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赵徽聿清楚地记得, 在他四岁那年的某天半夜里, 他被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孩童哭声吵醒。再三倾耳细听,当发现那哭声源自隔壁的矣家时,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据他所知,隔壁的矣氏夫妇并没有育有孩子,那矣大婶也并未怀有身子……
既如此,又为何会有小儿啼哭声自他们家中传出来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带着疑问睡去,没想到到了翌日傍晚时分, 他心中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从书院里回来时,赵徽聿看到隔壁家矣大叔抱着一个襁褓坐在院门前,不经意间抬头见到他, 还对他笑了笑, 友善地道, “徽聿从书院里回来了?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赵徽聿的回答很规矩,“先生教了五十个大字。”
“你都会读会写了?”
“会了。”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见赵徽聿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襁褓纸上,矣光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小丫头,你是否要过来看看?”
赵徽聿点头, 走近时发现襁褓中的婴儿娇憨可爱, 她的眼睛很大很圆, 瞳孔极黑,眉毛很淡,小嘴细巧, 唇色红润……粉雕玉琢一般的小人儿,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
“她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弯腰细看,当看到婴儿瞳孔里映出他的身影时,他微微一笑,“起名字了吗?”
矣光摇头,“还没有,想着起一个的,但是又没有想好要选什么字。”
赵徽聿想了想,把夹在书本里的纸页拿出来展开,指尖指着其中的一个大字道,“矣大叔,这是我今日学的五十个大字中的一个,先生说‘姀’一字指女子仪态娴雅,如果要为女子取名字,可用‘姀’一字。”
矣光想了想,点头,“姀字确实是不错的。”他伸出手指逗弄襁褓中的婴儿,面容舒展地笑道,“既然如此,小丫头以后便叫矣姀吧。”
矣姀。
赵徽聿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最后又是俯身察看婴儿的眼睛,看那双清澈无垢中再次倒映出他的面貌时,他忍不住弯唇一笑。
“矣大叔,小姀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会。”矣光轻叹了一口气,“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个狠心人把她遗弃在了曲江边……”
小孩子并不会过深思量,只知日后会有新玩伴时,赵徽聿高兴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期待地问道,“我以后可以和她一起玩吗?”
“当然可以,自然是可以的……”
“谢谢矣大叔。”
矣光看到赵徽聿满脸欣喜,手指欲动,忍不住把怀中的婴儿往上举了举,“你可要抱抱她?”
赵徽聿有些意外,但又有点跃跃欲试,“我……可以吗?”
他有点害怕会摔着她。
矣光笑着回应,“没事的,你若是想要抱,肯定可以抱得稳稳的。”
赵徽聿小心翼翼地把襁褓中的小婴儿接了过来,他动作僵硬,表情也有些呆滞,幸而小婴儿在他们交接的时候并没有哭,赵徽聿抱了她好一会儿,紧张的心情终于缓了过来。
就在此时,小婴儿忽然哼哼唧唧了两声,他有些慌乱地看向矣光,“矣大叔……”
矣光笑了笑,“不必紧张,没事的。”
赵徽聿心情微松,但他的心很快又提起来了,因为小婴儿的双手在乱动着,并且很快便要从小被子里探出来揪住他的衣襟……
婴儿的手指白白的,胖胖的,指尖细细带着极好看的浅淡粉色。
看起来就像是一截截刚刚抽长出来的嫩芽一般。
柔软且娇弱。
他把小婴儿还给矣大叔,松手的时候察觉到那嫩嫩的指尖滑过了他的眉眼,那是他从未感觉到的娇嫩与柔软……
他忍不住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手,然后看到小婴儿看着他笑了。
——
矣姀四岁的时候,成为了赵徽聿身后的小尾巴。
除去赵徽聿去书院的时间,其余时间里,赵徽聿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矣氏夫妇忙于生计无空管矣姀,矣姀又不喜欢与别的小孩子玩,只好整天跟着赵徽聿的身后。
赵徽聿读书时,矣姀在一旁捣腾他的围棋,用黑白子在棋盘摆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赵徽聿画画时,矣姀在一旁用手托着腮帮子,看他眉眼认真地画出一幅幅她虽然看不懂但是又觉得无论怎样都好看的画;
赵徽聿有空时,他会带她在国都城里玩,有的时候他们天黑了才回到家,赵大娘会很生气地骂赵徽聿一两句,矣姀有些害怕发怒的赵大娘,但赵徽聿总是会一边挨骂一边回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
矣姀五岁的时候,矣维出生。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似是一去不复返了。
矣姀开始跟随矣母学刺绣,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总是与赵徽聿时刻黏在一起,除此以外,她还需要学习如何准备饭菜,大约是没有烹饪的天分,在她差点把厨房烧了以后,矣母把她打了一顿,自此以后,准备饭菜一事便落在了矣光的身上。
虽然在烹饪一事上矣姀没有天分,但是在刺绣一事上,矣姀的天分让矣母惊讶不已。
一教就会,一看就懂。
别人需要用许久时间才能学会的复杂的绣法,她不过是多看几次便能够一针不落地绣出来。
学刺绣半年后,矣母开始让她刺绣千绣布庄的绣帕,因为她年纪尚小,矣母只是让她在家里刺绣,并不许她到千绣布庄里去抛头露面。
矣母从千绣布庄里领了许多帕面回来,矣姀至此以后每天都要在这些锦帕上花费大量的时间,有的时候,她在屋子里一坐一绣便是一整天,除了吃饭的时间,连水都喝得很少。
矣姀无法去赵家找赵徽聿后,赵徽聿开始到矣家来找矣姀。
看见矣姀在忙,他也不打扰她,只在一旁静静地看书。
两人很少说话,但是沉默地相互陪伴着,时间一晃眼便过去了。
——
矣姀九岁那年,矣维四岁。
得知女儿家也是可以上书院的时候,矣姀头一次吵着闹着要上书院,但矣母一口便回绝了她,直言要把钱省下来给矣维上学。
矣家家中一向是矣母做主,矣光说的话一点儿分量都没有,见此,他也真是叹了一口气,让矣姀多多理解家中的状况。
矣姀那一天没有像以往那样乖乖地待在家中刺绣,她冲出了家门,一路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了好久,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跑到了去江边上。
她在江边呆了许久许久,从阳光灿烂时一直呆到夕落西山。
眼睛哭肿了,嗓子也干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看见江边有颗李子树,上面结着一个个青青的李子,她知道那味道很酸涩,但她还是忍不住蹦跳着去摘距离她最近的那颗李子。
一跳连叶子都没碰到,二跳只碰到了叶子,三条碰到了树枝但是没抓住……
矣姀气喘吁吁地看着那颗小小的李子,想着自己先是不能去书院读书认字,现在连颗小李子都摘不到……她心里的委屈涌上来,瞬间又红了眼睛。
干脆也不管李子了,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手臂里哭。
哭着哭着,她忽然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看到身穿书生袍的清俊少年正坐在两三步以外的石凳上,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她,膝盖上放着一小包炒栗子,手里还在剥着一颗……
慢条斯理地把栗子剥好,他递给她,声音润和地道,“矣姀,过来吃炒栗子。”
矣姀抿着嘴,心里的委屈更甚,“赵大哥……”
她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
赵徽聿走到她面前,蹲下,把一颗栗子塞进哭泣不已的她的嘴里后,眼见她停止哭声,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不哭。”
矣姀快速地把栗子吞下去,还是想哭,于是一边抽噎一边道,“阿娘不让我去书院,我想读书认字。”
“嗯。”赵徽聿的表情很是云淡风轻,“你若是想学,我教你。”
矣姀的哭声顿时卡住。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似是有些疑惑,“你说什么?”
赵徽聿牵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声音极其地温和,“我教你读书认字。”顿了顿,他又道,“无论你想要学什么,只要我会,我都可以教你。”
“你教我?”矣姀的神色呆呆的。
赵徽聿嗯了一声。
把矣姀带到石凳边坐下,赵徽聿一边给她剥栗子,一边道,“还想哭吗?”
矣姀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栗子,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我想吃栗子。”
赵徽聿一下子被她逗笑了。
把栗壳放在一旁,他把剥好的栗子塞进矣姀的嘴里,见她一脸满足地嚼着,他拿出锦帕轻擦她脸上的眼角脸上的泪痕,轻声问她,“还想吃李子吗?”
