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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第 290 章

    魏知隶赶到岁云山的时候, 风尘仆仆, 蓬头垢面。

    遇见巫渺的刹那,他维持了好多天的面无表情终于开始崩裂……

    用力地扣住巫渺的双肩, 魏知隶的脸上带着隐隐的疯狂,似是在下一刻便要对巫渺吼出来,但他的声音却又极度的压抑,带着卑微和恳求,“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巫渺行医多年, 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惯不怪。对方虽然是魏知隶,但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眉宇之间尽是见惯生死的淡然和超脱。他不为所动, 但用清淡的声音冷静又似不近人情地回答了魏知隶的问题, “魏兄请节哀。”

    魏知隶的眼眸里满是血丝, 他死死地盯着巫渺,“生息蛊不是能……莫非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

    巫渺皱眉,“魏兄请慎言。生死乃大事,医者轻易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

    魏知隶盯着巫渺看了许久,巫渺眉目不动, 任由他看。

    沉默许久后, 似是终于接受了事实, 魏知隶松手,苦笑一声,“我倒是希望你们能与我开玩笑。”

    只要矣姀还能活着。

    巫渺叹了声, “魏兄且去梳洗一番,我待会带你去见魏夫人。”

    “夫人……”魏知隶有些恍惚,“她在哪里?”

    “冰室。”

    冰室是岁云山用于储存寒冰的地方。

    巫渺拿着一盏烛火,带着魏知隶不断地沿着石阶往下走,直走了一刻钟,才在一道石门前停下脚步。

    用烛火点亮石门旁边的灯盏,巫渺寻着机关开关,手掌罩住那雕刻着奇怪花纹的石盘往右往左来来往往好几次后,只听得石间传来沉闷的咔哒一声,厚重的石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地往左右两侧移动。

    又是一条暗道。

    巫渺走进去,一路走一路将路旁两边的灯盏点亮。

    魏知隶跟在他身后,借着灯光发现他们正在沿着微斜的下坡道不断地往地底更深处走去。

    又走了将近一刻钟,巫渺再次停步于一道石门前。

    用完全不一样的手法再次开启了另外一道门后,巫渺微微偏头对魏知隶道,“里面便是了。”

    魏知隶颔首。

    石门被打开的刹那,一股强烈的冷气从里面涌了出来。

    魏知隶身子一颤,脸色愈发地苍白起来。

    巫渺走进去,从门旁的柜子里取出两件皮毛大氅,回头想要让魏知隶穿上以免被冷气所侵时,却发现魏知隶依旧站在门外,身形僵硬,纹丝未动。

    巫渺走过去把大氅披到他的身上,“走吧。”

    魏知隶脚如灌铅,沉重得迈不出分毫,他缓缓抬眸,眼神一片涣散,“到此刻,我都依旧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只要梦醒了,我就能再见到她……”

    魏知隶的眼睛很红,“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与她的再见,竟然会是以死别的形式。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对她心软,我应该直接把她带回国都城去……”

    “这是她的选择,这也是命运的安排。我们理应尊重,并且接受。”

    人生哪有什么早知之事?

    巫渺伸手拍拍魏知隶的肩膀,“随我来。”

    魏知隶麻木地跟上去。

    眼前又是一条暗道。

    不过与先前的暗道不一样的是,这条暗道两侧是一道道花纹各异的石门,看起来古怪又神秘。

    “这是什么地方?”

    “储存冰块的地方。因为师祖不喜欢把冰块都堆放在一起,所以在建造冰室的时候,特意隔了一间间石室,又因为师祖母擅长纹刻,山中日子太过清净,她闲着无事便把所有的石门都刻上了花纹。”

    走过一道道紧阖的石门,快要走到尽头时,巫渺停了下来。

    屈起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石砖几次,待石头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后,巫渺才往后退了一步。看石门在面前慢慢地往左右拉开,他偏头对魏知隶道,“魏兄,魏夫人瘦了许多,还请你……有个预期准备。”

    魏知隶愣了愣,轻轻颔首。

    待石门开启的声音停止以后,巫渺侧身让到一旁,“我会在外面等候魏兄,还请魏兄……节哀顺变。”

