我们回来了。”我一愣,鸵鸟似的窝在他怀里不再动弹。事后我思考许久,黎瑾恒这话分明就是漏洞百出,且不说无故尾随是否违反黎国公共治安法,单提他所说之言,大皇子府的人过来做什么?是想讨碗鱼汤喝吗?可我这时哪里顾得上这些,只能是黎瑾恒说什么,我就先听什么。
宜儿被我们这阵仗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芷茵姑姑很快回神过来搀我,问及缘由,我只说不留神跌了一跤,旁的不再多说。黎瑾泠从一众丫头和婆婆中蹿出,三步并两步地奔来,攥住我的手这里瞧那里看。黎瑾恒拍开他的小手,转用自己的手紧包住我的,我想了想,他是打算弄出个人体菱角来吗?黎瑾泠撇嘴,缩到芷茵姑姑身边,小声地说,“四哥真像只老母鸡。”
倘若现在有人在黎瑾恒脖子上架把刀,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杀鸡儆猴’了。
当然,现实总是与理想大相径庭。无人敢拿刀指黎瑾恒,黎瑾泠也因为无忌童言收到一双暗含杀气的冷眸,至于我,仅因黎瑾恒一声令下,开始了接下来长达三天的‘养伤’日子。三天无肉可吃,这简直就比把我扔到油锅炸成油条还要痛苦万倍。
黎瑾恒一路上没给过黎瑾泠几次好脸色,但提及晚饭,还是遣人向宫里通报一声。黎瑾泠冲出门的小仆大喊,“你再同我母妃说,我晚上要留在四哥这里安歇。”
不!你不能住,你四哥会把你抓来下酒的。我企图用眼神向他传递信息。黎瑾泠恍然大悟,指指自己的眼睛对黎瑾恒道,“四哥,四嫂的眼睛好像进沙子了。就像我这样红红的,好吓人。”
我无奈扶额,猪队友,真的带不动。
依着平日的用饭习惯,黎瑾恒坐正中央,我的座位挨近他右手。这天多了个黎瑾泠,这顺序自然是要调整。远来是客,他还贵为皇子兼胞弟,黎瑾恒便让了主位给他。他个子尚小,芷茵姑姑又在他椅上加两层软垫,我的位置不动,只是对面多出个健壮身影罢了。
在等候芷茵姑姑舀鱼汤的空档,他夹了块排骨到我的小碟里,目光炯炯,“四嫂,我问你一个问题。”
“昭阳姐姐说大人们绝对不可以欺骗小孩子,否则要吞枇杷膏。”wavv
“是砒霜膏吧。”我修正。还枇杷膏?念慈菴的吗?
他咬着筷子歪头,“不管是什么膏,四嫂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用膳勿言。”还在欣赏菜品颜色的黎瑾恒冷不丁发声。
黎瑾泠这回硬气,丝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奉阳姐姐叮嘱我来问你们一句话,为什么兮雅姐姐的小郡子都会走路了,四哥的小世子却还这么安静?”
四哥的小世子?这小东西能说来就来么?
我看向黎瑾恒,他还在嚼东西,嘴里鼓囊囊的,像塞进一把野果的松鼠。经过一会儿才问道,“小世子是谁?”
芷茵姑姑未答,只将汤端到黎瑾泠面前,轻吹几下才把勺子递到他嘴边。黎瑾泠砸吧嘴,直夸好喝。
我道:“好喝你就多喝点,少说话。”他鼓起嘴,嗔怪地瞅我一眼。
饭后,我预备带宜儿回房,黎瑾恒忽拦住去路,引我到旁边谈话。我依言跟随,走到帘子后头等他发声。
“小泠口中的小世子是谁?”我紧盯他半晌,试图寻找到零星半点的玩笑意味。然他双眼清明,看上去颇为真诚。
“我府里何时来了小世子?”他继续疑惑。
我忍不住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傻?你的嫡子就是世子。”
“我的嫡子?”他把这四字翻来覆去念叨许久,“但我们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怎么会有嫡子?”
“当然没有,”我说,“奉阳公主大概每个府里都问过一遍,下回或许是要去问六皇子为何还不成亲。”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
他不理我,我扭头打算走。
“小泠今夜要同我们睡。”
“不是有空房吗?”万一被黎瑾泠知道我们成亲以来都是分床睡,只怕少不了一番流言蜚语,届时一旦宣妃勒令我们圆房,那真就是毫无任何办法可言了。
为今之计,只能是打消黎瑾泠的想法。
你四哥半夜会起来练拳,我会磨牙。我努力显出一副可信的模样,如是对黎瑾泠说。
黎瑾泠道:“我过去和四哥一起睡过,他还被我踢伤了呢。”
“既然如此,你难道不怕踢伤我吗?”
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四嫂你不知道,大皇兄家的小郡子是我带过来的。”
“哦?”我不打算揭穿他,只挑了挑眉,认真等下言。
“那日兮雅姐姐让我摸她的肚子,后来小郡子就来了,她说是我的功劳。”他扬起下巴,无比骄傲地说,“只要我晚上跟四嫂睡,再摸摸你的肚子,小世子也就很快能来和我玩了。”
鲁迅先生说过不可破坏孩子的童心。他这样殷切,我实在不好再说出拒绝的话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是夜。
我牵着香喷喷的黎瑾泠回房,黎瑾恒正在读书,见我们进来,说道:“天色已晚,安歇罢。”黎瑾泠挣脱我的手,一下蹦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