矣姀回头看了看那树上的李子,点头。
赵徽聿走到树下,猛地往上一跳。清瘦皙白的手指紧抓着树枝,在簌簌而下的叶子里,他只摘了两颗李子,然后松开了手里的树枝。
回头把手里的李子用衣角擦干净后递给矣姀,他笑道,“这李子还没有熟,很酸的。”
矣姀吞了吞口水,“酸也想吃……”
赵徽聿有些无奈,但也没有阻止,“那就吃吧。”
矣姀于是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颗李子,虽然期间她被酸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但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赵徽聿也吃了一颗,不过他倒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矣姀才想着他吃的那一颗会不会比她吃的要成熟一些,她凑过去抢过来吃了一口,最后发现那果肉酸涩得与先前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五官再次皱在了一起。
赵徽聿笑着又往她的口里塞了一颗剥好的栗子……
——
自从赵徽聿答应教她读书认字以后,矣姀每天都会抽出一部分时间去他的书房里。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认真,没过多久,矣姀便能够看一些简单的故事了。
因为要学认字,矣姀无法像以前那样绣很多的锦帕,矣母为此有些不满,但幸好矣光帮着矣姀说了几句好话,矣母也只好不再说什么。
赵徽聿如果如他说的那般,矣姀想要学什么,只要他会的,他都认真教给了她。
读书,认字,画画,围棋,煮茶……
为了报答他,矣姀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赵徽聿送自己绣的锦帕,给他送她亲手为他做的鞋子,甚至是衣裳……
赵徽聿笑着一一收下。
赵徽聿和矣姀相处得很好,赵家和矣家乐见其成。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少男少女的逐渐长大,赵家在等着矣姀的及笄,矣家则在等着赵家的婚书……
这已是默认的事情。
矣姀十五岁那年,及笄那日,她收到了两根簪子。
一根来自于矣氏夫妇,他们用那根簪子把她的头发挽起了一个漂亮的发髻,这预示着她的成人。
另外一根则来自于赵徽聿,是一根磨得很漂亮的木簪子,矣姀不知道赵徽聿从哪里得来这样的一根簪子,直到看到他手上的伤口才知道这簪子竟然是他躲着她亲手做的。
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伸手抱住赵徽聿,愿想与他共度此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她与赵徽聿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赵徽聿微笑着回抱了她,温柔地道了声好。
番外二
矣姀十六岁那年,赵家向矣家提亲,矣家应下,两家择取一良辰吉日,为赵徽聿和矣姀举办了婚事。
成亲以后,因娘家与婆家相邻,矣姀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她要做的事情比成还是要比成亲之前要多了许多。
赵徽聿的父亲早逝,但他留下了比较丰厚的财产,足够赵老夫人和赵徽聿衣食无忧。
矣姀嫁到赵家以后,她跟在赵老夫人身边学着如何去打理那两三间铺子,纵使她谨慎小心,兢兢业业,但她以前未曾接触过商业,依旧有些力有不逮。
赵老夫人的经商能力也并未有多好,这些年来,在她的打理下,那几间杂货店也是愈发地没落了。
矣姀在这个时刻里接手,因不熟悉和未得技巧,铺子里的生意更是惨淡。恰好国都城里流行起新的妆容,她趁机提议赵老夫人是否要转行另开别的店铺,或可售卖国都城里近日里甚为流行的胭脂水粉等,但此举被赵老夫人一口回拒,毫无商量的余地。
矣姀只好与赵徽聿商讨,赵徽聿也认为她说得颇有道理,早膳间曾与赵老夫人提起,赵老夫人当时笑着应下说会好好考虑,但在矣姀出门的时候却把她拦截,面带不悦地说道,“聿儿现在正在准备春闱,你莫要拿别的事情来叨扰他,只管好好地服侍便是。”
“那转行一事……”
“聿儿的父亲为此忙活了一辈子,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但是他留下来的铺子,我还是会好好地替他管下去的。”
赵老夫人无改变之心,矣姀无法左右,只能应下,“……是。”
杂货店的生意日渐式微,矣姀绞尽脑汁,但也无法阻挡第一间杂货店的倒闭。
赵老夫人大概也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境况,当天得知消息便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又是哭诉她一个人管这些店铺有多么的辛苦,矣姀进门以后却又是如何的帮不上忙……
赵徽聿坐在榻边安抚赵老夫人的时候,矣姀就站在赵徽聿的身后,她心里其实也极其的委屈,她明明说过要转行卖别的东西的,是赵老夫人一意孤行才会导致今日这样的境地。
眼见赵老夫人把一切的责任往她身上推,似乎都是她的过错一般,她忍不住开口辩驳一两句,谁料她没有说完,赵老夫人便嚎啕大哭,边骂边哭,哭着哭着又晕了过去……
赵徽聿转身去找大夫,矣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起赵徽聿路过她时竟然一个眼神都没有,她咬着嘴唇,忍不住红了眼眶。
大夫过来为赵老夫人诊治过后,说是操劳过度,多些休息便好。
矣姀看到赵徽聿先是把大夫送走,然后才来到她的面前把拉出了房间,接着他一路牵着她的手,无声地往书房而去。
矣姀心中有些忐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随他走进书房,发现他随手把门关上的时候,她的心随着那细微的关门声咯噔一跳。
赵徽聿转身看她,他还没有说话,便看到矣姀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对不起……”
她声音喃喃,“我不是故意要与阿家顶嘴的……我,我真的不会,而且……是我不好……”
他轻叹一声,伸手抹去她眼泪的同时把她拥入怀中,右手轻拍她的后背,他的声音与力度一样温柔,“不必自责,阿娘她只是太焦虑了,所以才骂了你发泄情绪,她也是无心的,只是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你不必放在心上。”
“阿家她肯定很不喜我了……”矣姀哽咽着,“我该怎么办?”
“阿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待她醒过来以后,如果她有点下不来面子,你哄一哄她就好,给她一个台阶下,嗯?”
矣姀点头,模样乖巧,但是怎么看都有些委屈。
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赵徽聿,赵徽聿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又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笑着道,“这些天你辛苦了,你且去小榻上休憩一番,待晚膳好了,我叫你,好不好?”
矣姀乖乖应下,“好。”
矣姀在屏风后的小榻上安睡,屏风外是赵徽聿的书桌。
她躺在小榻上,隐隐能看到赵徽聿挺拔清瘦的背影,甚至还能听到他刻意放轻的翻书声。
她想,赵徽聿还是对她很好的,只是,她与他之间的相处却似乎并不像一般的夫妻,他更多是……对她如妹妹一般。
自她嫁给他以后,他一如从前那样地宠着她护着她,只是,她与他到底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他却并未与她有过鱼水之欢,甚至她与他的新婚之夜,那条白布上的血迹还是他划破了手臂染上去的……
赵徽聿不愿意与她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矣姀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牵着她的手,眼眸深沉得让她怎么看都看不懂,半晌以后,他才缓声道,“你太小了。”
矣姀觉得很奇怪,连忙追问道,“我哪里小了?莫非你嫌弃我胸小?”
却见赵徽聿忽地清咳一声,耳朵微红,声音小了些许,似是有些窘迫,“你……年纪太小。”
矣姀还是不解,“十五岁就可以嫁人了,我如今十六岁,还小?”
赵徽聿点头,神色有些不自在,“……小。”
矣姀有些不太高兴,她扭头看向另外一侧,赵徽聿双手拢着她的双肩,轻声细语地哄她,“是我不好,可是你……真的太小了,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我下不去手。”
矣姀:“……”
良久以后,她有些无奈又有些羞涩地回过头来,“那几岁才不算小?”
赵徽聿眉眼温柔,轻笑着看她,矣姀忽地有些害羞,热气涌上脸颊,她恨不得用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但……她还是很勇敢很大胆地看着赵徽聿,甚至略有些期待着他给出来的答案。
“我们慢慢来,顺其自然好不好?”
这不是矣姀期想中的答案,但男人的声音太低醇,眼神太柔和,像是被蛊惑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点头答应,“好,听你的。”
——
赵徽聿在春闱里夺得探花后不久,赵家的几间杂货店终是彻底关门了。虽然那杂货店是赵徽聿的父亲留下来的财物,但或许是赵徽聿进翰林院,且他们家搬迁至须阳坊这两个好消息冲淡了这一坏消息,赵老夫人还算面色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不用去杂货店以后,矣姀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自从嫁到赵家以后,她甚少有机会能像以前一样能长时间接触刺绣,每天从杂货店里回来的时候她其实已经筋疲力尽,与赵徽聿相伴的时候,有好几次她都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最后还是赵徽聿把她抱到了床榻上。
矣姀用心地学习为妻之道,极尽她所能地做一个好妻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与赵徽聿相伴的时间还是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少。
赵徽聿初入仕途,有很多的地方需要打点,矣姀和赵老夫人都无法给他帮助,一切都需要他自己来谋划。
是以当赵徽聿越来越晚回家,身上沾染的脂粉香气也越来越浓的时候,矣姀心里是既难受又难过,她料想或许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她又怯懦地不敢问,因为她害怕她会听到一个她无法承受的结果。
幸而赵徽聿很快便察觉到她心里的小情绪,那天晚上他自外回来以后,沐浴过后他并没有直接休息,反而是用手臂把她圈在怀里,轻声与她解释他近日早出晚归的缘由。
要融入一个新的人群,再没有比投其所好更容易的方式了。
在大昭里,官员去花街柳巷并非违法之事,甚至许多官员在闲暇时也总爱去温柔乡里放松,赵徽聿刚入翰林,为了拉近与其他同僚的关系,这几天里都随着他们一起去了平康坊。别的同僚皆是左拥右抱,他无法置身事外只能入乡随俗,但他自有规矩,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矣姀双手抱着赵徽聿的脖子不说话,她微红的小嘴微抿,看起来是相信了赵徽聿的解释但并不满意。
赵徽聿在她的唇上轻啄一口,清俊的脸上带着些无奈,“夫人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只是,”矣姀把赵徽聿抱紧,声音有些难过,“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很抱歉。”
“怎么会帮不上什么忙?”赵徽聿又在矣姀的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手掌在她背后轻拍安抚她,声线极是温柔,“你在家中帮我照顾阿娘,这已经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说起赵老夫人,矣姀的心绪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更是失落了。
察觉怀中人情绪更是低落,赵徽聿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了?”
矣姀也不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
赵徽聿用手指轻抬起矣姀的下巴,发现她眉眼与脸颊皆透着红时,他愣了一愣。
矣姀的声音细若蚊蚋,“阿家今日让大夫来府上了,她让大夫为我诊脉……”
赵徽聿的眼眸里漫上紧张,“你身子不舒服?”
矣姀摇头,想要继续把话说出来却又觉得有些难为情,“我……”
赵徽聿了然但是依旧是有些不解,“既然你身子无碍,那阿娘为何要让大夫为你诊脉?”
矣姀噎了一下,然后才缓缓道,“阿家说我进门都有一年了,但是肚子……肚子没有什么动静,她便想着……让大夫为我看看。”话说到最后,矣姀觉得她的手脚都泛起了热气,手心触着赵徽聿脖子处莫名有些难受,她手往旁边移了移,掌心落在男人的肩上。
赵徽聿没有什么反应。
矣姀心里有些不安。
良久后她忍不住抬头,发现赵徽聿正垂首看她,灯火映衬得他眉眼清润,柔和似水。
似被什么击中,心房处骤起急促的响跳,矣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下一刻,她听到一声低笑在她头顶响起。
矣姀感觉自己的脸颊热得有些发疼,她急急忙忙地挣脱赵徽聿的怀抱,想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的手还在用力掰着赵徽聿的手时,赵徽聿反手一转,轻易把她的双手压住后,她只来得及睁大眼睛,随后便感觉自己身子一轻……
赵徽聿把矣姀轻放在床榻上,双手撑在她身侧,他小心地没有压着她,但两人的衣物相贴,距离很近。
俯首间男人睡袍的衣襟坠下,矣姀不小心看到衣物里面那平坦光滑的……胸膛,似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她面红耳赤地偏过头去,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
“我什么?”
赵徽聿的声音较平常低沉许多,他看着那一截纤细白皙的颈项,嘴角扬起的弧度似是在微笑,但黑眸中的情绪却又是不贴合此际的冷静与自持。
矣姀僵住身子一会儿,发现赵徽聿对她并无任何的动作时,她垂着眉睫缓缓地回过头来,再睁眼时,她发现赵徽聿撑着榻被悬在她的上方,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
很平静,很宁和。
一如她常见的那样。
带着无限的温柔与包容。
矣姀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无暇深究背后的异常。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羞涩地看着赵徽聿,想要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时,听到他柔声问她,“矣姀,你喜欢我吗?”