    魏知隶点头。

    巫渺端着灯盏走了出去。

    石室不大不小,四角均摆放着灯盏。灯盏中的火苗微微摇晃,惹得那柔和的光芒随之一动。

    厚厚的冰块堆放在石室四周,散发着慑人的寒气,被冰块围绕的石床处于石室的中间位置,其上有女子双手交叠合衣静躺。

    魏知隶站在石室门边,好一会儿才迈着缓慢的步伐往石床边走去。

    一步一步,女子的面容渐渐清晰。

    在看清楚女子面容的那一刻,男人骤然停下脚步,不敢再轻易往前。

    “夫人……”男人声音喃喃,垂在身侧的双手在不知觉中紧握成拳后颤抖起来,他嘴唇翕动,似是有话要说,但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终是慢慢地走过去。

    在石床旁边坐下,目光自那张熟悉但隐隐已经有陌生感的脸上细细掠过,男人的思绪在刹那混乱成一片。

    他不甘心地把指腹覆于她的脉门,妄想感知些许跳动,即便是极其微弱的亦可。但在再三的摸索下,指腹依旧是冷冷一片,许久以后,男人颓然地收回手,眸光剧烈颤动,已是面临崩溃。

    “夫人,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即便你不想看到我,你也可以对我说不,或者你想说什么就什么,就是不要不说话……”

    “夫人……”

    石床上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躺着。

    她的五官生得秀丽温婉,即便没有表情,也自带三分柔和,不会显得僵硬。

    她的面容相比以前的确实消瘦了许多,但是有清美的脸骨支撑着,看起来也并不难看。

    魏知隶忍不住伸手去碰矣姀的脸。

    只轻轻的一下,手背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凉,早非曾经的温软细腻。

    他猛地把手往回收了收。

    许久以后,他终是忍不住隔着距离描摹她温婉的眉眼唇嘴,想象着她曾陪伴在他身边时的生动活泼,再看她如今静躺在石床之上……

    男人低下头去,身子颤抖不已。

    他想,

    他终是失去了她。

    ——

    魏知隶随着巫渺走回地面,属于秋天的干燥温暖的风很快便吹散了他一身的冰冷寒凉。

    巫渺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通红的眼睛,温声着道,“你先去休息吧,晚膳我会派人送至你的房中。”

    魏知隶摇头,“我要带她回去。”

    “不急于这一时。”

    巫渺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是魏夫人的遗书。她没明说要给谁,但是我想,也就只有你了。”

    魏知隶一怔,急急地把信接过,“多谢。”

    “她平时很喜欢在那边那块高高的石头上盘坐。”巫渺伸手指向一个方向,“也许你可以过去看看。”

    “多谢。”

    魏知隶爬上那块高高的石头,如巫渺所说的那样在上面学矣姀盘坐以后再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峰峦起伏,云雾缭绕,夕光把翻滚的云雾染上颜色,使之与天际的云彩类同。云雾翻滚着与天边相接,目之所及,尽是颜色,像是橘色的颜料被打翻在画纸之上,深深浅浅弥漫了所有的角落……

    魏知隶微微一笑。

    眼前确实是矣姀平日里极爱看的景色。

    在绡州的时候,傍晚里她也爱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看天边绚烂又浓烈的火烧云。

    下笔画画的时候,夕光和云彩也是她画作里出现次数最多的物相……

    收起发散的思绪,魏知隶取出那封遗书,看到封面上面一片空白。

    矣姀没有指定启信人,不过巫渺将此书给了他……

    极短暂地犹豫一瞬过后,魏知隶很快便将之打开并将信取出来阅读。

    这确实是给他的。

    遗书上的词句不多,但魏知隶在阅读时,字里行间都能够想象得到她在说这句话时应是怎样的语态和神情……

    初时他忍不住露出点点笑意,但越是往后读,他脸上的笑容正在慢慢地消失……

    ——

    巫渺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魏知隶正在发呆。

    他面前摆放着两样东西,一幅画,一封书信,魏知隶正盯着这两样东西看,眼神痴痴的。

    巫渺清咳一声,魏知隶回过神来,“你来了。”

    巫渺点头,“我来替你诊脉。”

    魏知隶把手伸出来,巫渺凝神诊断,不一会儿后松手,“并无大碍,多注意休息便好。”

    像是没听到巫渺说的话一般,魏知隶只看着那幅采桑子图,声音有些恍惚地道,“我昨晚梦见她了。”

    巫渺一愣,“嗯?”

