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流言蜚语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越传越烈,山雨欲来让朱厚炜也越来越煎熬,对于他来说,这北京城就是个巨大的牢笼。
时间飞逝,内心孤独的朱厚炜转眼又在这痛苦中煎熬了几个月,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朱厚炜虽然有超常的智慧,如今实际年龄却只有九岁,很多计划无法落实到实处,想尽了办法依然一筹莫展,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离开这座牢笼,只能够继续忍耐……
这天临近午时,石砎、董建中等十几个给事中同时接到内阁堂官的通知,按后世的说法就是上级通知他们参加会议,这帮御史言官谁也不能缺席。
如今正值炎炎六月,又久日不雨,北京城里头,往常大街小巷窜着的都是灼人肌肤的热风,偏今儿一丝风没有。
给事中坐的都是四人抬的小轿,顶着日头,轿子里燠热如同蒸笼。及至来到午门内的六科廊,个个都汗流浃背,一身绣着鹭鸶的六品夏布官服,前胸后背都浸出了汗渍。
各自进了值房后,揩脸的揩脸,摇扇的摇扇,暑气还没有除尽,接了文渊阁大学士刘健的指令,这帮人又都一窝蜂随着堂差来到内阁二楼的朝房。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鉴于宋元两代君弱臣强,朝廷权力失控乃至崩溃的教训,加之左丞相胡惟庸谋反对他的刺激,促使他革除丞相制,把丞相之权分于六部。
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给事中,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及监督。这六科给事中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直接向皇帝本人负责。
如此一来,给事中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论官秩,六科给事中虽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与之见面也得行拱手之礼。
政府各大衙门,都设在京城各处,惟独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进会极门,是内阁;往左进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可见六科言官的清贵。
按朝廷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
只是今天这次会揖不伦不类,主要是时间不对,离六月十五还差两天,所以这帮人心里面都感到疑惑,到底是什么情况,大热天的首辅大人这么急吼吼的把他们叫来。
石砎、董建中一帮给事中们在内阁二楼的朝房中坐定,这才知道李东阳与谢迁两位辅臣都不在阁,刘健也因急着签发几道要紧咨文而不能即刻过来,让他们在此先休息一下。
大佬们都不在,顿时他们就不那么严肃斯文了,嘻嘻哈哈开起了玩笑。礼部给事中石砎离开内阁还不到一个月,自我感觉还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他下楼找到负责供应的典吏,弄了两个水泡西瓜上来。
内阁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刚吃完西瓜,闲起了几句,忽听得走廊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顷刻间只见书办刘云走进朝房来报告:
“首辅到了。”
刘健一进门,众言官先已肃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礼。刘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拣正中空着的主人位子坐了。
刘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阁,资格最老,脾气最暴,这个人是急性子,十分容易着急上火,但他却有着一项独特的能力——断。这位内阁第一号人物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能够预知事情的走向,并提前作出应对。
正是这种能力帮助他成为弘治年间的第一重臣。刘健平素不苟言笑,这些门生都很惧怕他的威严,一俟坐定,刘健朝门生们扫了一眼,顿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禁若寒蝉。
见此情形,刘健打算缓和一下气氛,便笑道:“方才在走廊听得里头叽叽喳喳甚是热闹,如何我一来,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首辅一来,尊卑定位。董建中挂衔的吏科都给事中乃六科给事中之首,因此轮到他来答话。他欠欠身子,毕恭毕敬地小心答道:
“学生们在议论阉竖李广留下的那份花名册,里面既有吏部尚书屠静、礼部尚书徐琼,又有刑部尚书白昂、通政使沈禄,本来这些人都在刑部接受审查,前天突然传出圣旨,又说这件事不查了。学生们很疑惑,正思量着如果现在交章弹劾,可好?”