成亲以后他唤她为“夫人”,此刻他直呼她的名字,这似乎有些奇怪,不过……
矣姀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或是觉得那两个字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感情,她又忙不迭地追加了六个字,“很喜欢很喜欢!”
矣姀看到赵徽聿微微一笑,他凑近了她一点,似是想要亲她,但是却又不知为何止住,又问她,“那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矣姀一怔,顿了一回儿,才傻傻地问,“你……你不喜欢我吗?”
“你若是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赵徽聿不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矣姀的眼睛里泛起微红,“我……”
她思绪一片空白,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觉得乱得很。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赵徽聿,有些艰难地想着,他这样问她,是不是……他不喜欢她?
但……
如果他不喜欢她,又为何要应承下与她的婚事,还把她娶进门呢?
思绪一下子多而凌乱,她兀自往最坏结果猜测去的时候,男人俯身下来。
清冽的气息将她围拢起来的时候,矣姀依旧是呆呆的。
她感觉赵徽聿轻吮着她的唇瓣,一下又一下,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眼泪。
泪眼朦胧里,她感觉到赵徽聿的细吻沿着脸颊而上至她的眼角,他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暖暖的,但又有些痒。
她忍不住用手去碰自己的眼角,被他用手握住扣在身侧。
他的半身重量落在她身上时,她忍不住轻哼一声,“重……”
赵徽聿低低地笑,笑完以后,又不知道怎么的道了一句,“我只是怕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你对我很好啊……”矣姀下意识地接话,“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多年来最喜欢的人成为自己的枕边人,不必为生计奔波操劳,衣食无忧,若说有那么一点不足,大概便是未能与他延续下共同的血脉。
赵徽聿看着那张轻易便能满足的笑脸,神色有些不明。
过了好一会儿,他稍用力手把她从身下抱覆在他的身上,抱紧,“我会对你好的。”
得到男人类似承诺的应允,矣姀心里的不安在刹那消失殆尽。
她小心地亲上男人的薄唇,一点一点地探寻,没过多久,男人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两人的身影终是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番外三
夜晚的平康坊,胭脂粉霞,美人声软。
赵徽聿手中拿着酒盏,黑眸掠过在座各位醉意或深或浅的同僚们,此时气氛正当是融洽的时候,但他眼底深处略略浮出些许困倦。
他想要伸手揉揉眉心,但指尖未动,旁边有同僚搂着美人过来,举杯邀他,“赵兄,我敬你一杯!”
赵徽聿连忙举杯,“应是我敬陈兄一杯才是,此次若非有陈兄大力举荐,在下也无法这么快便进入吏部……”
“哪里哪里……你虽然年纪轻轻,但做事稳妥,自有规章,我举荐你入吏部,那也是因为你能力出众。只要你踏踏实实的,未来定然可期!”
“借陈兄吉言。”
“来,喝了这杯……”
“陈兄请……”
“赵兄请……”
……
应付完陈兄,赵徽聿松开怀中美人的细腰要站起来,美人缠上他的臂脖要喂他喝酒时,他笑着把美人的腕子拉下,美人欲要再缠,他轻轻一皱眉,清亮的眸光瞬间由温和变为冷淡,美人心里有些发憷,不敢造次,只好略有些不甘不愿地松了手。
赵徽聿走到阑干边醒酒,清风拂面,四周有浅淡的酒气浮动,他轻舒一口气,紧绷的精神这才得到些许缓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娇软的声音传来,“赵大人。”
赵徽聿回身,看到一美艳女子亭亭而立,含笑看他,他对她微微颔首,“程都知。”
程都知用团扇掩笑,明眸流转间带着几分疑惑,“赵大人右迁,何以闷闷不乐?”
“无事。”
程都知走向阑干处,站定,然后偏头看赵徽聿,“赵大人心里定是有事。”她语气肯定,“以前赵大人来这里,一般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回去了,如今都不止两个时辰了……”
赵徽聿不说话,只看向远处明暗不一的巷道,模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程都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赵徽聿的回答,倒也不恼。她无声轻笑,往左移走两步后,猛地伸手搂住了赵徽聿的脖子。
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缩,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垂首看怀中人,眸色淡淡,“程都知这是要做什么?”
程都知睁着水眸,两颊绯红,眼中带着诚挚的倾慕,“聿郎,你知我心悦你。”
赵徽聿不为所动,“我已有家室。”
“我知道,可是你的夫人她除了绣花什么都不懂。你让这样的人陪在你身边,你不会快乐的。”
终是皱了皱眉,赵徽聿伸手推开程都知,他的声音有点发冷,“你查我?”
程都知眼神躲闪一瞬,随即又坚定地看向赵徽聿,“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是……聿郎,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
赵徽聿不说话。
程都知试图去抓赵徽聿的手,被男人躲开后,她眼睛里浮上一层水光,“聿郎,你……”
赵徽聿要走,程都知追上去一把把他抱住,声音哽咽,“聿郎……”
赵徽聿转身把程都知推开,语气微冷,“程都知,我一直把你当好友。”
程都知笑了笑,只是笑容却有些泛苦,还有点不敢置信,“你当我……好友?”
“是。”
“这是什么地方?来这里的哪位不是贪图美色之人?聿郎你却说把我当好友?这到底是你好笑,还是我好笑?”
赵徽聿面容不变,“在下对程都知不曾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这么说来,却是她逾越了?
程都知忽然觉得这世间当真是荒唐得很。
几年前她不愿意以色侍人,才拼了命那般坐上了都知一位,熟料她当真遇到那样一位她愿意倾尽身心之人时,那人却说只当她是好友……
程都知把脸上的眼泪抹掉,“你的夫人出身贫苦,除了绣花以外别无所长。她没有办法为你唱曲伴舞取乐,也没有办法为你排忧解难,送来迎往,她甚至无法与你的阿娘相处融洽……”
“那又如何?”赵徽聿打断程都知的话语,淡淡地道,“她始终是我的妻子。”
“那你爱她吗?”
夜风把两人的袍袖吹得鼓胀起来,赵徽聿转了个方向,迎风而立,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定,“这不是程都知应该关心的事情。”
像是被男人的话语所刺痛,程都知往后退了一小步。
几年前她与赵徽聿初初认识,直至前一刻,对方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待人待物均礼让谦逊,言辞温和的男子,她没料到此刻赵徽聿竟然在瞬间里变得如此冷漠疏远,像是她从未认真认识过他一般。
只是……
她还是喜欢他。
许久以后,程都知低头苦笑一声,“聿郎,我自然是不关心你家中如何的,我只关心你。”
“你以前从来不在这里呆这么久的,你现在却……想来你是不愿意回家的。”
“你可要听曲子?我弹琴与你听可好?”
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程都知想,眼前这个人,她只有能留一刻便是一刻。
赵徽聿回头看程都知,后者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作为春来到的三大都知之一,程都知她善解人意,长袖善舞,与她像好友相聚那般相处,总是轻松的,但如今,想不到她竟然对他生了别的心思……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外一张期待欢盼的小脸,赵徽聿藏在锦袖之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恢复以往温润的神态后,他对程都知淡淡地道,“不必了,多谢程都知的美意。”
——
赵徽聿回到府中时,一侍人慌慌张张地朝他跑过来,“大人,你可算回府了,老夫人她……”
他心里一沉,下意识蹙额,“老夫人如何?”
侍人不敢多言,头也不抬地细声说道,“还请大人随奴婢来。”
赵徽聿随着侍人往临椿园走去,快到走到园子前时,他忽地开口道,“今日老夫人和夫人吵架了?”
侍人顿了顿,不敢隐瞒,“老夫人只是对夫人稍作教导一番。”
赵徽聿神色不明,“所为何事?”
“子嗣一事。”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屋子门前,赵徽聿推门而入,看到赵老夫人坐在榻边落泪,他走过去,轻唤一声,赵老夫人见来人是他,觉得愈发伤心,“聿儿,阿娘对不起这赵家的列祖列宗……”
赵徽聿握住赵老夫人的手,语气有些无奈,“阿娘……”
“大夫看也看过了,药也吃了不少,可矣姀入门至今仍然未有所出,聿儿你必须纳妾为赵家延续香火,此事无可商量!”
赵徽聿要说话,又听到赵老夫人拔尖了声音,“你若是不从,阿娘便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要说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喉咙里,赵徽聿终是一叹,“阿娘,孩子一事讲究缘分。我与矣姀成亲至今未有孩子,想来是缘分未到,况且……这也不全是矣姀的过错,我近几年忙于升迁,与她在一起的时间甚少,没有孩子……也实属正常。”
“你别拿话来蒙我。”赵老夫人满脸的不相信,“你天天回家,与她在一起的时间那里少了?过了这么久都还没有怀上,这明明就是她的原因所在,聿儿你何必撒谎!”
“孩儿没有撒谎。”赵徽聿把袖子递至赵老夫人的面前,“阿娘,你闻闻,这些都是酒味……”
赵老夫人皱起眉头,“你怎么喝那么多酒?当心你的身子!”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赵徽聿笑容疲惫,“这些年来,孩儿每每自外边回来,都觉得疲劳异常,因心中过于执着于升迁,只想着要如何光耀门楣,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别的事情,很多时候回来都是倒头便睡,若非矣姀在旁照顾我,想来我的身子也不若今日这般康健……”
“孩子一事,终是我要担的责任多一些,阿娘莫要总是过于怪责矣姀,此事说到底在我。”
赵老夫人板起脸,“说来说去你都是在为矣姀开脱!她们那一家人,只会朝我们赵家伸手,阿姐生不了孩子,小弟又不成器,虽在朝为官,但什么都要麻烦你,我们家给她们家的恩惠也不算少了……”
“阿娘……”
“你看须阳坊里附近这几家,他们与你官阶不相上下且个个都比你成亲迟,可如今他们不是已经抱上孩子就是已经怀上孩子,就只是你,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分明就是矣姀的问题!”
“阿娘……”
“你想着光耀门楣,此想法也没有什么错的,说到底是矣姀这孩子过于福薄,身子骨不好。我们家也不是无情之人,我不会逼你休了她,但是聿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若明日阿娘为你挑选好生养的一人,尽早把赵家的香火延续下来?”