    “她不愿意跟我回去。”魏知隶眉心紧蹙,“我要去牵她的手时,她忽然就不见了……”

    巫渺叹了一声,“你需要休息。”

    魏知隶伸手揉着眉心,“她在遗书中言及身后,要进行荼毗,灰烬分于水陆。”

    “她曾经也对我们提起过,还说这是她的心愿。”

    “是吗?”魏知隶顿了好一会儿,轻叹一声,“既如此,那便如了她的意吧。”

    ——

    荼毗以后,魏知隶依照矣姀的遗愿,将其骨灰灰烬分于水陆之中,至此,所有的仪式完成。

    魏知隶不愿意在岁云山多逗留,当天便要离开,但他实在是疲惫过度,没走几步便晕倒在地。巫渺欲要让其留下来治病休息些许时日,但魏知隶在醒过来以后执意要下山,巫渺无法,只得开了方子,又给他收拾了一些药包,然后才让他和凌胥离开。

    看着主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蜿蜒之后,白术回头看若无其事地收拾着晾晒药材的巫渺,“公子,你不是说魏大人很聪明吗?为什么在进行荼毗的时候,他没有发现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矣姐姐呢?”

    “第一个原因,大部分病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身形消瘦,彼此区别不大。”

    “那第二个呢?”

    “我的易容术还不错。他在冰室里看到真的,震撼太大,在看到假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再细看了。”

    “……还有第三个原因吗?”

    巫渺停下手里翻拨药草的手,“他彻底地乱了心神。”

    “那他若是事后醒悟过来呢?”

    “估计会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公子,矣姐姐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不知道。”

    “她都已经睡了一个多月了。”

    “嗯。”

    “公子,你说,矣姐姐应该醒得过来的吧?”

    “不知道。”

    “公子,你不是神医吗?怎么无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啊……”

    “因为你问的都是非我可控的事情。”

    “……”

    ——

    两个月后。

    沿着石阶往地下走一刻钟,再沿着斜道再走一刻钟,巫渺打开冰室的石门,穿过廊子来到最后一间石室前。

    皙白且长的手指在石砖上轻敲几下,石门应声而开。

    石室中央,躺在石床上的女子依旧是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的和死人并无二致。

    巫渺走进去为女子诊脉,探着脉门许久,指腹之下依旧毫无动静。

    他蹙起眉头收回手,思量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为何还是没有动静的原因。

    难道是他在某个环节了出了纰漏?

    巫渺将双手拢在袖中,凝神思索,指尖无意触及脉门,他忽然眼睛一亮。

    右手无脉,那左手呢?

    巫渺的指尖随即搭到女子左手的脉门处,虽然初初也没有任何异常,但就在他失望地想要松手的时候,他忽然探到了一丝极弱极弱的跳动。

    本以为是错觉,他集中所有精力,再三确认发现那脉相确实是存在的时候,他轻舒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生息蛊在进入宿主体内后会以吸食宿主的血肉成长,成熟以后则会进入休眠状态。一旦生息蛊休眠,宿主也会随之陷入沉睡状态,无声无息,状似假死,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其实与命运的争斗已经在开始。

    休眠是生息蛊正常且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一般需要三个月,但作为生息蛊宿主的矣姀即使在沉睡之中带病的身子也会逐渐地衰弱,为了减缓矣姀病情的恶化程度,巫渺才将之移至冰室。

    生息蛊从休眠状态中清醒过来的那几天,是决定它与宿主到底是共存还是共亡的重要时刻。

    成年的生息蛊从休眠状态中醒来以后会试图治愈宿主身上的病疾,如果成功,则宿主会成功地醒过来,如果失败,生息蛊死去,宿主也会在沉睡中跟着死去……

    三个月前,生息蛊入体当日,矣姀让巫渺往国都城发出她已然身亡的噩耗。

    知晓魏知隶一定会过来岁云山确认真假,矣姀正好可以借助假死状态顺利蒙混过关。

    身后事以荼毗进行,骨烬皆散于水陆。

    前后三举,尽断魏知隶对她依旧生存的所有可能念想。

    巫渺低头看石床的女子,半晌后摇头轻笑。

    “虽然有的时候倔强得令人头疼,但既然能醒来,就尽快醒来吧。”

    “说好三个月就醒来的。今日就是三月之期,若你三日之内还不醒来,我可要加倍你的医药费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