刘健沉默了一下,说道:“今天把你们召来,也正是为了此事。李广一案有此变故,跟张鹤龄兄弟脱不开关系,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今个上午出了件大事。
前几天户部郎中李梦阳上书指斥弊政,洋洋数万言。其中指斥张皇后的兄弟张鹤龄尤其严厉,不仅受贿,替涉案官员说情。还揭发他招纳无赖、渔肉百姓。
张鹤龄与皇后母亲金夫人听说后,天天在皇上面前哭闹,要将李梦阳下狱。今个上午辰时皇上不得已,照着做了。如今李梦阳已经下了诏狱。”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董建中愤然起身,怒道:“皇上为何如此不辨是非,任由外戚干涉朝政,如此下去,难道本朝又要出一个王莽之乱乎?我等身为御史言官,岂容朝堂上有宵小乱政。”
如同火星溅入了炸药,众人纷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刘健微微颔首。他坐在西首,此时阳光透过东窗照射进来,炫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石砎看到这一点,连忙起身亲自去放下东边一排窗户的卷帘,朝房里光线顿时柔和下来。
刘健微微点头表示感谢,似乎并不介意石砎的殷勤,咳嗽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刘健继续说道:“今天老夫把大家召集起来,老夫是想借此机会说明,给事中为皇上行使封驳监察之权,处在万众瞩目的地位。碰到朝政窳败,贪赃枉法之事,要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这不仅是责任,也是道义,否则,就会为天下人耻笑。”
石砎脑瓜子灵活,至此已把刘健的心思猜透了七八分,便开口问道:“元辅,今天的会揖,是否讨论弹劾张鹤龄、营救李梦阳之事?”
“正是,”刘健爽快回答,“今天找诸位来,正是为了会议此事。路不平要人铲,事不平要人管。说实话,李梦阳此人性格狂放,自视甚高。老夫平时也不太喜欢此人。
但他敢于指出时弊,不惧权贵。老夫就非常佩服。这次老夫要伸手救他,哪怕是拼上不当这个首辅,也不容外戚再这样嚣张跋扈下去。石砎,我让你调查张鹤龄兄弟侵占京城田亩的事,查实了没有?”
石砎应声答道:“我布置给叶绅了。”
刘健又把眼光移向户部给事中叶绅,叶绅点点头肯定的答道:“证据确凿!田册账目清晰。”
“很好。”
刘健欣慰的点点头,继续交代:“把所有的证据都归总一下,下面我们议议如何营救李梦阳……”
……
是夜,此刻已近三更。紫禁城依然灯火通明。
乾清宫里朱祐樘还在书案后忙碌,书案上还摆着一叠子奏折等待他的批阅。
这时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朱祐樘依然在伏案疾书。贴身太监王玉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重新点燃了一根新的蜡烛,然后轻声劝道:“皇上,已经三更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朱祐樘闻言放下手中的御笔,靠在椅背上揉揉酸胀的眼睛,苦笑着说道:“都说皇帝至高无上,享受天下供养。
可又有谁知道,朕每日起早贪黑,睁开眼就是忙不完的公务,这天下人啊,都在向朕伸手。唉,有时候朕还真就羡慕那些个平常百姓,种几亩薄田,老婆孩子热炕头,好过安生度日。“
王玉安置好新的烛台,便走过来替皇上揉揉肩膀,继续劝道:“皇上最近过于操劳了,您的身体刚刚恢复,太医和二皇子都说您现在不宜过于操劳,还请皇上保重身体。”
听到王玉提到朱厚炜,朱祐樘心念一动,随口问道:“王玉,东厂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到底是谁在散布谣言吗?哼,真是一帮废物。这幕后之人如此歹毒竟敢针对吾儿厚炜,其心可诛!”
“皇上,东厂奉御杜甫已经有了一些线索。最早散布这些谣言的是来自南方的一伙人,据说中间有位道士是他们的首领。只不过这帮人很快就销声匿迹,一时间找不到这些人的行踪。”
“让杜甫抓紧一点,不管这些人有何目的,但欲置我儿于死地,就罪不容恕。对了,二皇子知道这件事吗?这些日子过的还好吗?”
“据孙彬报告,二皇子应该听说了这些流言蜚语,好像没太往心里去。每天还是照常练功,白天学习,晚上鼓捣着一些器械,基本上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变化。”
“唉,我儿心里苦啊!这孩子从小就内向,心思很重,母亲又不太喜欢他。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朕这些年有些疏忽他了,真是惭愧啊!苦了这孩子了。嗯,太子最近在忙什么?”
王玉轻笑一声,说道:“太子最近迷上了打猎,没事就带着张永几人到西山狩猎,今个又逃课偷偷出宫,被谢阁老抓个正着,罚写十篇大字,听说现在还在写字呢。”
听说朱厚照又挨了罚,朱祐樘一点也不介意,脸上反而露出微笑,自嘲道:
“朕这两个孩子都是极聪慧的,只不过性格反差实在太大。太子性格跳脱,太过于顽皮。小儿子少年老成,有太过于沉闷了。同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性格反差如此之大呢?”