“阿娘,孩子一事我心里有数的,你不要急好不好?”
“阿娘如何能不急?昨晚阿娘梦到你父亲,他指责我疏忽香火延续一事,这一年又一年的,阿娘日日担忧,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总是一入梦便听到列祖列宗的指责声……”
赵徽聿安静地听着,想要说话时又被赵老夫人抢了先,“再有,阿娘近日觉得身子似乎不太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什么大病降临,阿娘只想在临终前看孙子一面,你当是帮帮娘亲,尽早让赵家后继有人,如此我也可以免去祖宗的究责,入土为安……”
赵徽聿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他仔细打量赵老夫人,斟酌地道,“阿娘觉得身子哪里不舒服?都是孩儿疏忽,孩儿这便让人去请大夫过来……”
“现在夜深了,明日再请也可以的。”
“可是……”
“可是什么?你若是不肯纳妾生养,寄望于矣姀,阿娘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区别也不大的。”
“阿娘……”赵徽聿皱眉,“我不想纳妾……”
赵老夫人脸色一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徽聿抿了抿唇,“我不想纳妾。”
赵老夫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条绢带,拖过凳子便要踩上去把绢带投过横梁,赵徽聿连忙夺过她手中的绢带,下一刻听到赵老夫人猛然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大骂他不孝子……
赵徽聿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才把赵老夫人哄好睡下,等他从临椿园里出来的时候,他伸手揉着眉心,觉得头疼欲裂。
他缓步回到芳朵园,芳朵园里的灯盏亮着,但在美人榻上等着他回家的矣姀已经睡着了。
屋檐下的占风铎发出细碎轻灵的声音,赵徽聿在美人榻边坐下,低头看矣姀那张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
她微蹙着额头,似是在做一个不好的梦。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想来在他回来之前,她哭了许久,眼角处还带着未干的泪,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她微微一动,有晶莹的眼泪滑入她的鬓角里……
侍人说她被阿娘教导一番。
阿娘的反应如此之大,她又哭得这样伤心,想来阿娘定是在她面前说了许多很重的话语……
难怪她如此难过。
赵徽聿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要去沐浴时察觉有什么牵扯住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榻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似醒非醒地看着他,但她的手却是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袖子的。
他又坐回去,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我总是回得这样晚,夫人以后还是别等我了,在这美人榻上容易着凉。”
矣姀呆呆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等过了一会儿,她确认眼前所见之人是真真实实的时候,她从榻上爬起来抱紧他,“夫君……”
她抽噎一声,赵徽聿感觉到有温热的泪滴落在他的脖颈处,滑入他的衣襟里。
他伸手搂过她,大掌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柔声问道,“怎么了?”
矣姀不说话,只默默地抱着赵徽聿哭,哭着哭着,闻到赵徽聿身上有某种明显的浓重香料味道时,她心里微怔,下意识说道,“你……你又去那烟花柳巷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
赵徽聿嗯了一声,坦然说道,“应酬而已。”
矣姀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话,“阿家今日又催我们了……”
“嗯。”
“怎么办?”
“急不来。”
“可是阿家几乎是天天都说……”
自从杂货店倒闭以后,赵老夫人的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矣姀的……肚子上。
矣姀心里也很着急,但无论她怎么着急,她的肚子依旧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阿家认为问题出在她的身上,是以总是让她看大夫和吃药,可她的身子明明健康得很,没有孩子的根本原因,或许是因为赵徽聿他总是太忙了。
这些年来他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府里也绝大部分在待在书房,她尝试过去书房找他,可是被阿家碰见了又被阿家说是打扰了他,她只好在芳朵园里待他归来,可赵徽聿总是回来甚晚,她总是等不到他便禁不住睡了过去……
矣姀想,或许她应该主动一些。
她直起身子主动吻住赵徽聿的唇,男人短暂地一怔,但很快便给予了她温柔的回应,但在矣姀鼓足勇气想要去解对方的衣带时,她的手背很快便被覆上了男人温热的掌心。
赵徽聿无声地阻止了她。
矣姀睁开眼睛,赵徽聿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就在矣姀想着他今日是不是事务过多所以才显得这么疲惫她应该不打扰他应该让他好好地休息时,她发现赵徽聿的衣襟上竟然有一方浅色的……口脂印。
这分明是属于某个女人的。
矣姀有些愕然地看向赵徽聿,但在她试图想要直视赵徽聿眼睛的瞬间,赵徽聿把她打横抱起放置于床榻之上,他的面容依旧是温柔的,但是细看之下却又像带着一种难以跨越的疏远,“你先睡,我去净室沐浴。”
没来得及多说句什么,矣姀看到赵徽聿快步离开了房间。
矣姀怔怔地看着那扇阖上的门,良久以后才默默地面向床榻里侧躺下。
她心头大乱。
赵徽聿从净室回来的时候,矣姀没睡着,依旧是睁着眼睛。
男人阖门走动的声音很小,勉强可听,矣姀依旧没有理出什么思绪来,只感觉眼前骤然一暗,赵徽聿把灯盏吹熄以后,就着浅淡月光的映照,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床榻便走过来。
矣姀眼前一片漆黑,须臾后才看到朦胧的轮廓。
赵徽聿在她身旁躺下,替她拉上落下的被子时,矣姀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赵徽聿手指微微一缩,声音有些意外,“夫人还没有睡着?”
矣姀轻轻的嗯了一声,有眼泪沿着眼角落下,她转过身子看他,什么都看不到。过了一会儿,她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地将疑问问出口,“夫君可是有了别的心悦之人?”
赵徽聿似乎已经快要入睡,没听清楚她的问话,声音有些朦胧地应了她一句,“什么?”
矣姀顿了顿,冷静地重复,“夫君可是有了别的心悦之人?”
赵徽聿一下子清醒。
他皱了皱眉,语调慎重,“没有。”
“我在你的衣襟上看到了口脂印。”矣姀有些想哭,“你要把她娶进门吗?”
赵徽聿把矣姀拥进怀里,低声道,“没有别人。这是个意外。”
矣姀推开赵徽聿,轻声哭泣,“你不用再骗我了。你总是回来得这样晚,身上也总是混着那样的香气……你心里一定是嫌弃我孕育不了孩子才去找了别人。”
赵徽聿不知道为何在忽然间感到些许不耐,但他掩饰得很好,矣姀并没有发现,“没有别人。”
“那你衣襟上为何会有口脂印?”
“那是不小心沾上的。”
“你当我是傻子吗?”
矣姀想着赵徽聿能够给她多一些解释,可是赵徽聿沉默许久,只是简单地说了句,“真的没有别人。”
她忽然觉得格外的生气和失落。
在赵府里,她总是遭受赵老夫人的刁难,赵徽聿对她的爱,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支柱。如今面临大问题,他却是轻描淡写,连多几句的解释和安抚都没有,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他定然在外另结新欢了。
他不爱她了……
矣姀泪如雨下,她推开被子要起来,赵徽聿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夫人要去哪里?”
矣姀呆了呆,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是了……
她能去哪里?
她无处可去。
矣姀背对着赵徽聿,黑暗之中,她绷紧身子,浑身颤抖。
赵徽聿伸手把她抱过来,指尖触及她的脸颊一瞬,果如他料想的那般。
他轻叹一声,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不要哭好不好?”
矣姀推开他的手,伤心欲绝,“你不愿意碰我,你的衣襟上有别的女人的口脂印,你……不爱我了,我对不对?”
“口脂印真的是一个误会。”赵徽聿觉得头很疼,但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安抚突然闹情绪的矣姀,“夫人,有事我们明日再说好不好?”
矣姀不说话,心里却已经绝望。
爱不爱,不过是几个字的回答,他却避而不谈……
她不甘心地想要去解赵徽聿的衣带,赵徽聿握住她的手,声音里罕见地多了些不悦,“夫人别闹……”
矣姀能够想象到赵徽聿皱眉的模样,她收回手,一刹那想哭又想笑,“我知道了。”
她推开赵徽聿的手,背对着他闭眼躺下。
没过多久,她感觉到赵徽聿在她身旁躺下。
再后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后只有一道轻缓均匀的呼吸声——赵徽聿已经睡着了。
番外四
矣姀不比赵徽聿,在那晚的争执过去以后,他依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仍然是早出晚归,忙着他的事务。他待她如昨,但矣姀心中生疑,对他给予的好却是如鲠在喉,即便赋闲在家,也是坐不能安。
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是看到矣姀的心情一直失落郁闷,侍人提议外出去江边散步,矣姀去了,没料到会在江上的游船里看到赵徽聿下水救舞乐伎一幕,目睹他对舞乐伎表露出来的怜惜不已的神情,矣姀怔着看了许久许久。
她想,赵徽聿终究是不爱她的。
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的怜惜。
矣姀脸色平静地回到赵家。
她去了临椿园,赵老夫人正在忙着看美人图,为赵徽聿挑选合适的侍妾。
见到矣姀,赵老夫人的神色瞬间由平和变为冷淡,只看了矣姀一眼,她又兀自低头继续看画了。
全然当矣姀不存在一般。
矣姀看到桌面上堆放着许多卷轴,想着赵徽聿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能有如此多的选择也实属正常。
矣姀想,或许没选择的那人,唯她一人罢了。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矣姀转身回到芳朵园,随便收拾了一些东西以后,她独自回了一趟青阳坊。
矣母在见到矣姀回来以后,脸上先是一喜,但当发现赵徽聿并没有随着她一起回来时,她想到什么瞬间冷下了脸,“怎么?和徽聿吵架了?”
矣姀摇头又点头,“阿娘,我有事情想要和你和阿爹商量。”
矣光走过来,发现矣姀神色有些不大对劲时,他有些担心地看向矣姀,“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想要和我们说的?”
矣姀低着头,指甲几乎要刺穿掌心时,她抖着手,颤着声音道,“阿爹阿娘,我……我想要和赵徽聿和离。”
屋子里安静一瞬,随后矣母连续几声的尖叫打破了寂静。
“什么?你想和赵徽聿和离?”
“你若是和赵徽聿和离了,矣维怎么办?矣维最近被御史大夫弹劾了,如果赵徽聿不从中调度一下,矣维被降职查办怎么办?”
“不能和离!绝对不能和离!”
矣姀有些崩溃,“阿娘,他在外面有喜欢的人了,而且,阿家也在为他挑选侍妾,我不想再留在那里了。”
“哪个男人不贪恋女色?有喜欢的人那又如何?不过是玩玩而已。你要记住,你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你不被他休妻,你的位子谁都动不了!你慌什么慌!”
“他不喜欢我了,我不想再留在那里,我真的……觉得很难受。”
“难受什么?你和他和离了,你就好受了?好好的郎中夫人你不做,做个累死累活的为生计停不下来手的绣娘你就开心了?愚蠢!”
矣姀眼睛里含着泪,“可是……”
“可是什么?爱不爱难道有那么重要?爱能当饭吃吗?你想想你现在过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相比,那是一点苦一点累都不用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的?”
“可是赵徽聿他很快就要纳妾了……”
“他为什么要纳妾?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你肚子若是争气,许是现在孩子都会满地走了!人家忍你这几年,已经仁至义尽,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
矣姀无法与矣母争辩。她回到出嫁前住的那间屋子里待着,矣母本要跟进来继续数落,但被矣光及时拉住,只能止步于门外。但门窗薄窄,矣姀依旧能听到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矣母在屋外说了很久很久,大意便是矣姀绝对不能和赵徽聿和离,赵家要纳妾也是师出有名,都怪矣姀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和赵徽聿和离矣姀并没有什么好处,不但没有办法继续过安稳的日子,连矣维也会失去仪仗,对于他们家来说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再后来,矣光的声音或大或小地响起,似是他对矣母说了什么,矣母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
矣姀在矣家过了一夜,期间矣母一直劝她打消和赵徽聿和离的念头,矣姀表情麻木地听着,一言不发,矣母得不到回应,气得怒目圆瞪但又无可奈何。
第二日,矣母又过来催矣姀回赵家。
矣姀一宿没睡,直到天亮才有些许睡意,只是她还没入梦便被矣母吵醒。当她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矣母,矣母本要凶恶地斥责于矣姀,但一看到她死气沉沉的眼眸,她不知道怎么的又不说话了,只气愤地扔下一句“你还是早日回赵家去吧!”,然后便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矣姀倒回床榻上。
虽然一宿未睡,但是她却没有什么困意。
在榻上想了许久,最后她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又被矣母的一声尖叫吵醒,“都两天了!你还不回去,难不成真的想要赵家把你休了?”
矣姀伏在被褥中不想应答,矣母的责骂声传入耳中的时候,她只使劲地抱紧被子,但她的被子很快便被人抢了过去。
矣姀淡淡地看了矣母一眼,然后背过身子去。
矣母瞪着她的后背,“徽聿直到现在都不来接你,你可是惹恼了他?”
“不管谁惹怒了谁,你快去把他哄好,听到没有?”
矣姀没反应,矣母直接去抢她的被子,矣姀的力气并不及矣母,最后只能无奈地起来穿衣。
最后矣姀是被矣母半推半赶地推出了家门。
矣光在一旁促局不安地看着,矣姀安静地看了他们一眼,虽然心中暗藏怒火,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转身慢慢地离开。
矣姀回到赵家的时候,赵老夫人和赵徽聿都在前厅里,前者笑容满面,后者微蹙着眉心。
赵徽聿并没有发现矣姀的归来,他的目光落在赵老夫人的身上,似是在思量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矣姀看到赵老夫人忽然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似是刻意地对赵徽聿道,“聿儿,既然她已经怀孕了,也是时候找个日子把她迎进府里来了。”
并没有思量太久,赵徽聿轻轻颔首,“好。”
她?
怀孕?
迎进府里来?
……好?
矣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明明他们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能够听到,但是在这一刻里,那些字被以某种顺序拼凑起来,她却无法想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赵老夫人笑着站起来,“络乐,快过来见过夫人。”
赵徽聿愣了愣,偏过头来看到矣姀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薄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周络乐自赵老夫人身后走出来,盈盈地走到矣姀面前,在低头行了一礼后,她笑着细声道,“妾见过夫人。”
矣姀直接将之无视。
她慢慢地走到赵徽聿身边,赵徽聿正好也在看她,只是眸光却是让她感到惊惧的平静。
矣姀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指尖慢慢收紧。有些控制不住地快要哭出声来时,她的声音卑微得快要低到尘土里去了,“夫君,不要她好不好?”
她泪盈满框地哀求的模样让她看起来格外地狼狈。
赵徽聿握住矣姀的手,紧紧地握住。
矣姀先是一喜,但随着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出那一句“对不起”,她觉得她心里坚守着的某种一直坚固的东西在骤然间崩塌。
面目全非。
矣姀盯着赵徽聿看了良久。
倏尔,她猛地甩开赵徽聿的手,失控地哭喊出声,“不要她!我不许她进门!我不许!”
“赵徽聿,我不许你纳妾!”
矣姀浑身颤抖,声音尖锐到了极点但却依旧无法掩饰她满满的无助。
赵徽聿没想到矣姀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试图伸手去抚慰她的时候被矣姀避开,当发现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无助和绝望时,这使得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
“夫人……”
他试着去握住矣姀的手,矣姀往后退了几步,他触及不到她只好收回了手。
矣姀在哭。
她看着他,哭得伤心欲绝。
赵徽聿想要走上去把她拥入怀中低声轻哄时,一人自他身边走过,在矣姀面前站定。
赵老夫人皱着眉头看矣姀,冷着声音问,“矣姀,你还记得今年是你进门的第几年吗?”
矣姀不回答,只直直地看着赵徽聿。
赵老夫人见状眉头皱得更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已经给了你几年时间,是你自己不争气,这怨不得我们。”
矣姀的眼珠子动了动。
终于肯把目光落在赵老夫人的脸上时,她嘴角一弯,那笑容怎么都带着点凄凉的味道,“阿家,难道孩子是我一人努力想要有就能有的?”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矣姀轻声地笑了笑,她用略带着些怨意的眼神看向赵徽聿,“夫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为什么不愿意碰她?
他当初为什么要娶她?
他为什么要让她独自承受这些责备?
这都是她一人的过错吗?
如果他可以不那么忙……
如果他可以早点回府……
如果他可以对她热情一点……
如果他可以接受她的主动……
她与他,如今是不是应该已经有他们的孩子了?
矣姀看向赵徽聿的目光太过奇怪和危险,赵老夫人下意识挡在赵徽聿面前,“这关聿儿什么事情?这都是你的肚子不争气,你何必把责任都推到聿儿的身上来?你看络乐,她不过是与聿儿□□/好便怀上了,你进门几年,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是怀不上呢?这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矣姀看了一眼伫立在一旁的周络乐,“阿家是如何肯定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夫君的?万一是别人的呢?”
“络乐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聿儿的,她未曾嫁人,时间也对得上。”赵老夫人看向矣姀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厌烦,她已经没有什么耐心,“这根本无需置疑。”
周络乐走过来,眼睛红红,神情委屈,“赵老夫人,既然夫人不接纳我,那我还是……回家去吧。”
赵老夫人脸色大变,她一下子有些慌了,“络乐你胡说什么?回家去做什么?以后赵府就是你的家,你留在这里安心养胎,乖乖地给我们赵家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事。”
“可是……”周络乐欲言又止,她怯怯地看了矣姀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可是夫人不喜我,想来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她敢!”赵老夫人怒目圆瞪,她狠狠地瞪着矣姀,“你进门以后,她若是敢刁难你,我一定会好好的教训她的,你莫怕!”
“可是……”
周络乐看向赵徽聿,男人的神情极淡,她无法窥知他的情绪,见他对上她的视线,她反而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
赵老夫人误以为周络乐心中依旧有顾虑,还是想要回家去,便愈发地看矣姀不顺眼,“不许欺负络乐,你若是敢欺负她,我定然饶不了你!”
矣姀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样的嘴脸很难看。”
“你说什么!”赵老夫人伸出手指指着矣姀,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便是这样对待长辈的?”
“你如何对我,我如何对你。”
矣姀看了一眼赵徽聿,直至此刻,男人依旧是一言不发。
明明他是被争执的焦点所在,但是他此刻却置身于事情之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矣姀不知道自己在此刻为何会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她微微一勾嘴角,赵老夫人立马把周络乐往她的身后推,“你想对络乐做什么?”
矣姀往前走了一步,赵老夫人带着周络乐立马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她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般。
矣姀的视线越过赵老夫人落在周络乐的身上,看见女子一脸柔弱,她对她笑了笑,下一刻,她神情一变,恨恨地看着她,“是你,毁了我拥有的一切。”
周络乐脸色一白。
矣姀拔下发髻上的金钗,狠狠地朝周络乐刺过去,赵老夫人和周络乐齐齐发出一声尖叫,两人着急地往后躲闪时,矣姀被人拦住。
矣姀低头,看到身前属于男人的手臂。
她咬着下唇,使劲地推开赵徽聿,“你走开……”
赵徽聿皱眉,“你冷静一点。”
“我如何冷静?”矣姀挣扎着要继续行刺,她的眼睛很红,眼底深处似有什么在剧烈地燃烧着,她紧盯着周络乐和赵老夫人,声音又狠又恨,“她们,是她们毁了我拥有的一切!”
说罢她又仰头紧盯着赵徽聿,一样的狠与恨,“你负了我,我恨你。”
矣姀此刻的眼神太具有震慑力,以致于赵徽聿都忍不住一愣。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矣姀已经挣开他的束缚冲至周络乐面前,眼见那金钗就要刺到周络乐的身上,赵老夫人虽然在她身后使劲地拉扯着她,但却坚持不了多久。
一片混乱之中,赵徽聿看着状若疯魔的矣姀,终是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
金钗落下地上,女子的脸被打得侧向一边。
很快,一个红色的大掌印从女子的脸颊上浮现出来。
矣姀回过头来赵徽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一眼,她整个人便摔跌在地上晕了过去……
番外五
络乐进府以后,矣姀的日子开始更不好过了。
以往矣姀只需要应付赵老夫人的刁难,可如今,她还需要应对络乐的明枪暗箭。
周络乐是个有野心的人,虽然说妾不可为妻,但若是有子,且家中无妻,妾与妻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她一直希望赵徽聿能把矣姀休弃,奈何试探了几次赵老夫人的口风,得知赵徽聿是绝对不会休弃矣姀以后,她只好想着从别的地方下手。
矣姀料理家中事务,周络乐故意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得到意料之中的拒绝以后,她会去找赵老夫人哭诉,赵老夫人为了周络乐腹中的孩子,自然也舍不得她受委屈,是以周络乐提出来的种种不合理的要求,赵老夫人最后无一例外皆是允了。
矣姀对周络乐不闻不问,但这也并不妨碍周络乐突如其来地生事。虽然都是一些小事情,小心机,但这些事情若是被赵老夫人知晓,无论周络乐占理不占理,只要矣姀与周络乐起了争执,加之周络乐时不时抚着肚子矫揉造作,无需多说什么,矣姀最后总是会被赵老夫人斥责不为赵家的子嗣着想……
赵徽聿一如既往地忙碌。
矣姀有的时候去书房找他,碰巧看到周络乐也在门外,她便会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开。
自从周络乐进门以后,矣姀都不太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看过赵徽聿了。
虽然赵徽聿依旧会天天回府,但是她却感觉她与他似乎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其实赵徽聿曾向矣姀解释周络乐一事,他的遣词造句极其简洁,无非是酒后乱事,一夜风流。矣姀对此耿耿于怀,无法平常对待,遂也不再等他归家,一气之下更是直接屋子房门反锁,夜半赵徽聿回来再三发现无法打开,便只好去书房暂住。
这一住,便是许久。
矣姀消气以后没有再反锁房门,但赵徽聿再也不会在夜半时分回到芳朵园,他会直接回书房筇经园——既不回矣姀的芳朵园,也不会去周络乐的罗香园。
矣姀不知道她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难过。
赵徽聿右迁侍郎以后,事务更是繁忙。
矣姀常常好多天都未能见到他一次,即便是见到他,因周络乐在一旁总是会刻意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这使得矣姀每每无法与赵徽聿好好说话。
每次她忍不住想要与赵徽聿吵架时,赵徽聿都只会很宽容地看着她。
在周络乐的旁观之下,矣姀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赵徽聿发脾气,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赵徽聿的脸色变得很不好,场面已经变得极其糟糕难以收拾了。
矣姀很希望时间能够回到从前,回到那种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赵徽聿的怀中哭闹的日子,但……这显然只是她的奢望。
在她的眼中,赵徽聿早就已经不是过去的赵徽聿。
而她,在赵徽聿的眼里,想来也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
不知道周络乐对赵老夫人说了什么,那天矣姀身子发热头晕脑胀只能在芳朵园里休息的时候,赵老夫人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皱着眉看她,“既然身子不适,那家务事今后便由我来处理便好,你好好休息。”
今后……
矣姀心中一惊,但看到在一旁笑得一脸满意的周络乐,她明白过来。虽然想要说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保持了沉默。
赵老夫人已经做了决定,想来她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不用处理家务事,矣姀觉得每天的时间长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有的时候,她反而庆幸着她病着,昏沉睡去再醒来,漫长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剩下的那些时间里,洗漱,沐浴,用膳,看书,刺绣,时间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得知她病了,矣姀又一次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发现赵徽聿倚坐在床榻边假寐。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睫之下带着淡青色,看起来好像好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般。
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男人的脸。
赵徽聿墨睫一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却是一阵沉默。
良久过后,矣姀要从榻上坐起来的时候,赵徽聿伸手过来扶她,声音关切地问道,“可觉得身子哪里不舒服?”
矣姀倚到他身前抱住他,几个轻缓的呼吸过后,她的气息逐渐变得急促沉重起来,她没回答赵徽聿的问题,只默默地把他抱得更紧,呼吸他身上令她觉得熟悉而安心的气息。
知道矣姀在哭,赵徽聿伸手轻抚上她的后背,声音有些发沉,“对不起。”
矣姀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说对不起?”
赵徽聿却是不说话了。
矣姀等了一会儿,闷闷地道,“我已经很让着她们了……我,我偶尔的时候,可以不那么让着她们吗?”
赵徽聿还是不说话。
矣姀慢慢地松开环在赵徽聿腰上的手,她低着头,用手把眼泪抹掉以后,她偏头看向另外一侧,“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们是夫妻。”
矣姀笑了笑,“夫妻?”
她难过地看着赵徽聿,“我们和离好不好?”
赵徽聿看着那双哭得红红的眼睛,“待在我身边不好么?”
“可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会对你好。”
“可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赵徽聿似乎是有点气馁,“我事务比较忙……”
“阿家和周络乐总是欺负我,你从不帮我……”
“……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
矣姀已经不想争辩,她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所以,我说,我们和离。”
赵徽聿骤然沉了脸色。
他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盯着矣姀看。
矣姀咬着下唇,本想要止哭,但是最后还是哭出了声音,“反正你又不喜欢我,你留在我这里做什么?”
“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比以前的好?”赵徽聿的声音很轻。
矣姀不知为何有些烦躁,“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
赵徽聿依旧镇定,“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里?”
矣姀一怔。
她能去哪里?
矣母她是绝对反对她与赵徽聿和离的。
如果她真的与赵徽聿和离,矣母定然不会让她回矣家,她……
大概无处可去吧。
赵徽聿摸了摸矣姀的头,“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阿娘一直想要抱孙子,有周络乐在,阿娘便不会时刻针对你,这样难道不好吗?”
矣姀神色讽刺,“所以你是为了让阿家不针对我,所以才和周络乐一夜风流吗?”
赵徽聿脸色微变,“你……”
矣姀低着头,“你喜欢周络乐吗?”
赵徽聿的回答毫不迟疑,“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
“我喝醉了。”
明明他已经在回答她的问题,但矣姀却觉得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无法将她安抚。
她揪紧被子,“我不喜欢她,你能不能在她生完孩子以后把她赶出府去?”
赵徽聿皱了皱眉,“这于理不合。”
矣姀定定地看着赵徽聿。
赵徽聿叹了一口气,伸手握她的手,“夫人别闹……”
矣姀甩开他的手,扯着被子背过身去躺下,“我知道了。你走吧。”
“夫人……”
“我讨厌你。”
矣姀任由眼泪落在枕上,声音却很稳,“赵徽聿,你知道吗?我后悔嫁给你了。”
他一点都不爱她。
也从未说过爱她。
哪怕只是故作欺骗,他也不愿意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矣姀想,她即便想要自欺欺人,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撑。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变成一个这样可笑的人。
不欢而散以后,矣姀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赵徽聿,赵徽聿虽然会来芳朵园见她,但大多数时候她会装睡,赵徽聿只在她旁边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但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后,他便起身离开。
矣姀开始很少出去芳朵园,她与世无争,但周络乐却并不让她好过。
也不知道她在赵徽聿面前说了什么,有一回赵徽聿过来竟然直接质问她为何容不下络乐,矣姀忍不住与他吵了一架,再次把赵徽聿气得拂袖而去以后,她大哭一场,第二日便病倒了。
矣姀这一病便是病了许久都没有好。
即便她天天都有按时吃药,即便那些来为她看病的大夫每个都说她的身子并无大碍,但矣姀的身子终究是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了。
周络乐临近生产的时候,与她热闹的住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芳朵园就像是被众人遗忘了一般。
矣姀缠绵病榻,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无声地做一些刺绣打发日子。
后来她混沌得做不了刺绣的时候,她心里不是不后悔的。
她想她为什么要继续留在这里呢?
继续留在这里,她只会孤独而又绝望地死在这里。
矣姀想过要离开这个令她绝望的地方。
离开赵府,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真要让她走,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法独自离开。
日益衰弱的身子让她走不了几步便会气喘吁吁,心口闷得无法呼吸,只能躺卧病榻。
因赵徽聿确实能够给予矣维更多的帮助,如果她要离开,即便赵家的人同意,想来矣家人他们应该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她并且把她送回来。
……
本来若是赵徽聿答应与她和离,想来当初身子康健的她或许还会有一腔孤勇,可以选择不顾一起地离开的,但他并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她心绪摇摆,反而不知道应该做何种抉择……
便是当初的一瞬犹疑,让她落到了如今极其惨淡的境地。
夫君不爱,舅姑不理,偏妾相逼,侍人不睬。
她极恨极悔自己身陷这样的境地。
但她却也只能在这种怨恨的情绪中日益接近死亡。
矣姀本以为她的身子会日渐衰弱,然后在睡梦中逝去,但没想到,在床上躺了许久以后,某天她醒来竟然惊讶地发现她那总是没有力气的身子居然有了些力气。
矣姀先是欣喜一瞬,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这样的异常究竟代表着什么。
冷静地从榻上下来,许久没有踩地的她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
矣姀扶着案几歇了一会儿,然后费了好一些时间才走到梳妆台前。
她已经许久没有照过镜子。
当看到镜子里映照出一个形销骨立的人时,她第一反应便是闭上眼睛,后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模样时,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矣姀看着镜子发呆。
镜子的人像看起来极其地陌生。
她已经不认识。
侍人进门时看到她如此,有些意外,但什么都没说,只随意地把漆盘里的饭食往桌面一搁,然后便要离开。
矣姀转身盯着她看,声音沉沉,“我要沐浴,去替我准备热水。”
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这句话其实说得有些走调,但并不妨碍他人对她话语意思的理解。
侍人听懂后皱眉似要拒绝,矣姀从妆柩里拿出一根尾端尖锐的簪子,紧握在手心里,而后冷冷地看着她。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于阴戾,侍人被惊到,不敢造次,乖乖应了声是。
矣姀去净室沐浴之前,吩咐侍人把被褥等换过。
等她从净室回来,看到被褥果然被换过以后,她环视屋内一周,最后落座于梳妆台前。
低头静坐一小会儿后,矣姀执起梳篦梳妆。
发髻,妆容,衣裳。
矣姀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打理妥当,等一切都弄好的时候,她淡淡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眼,然后走出了屋子。
院落里的花草因侍人疏于打理,已经有些荒废,但到底是春天,春草蓬勃,看起来倒也满眼都是悦目的绿意。
有风吹过,屋檐下悬挂着的占风铎发出细微的声音。
矣姀循着声音走过去,仰头呆看了占风铎好一会儿后,她倚着阑干坐下。
此时已是春深时分。
鸟语花香,春草绿叶,眼前所见一切皆是生机勃勃的。
矣姀倚着廊柱闭上眼睛。
春风拂面。
柔似花瓣拂过面颊。
她轻叹一声。
感受着这令人欢喜的一切,但矣姀的脑海里却渐渐地只余下一大片的空白。
她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但此刻她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心境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以前的种种……
记不起来便记不起来吧,她已经不想再去回忆了。
如果能有机会再来过,她一定要让自己活得更快乐一些。
恍惚间,四周的一切都在逐渐地远离她。
声音渐小,意识渐远,身子却在刹那轻灵得像是被那柔柔的风吹得要飞起来……
矣姀没有抗拒。
她选择顺从那未知的指引,仅剩无几的意识很快便消失在时间的间隙里。
番外六
赵徽聿从外地回来,在去临椿园见过赵老夫人后,他随后缓步前往芳朵园。
十多天前,他被派往湄州处事,记得出门之前矣姀依旧在病中,也不知道此刻怎么样了。
想起矣姀面容苍白的模样,他微微蹙额,步伐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些许。
等到了芳朵园前,彼时侍人紫灵正用漆盘端着汤药进园,赵徽聿看见,直接把漆盘接了过来,“我来吧。”
紫灵一惊,反应过来后便是趁机邀功,“大人,夫人今日能下床行走了。”
赵徽聿一愣,随即露出了难得的浅笑,“是吗?”
“是。夫人现在正在游廊的占风铎下坐着赏花呢……”
“好。”
侍人离去后,赵徽聿端着汤药走进园子。
游廊拐角处,占风铎下,女子一身朱帔绿袄石榴裙,闭着眼睛倚着廊柱似是假寐。
柔和的阳光半落在她的身上,映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分外地惹人爱怜。
赵徽聿一怔,忍不住放轻脚步。
自从矣姀生病,赵徽聿来芳朵园看她,她几乎都是脸色苍白地倚在床榻上,半睡半醒。
今日她挽着发髻上着妆,眉间点着娇艳的梅花细钿,整个人看起来懒懒的,但又莫名的柔美。
相比以前,她消瘦了许多。
赵徽聿看着她纤瘦脆弱的脖颈锁骨,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但在转瞬想起侍人说过的话,他心里又默默地涌上些许欣喜。
她快要好起来了……
轻轻地在矣姀身旁落座,赵徽聿把漆盘放在一旁。
盯着矣姀的脸看了她一小会儿,发现她兀自睡着时,赵徽聿微笑着伸手拿过她手里掩在身前的团扇,柔声道,“夫人,该醒来喝药了。”
女子无有动静,依旧是紧阖着双目。
赵徽聿把团扇放在一旁,握住矣姀的手心时才发现她的手心凉凉的。
他改用掌心捂住她的手,继续唤她,“夫人,在外面睡着容易着凉 ……”
女子并无应答。
赵徽聿心里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发慌。
以前他唤她的时候,即便她从不应答,但是她的眼睫总是会颤动着的,可如今……
他看着那一张平静至极的脸,心里的慌乱逐渐增多。
“夫人……”
赵徽聿想要把矣姀唤醒,但他的手在触及矣姀的脸颊,发现女子的肌肤也是凉凉的时候,他的呼吸缓缓止住,过了须臾才不敢置信地慢慢睁大眼睛。
大手慢慢拢住女子瘦削的双肩,他轻轻一晃,声音却放得很轻,似是不敢说话太大声,怕惊着她,“夫人……”
“夫人……”
女子鬓角处簪着的红色山茶在轻晃中似要掉落,赵徽聿颤着手指为她簪紧。
定定地看着眼眸紧阖的女子一会儿,他贴近她的脸颊,在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拂动时,他身子一震,闭了闭眼睛。
有沉闷的感觉自心底涌上,似是遭受重重一击,他的脑海中刹那盈满嗡嗡一片。
他蓦地站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扶着窗柩才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好半晌后,他找回自己的思绪。
矣姀她……
她竟然……
不可能……
“来人!快去请大夫!”
赵徽聿抱起矣姀匆匆地往屋子里走去,紫灵眼神惊讶地看过来,赵徽聿察觉后,皱着眉头看过去,神色是前所未过的威严,“还不快去!”
紫灵脸色一白,匆匆地跑了出去。
大夫拎着药箱匆匆赶到时,只看榻上的人一眼,他便愣住了,“这……”
女子显然已经逝去。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者,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法让逝去之人起死回生,既如此,那赵大人又为何要请他来?
赵徽聿却是脸色平静,“大夫,有劳你了。”
大夫有些为难,想着或许眼前的男子定是不知道爱妻已经逝去,他放下药箱,斟酌着言辞道,“大人,夫人……已经去了,还请大人节哀。”
赵徽聿的脸色有些发白。
在大夫说已经去了的时候,他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一般,瞳孔极快地收缩着。
他定了定心神,松开握着矣姀的手,声线听起来镇定但实际上还是有些颤抖地道,“大夫,你看……”
矣姀的指尖呈现浅淡的紫黑色,这让他心里不得不有所怀疑,矣姀的逝去,并非是自然而然,而是另有蹊跷。
大夫眉头一皱,忙上前去察看。
好一会儿后,他神色凝重地道,“夫人应该是中毒了。”
“中毒?”
“是。夫人最近可是在服药?”
“内人身子虚弱,病中多心悸心慌,难以成眠,一直都有用药。”赵徽聿把漆盘上的汤药端到大夫面前,“大夫可是觉得这汤药有问题?”
大夫端过汤药嗅了须臾,随后把汤药倾倒到茶盏里。
赵徽聿静看大夫的举动。
待汤药倾尽,碗底现出一层细细的红色碎末。
他皱起眉头,“这是?”
“朱砂。”
大夫点了点头,“因朱砂有安神镇惊,清心解毒之功效,其历来便是医者治疗心悸心慌,失眠癫狂的主要用药之一,但朱砂少量有益,用量过度则具有毒性,可致人死亡。”
“这碗汤药,其中含有的朱砂,很明显便是过量了。”
“令夫人想来便是因为服用过量的朱砂,所以才会……赵大人请节哀。”
让别的侍人送大夫离开后,赵徽聿把以往伺候在矣姀身侧的侍人紫灵叫来,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开口缓缓道,“这药可是你煎的?”
紫灵低着头,身子却在微微发抖,“是。”
赵徽聿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声线虽然温和,但发声却又偏偏给人一种严肃至极之感,“严格按照药方,没有私自添加任何东西?”
紫灵顿了顿,猛地跪倒在地上,“……奴婢不敢。”
赵徽聿慢条斯理地把茶盏里的药汁倒回药碗里,然后随手递给紫灵,“那你把这个喝了。”
紫灵大惊,“这个……”
“只是安神的药罢了,吃不死人的。”
紫灵眼神躲闪,“可是……”
“可是什么?”
紫灵支支吾吾许久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徽聿把药碗放到桌面上,冷着声音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紫灵手指揪紧衣角,“奴婢没有……”
“没有什么?”
紫灵甚是慌乱,似乎还有点语无伦次,“奴婢没有往汤药里加朱砂。”
“你怎么知道是朱砂?”
“奴婢……奴婢方才在门外听到的。”
“是么?不是因为你指甲里残留的朱砂?”
紫灵慌慌忙忙地低头查看自己的指甲,当发现她的指尖干干净净时,她松了一口气,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男人冷冷的表情,她手脚一软,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大人,奴婢……奴婢……”
赵徽聿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那紫灵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来人,把她拉出去……杖毙。”
紫灵瘫软在地上,到很快她又哭喊着爬到赵徽聿的脚边,“大人,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赵徽聿看向走进屋来的其他侍人,皱眉道,“快把她带走,吵着夫人了。”
“是!”
“大人饶命,奴婢,奴婢愿意把真相说出来,还请大人饶了奴婢一命……”
赵徽聿挥挥手,钳制紫灵的其他侍人暂且退到一边去。
“说。”
紫灵的头磕到地上,“大人,是周姨娘吩咐我往夫人的药汤里加朱砂……”
“聿儿,这是怎么了?”
赵老夫人忽然出现在门外,看到屋里的情景,她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徽聿朝赵老夫人走过去,“阿娘,周姨娘在哪里?”
“她自是在她的屋子里休息,她如今身子厚重,哪里能四处跑……”
赵徽聿拧着眉头不说话。
赵老夫人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紫灵,又看向床榻上的矣姀,甚是不解,“这是怎么了?”
紫灵攀着赵老夫人的衣摆,声泪俱下,“老夫人,是周姨娘她用奴婢的家人胁迫奴婢在夫人的汤药里加过量的朱砂,所以夫人才会整日昏睡不醒,奴婢……”
“啪!”
紫灵被打得脸颊偏向一侧,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嘴角滑下一丝血迹。
她愣愣地看着赵老夫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口出胡言,血口喷人,赵家岂能容你这样的奴婢放肆!来人,把她拉下去杖责二十!”
紫灵一个激灵,“老夫人饶命!奴婢句句属实,绝对不敢说谎……”
赵老夫人不耐地挥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是,老夫人。”
“等等。”赵徽聿淡淡地开口,“把人带去隔壁的屋子,还有,去请周姨娘过来。”
赵老夫人眉心一跳,“聿儿,乐儿她……”
赵徽聿不容置疑,“来人,速去把周姨娘请过来。”
“是!”
侍人各自领命而去,眨眼间屋子里只剩下三人。
赵徽聿走到床榻边,小心地替矣姀掖好被子时,赵老夫人走到他的旁边,垂眸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放慢声音道,“矣姀的身子如今如何了?”
赵徽聿不说话,只伸手抚了抚矣姀的脸颊,然后站起来。
“聿儿……”
赵老夫人心里的不安蓦地加重,见赵徽聿不应声,她拉住他的衣袖,担忧地问,“到底怎么了?”
赵徽聿回过头来,面容平静,“阿娘,矣姀她……已经返真。”
返真?
返真!
“什么!”赵老夫人猛地转身看向床上的矣姀,满目的不敢相信,“她……”
“怎么会这样……”
赵徽聿拉着赵老夫人往外走,声音平稳得让赵老夫人的心中愈发不安起来,“阿娘,等处理完眼前一事,我们再来看她。”
“到底是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
芳朵园的东厢房里寂静无声。
赵徽聿静坐在一侧,低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老夫人走到他身旁,脸上满是疑惑与隐隐的不安,“聿儿,到底发生了何事?矣姀为何会……这么突然。”
赵徽聿抬起头来,冷静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后,赵老夫人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我不相信乐儿会做这样的事情,这一定是紫灵胡说八道,栽赃嫁祸。”
“紫灵为什么要诬蔑周姨娘呢?即便矣姀不在,她始终不过是一个侍人。”
“乐儿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昨天她还在我面前夸赞矣姀知书识礼,待人和善……”
“她为什么不会这样做?”赵徽聿反问,“矣姀不在,她不是最大的受益者么?”
赵老夫人想要反驳,想想最后却又只能哑口无言。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略有些惊讶地看向赵徽聿,“聿儿,你怎么会这样想乐儿?你以前不是总与人向善的么?为何如今会变成这样……”
赵徽聿收紧手心,声音中隐藏许多未名的情绪,他语气沉沉,“我后悔了。”
“后悔?”赵老夫人不解。
赵徽聿想了想,低声道,“我高估了她的善良,也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他本以为他能护她周全,最后却是……
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里是否会感到害怕。
她独自面对那个最可怕的结果时,他并没有在她的身边。
半个时辰后,周络乐搭着侍人的手慢慢地走进屋里。
在某处地方站定后,她朝赵老夫人和赵徽聿点了点头,“阿家,夫君……”
察觉赵老夫人面色怪异地看着她,周络乐表明平静但心中已经开始暗暗堤防,“不知道阿家和夫君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赵徽聿看了一眼紫灵,紫灵立即道,“周姨娘,你让奴婢在夫人的汤药里加入过量的朱砂……”
周络乐挑了挑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紫灵红着眼睛继续哭诉,“若不是周姨娘你当时拿奴婢的家人胁迫奴婢,奴婢定然不会犯下如此大错……”
“我胁迫你?笑话。”
周络乐不紧不慢,“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到院中杂草众多,想来你平日里定是趁夫人病着,玩忽职守,许是照顾夫人也从不尽心。”
“朱砂有安神镇惊的功效,用量过度会生出毒性,使人终日昏睡。听府中的下人言语,你家中甚贫,阿爹与阿弟均是好赌之人,家中欠下巨额债款。你或是对夫人的饰物起了歹心,所以才使计使夫人陷入昏睡,然后盗取财物出府为家中还债。”
“妾以为,阿家和夫君可使人核对夫人屋里的财物,以证实紫灵是否有盗窃的行为。”
紫灵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奴婢也是迫不得已,还请老夫人和大人饶命……”
她使劲地往地上磕头,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伴随着清晰的响声。
不多时,她的额头已经是红肿破皮甚至溢出了些许的血色。
“奴婢确实盗取了夫人的饰物,但在夫人汤药中加入过量朱砂,此一行径确实是周姨娘在胁迫奴婢以后教唆奴婢所为,请老夫人和大人念在奴婢说出真相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紫灵又是使劲磕头。
伤口处的血迹终是顺着她的额头流过眉心脸颊,让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怖。
赵老夫人不忍地用袖子掩住眼睛,“聿儿,你看……”
赵徽聿面无表情,“拖出去,杖毙。”
紫灵睁大眼睛,发出尖锐的声音,“大人!大人!大人饶命!”
赵老夫人连忙道,“聿儿,这样是不是太严苛了……”
赵徽聿笑了笑,眼神看起来如常温和,但细看又极其地阴冷,“一命偿一命,哪里严苛了?”
赵老夫人顿了顿,不敢多说什么。
她回过头去,心里砰砰直跳。
她从未见过赵徽聿如此模样……
陌生又阴戾,气质冷得慑人。
眼见紫灵被其他侍人拉到屋外,十几声尖锐的呼喊过后,女子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络乐心中猛地失了一拍。
待察觉赵徽聿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静静的,却又带着无比尖锐的审视感时,她忍不两手交叠,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起来。
忽然,赵徽聿挥了挥手,“其余人等出去。”
站在周络乐身边的侍人无措地看向周络乐,周络乐抓紧她的手,赵徽聿朝她看过来淡淡的一眼,周络乐感觉自己的指尖逐渐泛起某种凉意,但幸好赵徽聿倒也没说什么,似是默许让她的侍人站在她的身旁。
几个侍人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四人。
周络乐忐忑地等了一会儿,赵徽聿并没有开口说话,只半阖着眼睛,似是在走神。
她实在站不住想要去坐旁边的凳子时,男人却在此时开了口,她只得站住。
“一个月前,皇上下旨把常乐公主许配给了刘大人,此事你可知晓?”
周络乐微怔,点头,“妾自是知晓。刘大人可是妾的表哥。”
“前几日,刘大人宴请同僚,酒后失言,言他另有心悦之人,且那人已经怀有他的孩子。此事你可知晓?”
周络乐脸色微变,“此事……妾久居家中,甚少出门,自是不知。”
“常乐公主闻之大怒,但却没有奏请当今圣上收回成命,此事你可知为什么?”
周络乐皱眉,“此事……夫君如此相问,是为何意?”
“常乐公主知道那人是你。”
赵徽聿笑着,言语有些没有顺序,但一句轻飘飘的“常乐公主知道那人是你。”却让周络乐在瞬间手脚发软。
她心头发慌,但很快便又故作镇定地直视赵徽聿,“妾……妾不知道夫君在说什么。”
“你定是知道的。”
赵徽聿的神色很淡,语气更淡,“常乐公主此人,高傲骄纵,刁蛮任性,虽未入刘家,但已对刘大人有诸多的管束,想来她是爱刘大人的,但……这也恰恰说明她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你说,她在得知未婚夫的种种过往以后,即便能为爱忍下退婚的念头,但她还能容忍他人怀有刘大人的亲骨肉吗?”
“妾……不知道。”
周络乐不自觉地扣紧侍人的手背,侍人吃疼发出痛呼,她微微松手,看到侍人手背上出现五个月牙状的凹痕。
周络乐神色紧张,赵徽聿却是没有什么表情,赵老夫人的目光在二者之间来回游走,忍不住一头雾水地发问,“聿儿,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阿娘怎么都听不明白?”
赵徽聿回看赵老夫人,“阿娘,周姨娘怀孕几月?”
“算来已经是八个月了。”
“她说的,还是大夫说的?”
“自然是乐儿她……”赵老夫人蓦然顿住,皱眉,“聿儿,你这是何意?”
赵徽聿颔首,“她腹中的孩子其实已经有九个月有多了。”
“什么!”赵老夫人猛地站起来,“怎么可能?”
“阿娘若是不信,可请别的大夫过来重新诊脉。”
周络乐惊恐地看向赵徽聿,男人并不看她,虽然在说着与她有关的事情,但是却用着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像是她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心头逐渐浮起刺骨的寒意。
赵老夫人几步走到周络乐的面前,震惊地询问,“乐儿,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难道不是聿儿的?”
周络乐反应过来,迅速地红了眼睛,“阿家,这孩子自然是夫君的。”
“可是聿儿说……”
“许是夫君因夫人去世一事,受到的打击太大,所以才在此事上迁怒于妾,妾可以保证,妾肚子里的孩子,的的确确是赵家的血脉。”
她想,只要她一口咬定这孩子是赵徽聿的,赵徽聿应该奈何不了她的。
赵徽聿安静地看着周络乐,“你若是不肯承认,待孩子生下来后,你会更加后悔的。”
男人不知是何种想法,只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周络乐心中寒意更甚,但想着自己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只能咬牙勉力坚持下去,“妾能理解夫君此刻的心情,但血缘一事何其重大,还请夫君不要随意开玩笑。”
赵徽聿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一旁的案桌几面,“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我们便等着时间的证明吧。”
“毕竟,早产儿和足月出生的婴儿,这两者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一看便知。”
周络乐的脸色在刹那变得煞白。
赵老夫人也已经呆住,完全说不出话来。
赵徽聿站起来,慢条斯理地道,“最后一次机会。”
“我问你,是否是你差使紫灵往夫人的汤药里加入过量的朱砂?”
周络乐怔怔地看着赵徽聿,似是没有听到他的问题,“你要把我送给常乐公主?”
赵徽聿已经有些不耐,“这取决于你是否愿意说出真相。”
周络乐慢慢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在反复思量过后,像是被人卸去全部力气一般,她小声地承认,“是,是我差使紫灵那样做的。”
赵老夫人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要站不住,“你……想不到你竟然这般恶毒!”
赵徽聿及时地伸手扶过赵老夫人,在把她安置在凳子上后,他对外扬声道,“来人……”
侍人推门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护送周姨娘去刘府。”
周络乐猛地抬头,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赵徽聿,须臾以后,她回过神来尖声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赵徽聿冷眼看她,“既然不愿意去刘府,那便去常乐公主的常乐宫吧。”
“你!”
赵徽聿扶着赵老夫人往外走,周络乐哭了几声,随后抱着肚子赶过来哭着求他,“大人,求你不要把我送去常乐宫……”
赵徽聿皱眉,“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周络乐绝望地哭喊,“大人明知这两处地方皆容不下我,你这是在逼我去死……”
“欺骗在前,谋杀在后,我对你如此处理,已经手下留情。”
周络乐心中激愤,“你不过是借助他人之手为自己的夫人报仇,何以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赵徽聿顿了一下。
伸手拉回自己的衣角,他看向她,冷冷地道,“那又如何?”
周络乐张了张嘴,最后瘫倒在地。
——
又是一年晚春。
细雨飘洒,山林潮湿。
种植在孤墓四周的山茶花瓣沾了雨水,晶莹剔透的水珠映着红红的花瓣,粒粒饱满可爱。
随着雨丝的逐渐增多,花瓣难承其重量,一粒粒的水珠流过花瓣,由小变大,最终跌落在地,融入黑色的泥土之中。
赵徽聿立在那一方孤墓之前已是许久,青衫衣摆被雨丝浸润,湿气氤氲着他的双眸,让他总是明决的双眸染上些许朦胧的哀愁。
凝视着那方孤立的墓碑许久,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指尖落下,传来的触感坚硬且冰凉。
他怔了怔。
但他的思绪却在骤然间回溯到一年前。
那时候矣姀还在世,他触碰她的发丝,指尖唯有柔软与温热。
矣姀离开后的一年。
每夜梦回,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她。
有关于她的笑,有关于她的闹。
她那时候是多么的喜欢他,可他对她却又是那样的冷淡……
他终是辜负了那片单纯而热烈的心意。
所谓是,芳草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他想,若是真的有来生,就让他来喜欢她吧。
他一定会像她对他那般,好好地爱她一次,自始至终,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 磨磨蹭蹭写了好多天,懒得分章节,合做长长的一章了。
感谢各位小天使这么长时间来的支持啊。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