王玉也笑道:“呵呵,要是这两位小主子的性格中和一下,那就十全十美了!”
“谁说不是呢?唉,这天下何曾有过十全十美的事。罢了,只要他们自己开心就好。嗯,今日夜色很好,你去安排一下。朕待会带着厚炜出宫走走,让他宽宽心。”
“皇上,会不会太晚了?已经过了三更了。”王玉劝道。
“无妨,以前闲暇时总带着厚照出去,这些年太忙,倒是冷落了厚炜,咱们爷俩还从未单独待在一起过。去安排吧!”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
慈安宫附近的那坐小院里,书房里的灯火依然通明。朱厚炜坐在一个小桌子后面,正在用一把锉刀打磨手中的一截金属管,神情十分的专注。
良久,朱厚炜终于打磨好了这根铁管,他对着烛台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发现已经没有任何瑕疵,这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擦拭干净后,他用干净的麻布仔细包好这根铁管。打开床榻上一个很隐蔽的暗格放了进去。
料理完这一切,把桌子收拾好,朱厚炜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回到书桌旁,从书架上的书籍中抽出一张图纸,这是一张复制的大明天下地图,他按照后世的记忆在地图上开始勾画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少顷,何鼎的声音传来:“二皇子,王玉公公来了,皇上请您去乾清宫。”
朱厚炜听了皱皱眉,这么晚了,父皇让自己过去,会有什么事呢?难道是那些流言蜚语……管他呢,反正是祸躲不过,缩脖子是一刀,伸脖子也是一刀。
朱厚炜懒得往下细想,答应了一声,然后收拾好东西,缓步走出了书房。进了大厅,却见皇帝的随身太监王玉,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招呼:“老奴见过二皇子。”
“父皇还未休息吗?这么晚了还有何事?”朱厚炜随口问道。
他搀住王玉,不让他施礼,王玉知道这位小皇子很讨厌繁文缛节,便顺势站了起来。
笑道:“皇上刚刚忙完,忽然想起从来未带二皇子逛过夜市,今个来了兴致。让老奴过来请您。”
朱厚炜听了一滞,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件事。想想又有些发囧,皇帝一直把他当做小孩了,大半夜的要带他偷偷出去逛街。心里颇是感动,又有些哭笑不得……
斯时夜已深了,立夏刚过几天,正是北京城最热的时候。每逢到这节令,北京就变成了不夜城,多少戚畹人家膏粱子弟,正好去那些酒馆青楼或倚翠偎红或揎臂痛饮,极尽声色犬马之能事。
鼓打三更,夜凉如水,罩在朦胧月色里的北京城。酒楼歌榭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是像白日里一样热闹。
朱佑樘左手提着灯笼,右手牵着朱厚炜,在内侍的陪同下避开文官的视线,从宫中的角门出去,来逛民间的街市。
说实话,朱厚炜来到明朝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走出紫禁城来到民间,外面的一切让他感觉到有些好奇。
出东华门不远,紧挨着皇城有一片热闹非凡的街市,这便是棋盘街。有一首诗单道棋盘街的繁华:“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向夜月明真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
这棋盘街在元朝就是京城里第一等繁华之地。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元代大内的太液池之东,新修了当今的这座皇城,其规模气派不知超过了元城多少倍。
元城周围的市廛店肆也迁走了不少,但是这棋盘街却留了下来。棋盘街又名千步廊,它一头靠着皇城宫禁,另一头连着富贵街。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等重要政府衙门,都在那条富贵街上。
棋盘街得了这寸土寸金的上好地望,不热闹那才叫怪。天下士民工贾,无论是来京述职交差,还是经商谋事,都得到这棋盘街上落个脚儿,溜个圈儿。
此刻虽已经亥时三刻,这一条四围列肆、百货云集的棋盘街,依然驰马传牒,肩摩毂击,喧喧哗哗,一片锦绣丰隆之象。
出了东华门向左一拐,就是一片琳琅满目,乃是店肆林立的街市,以绸缎、珠宝店为多。再往前走一截子,便是耸着一座钟鼓楼的十字街口。
由此向东向南向北,三条大街皆是店铺。彩旗盈栋金匾连楹,红男绿女川流不息。
朱祐樘站在街口看了看,便熟门熟路的往行人略少的北街走去。走了二三十丈远,右手边出现了一条横街。
街口第一家是一间两层楼的茶坊,门口挂着布帘子,屋内支着四五只茶炉,都烧得热气腾腾的。
临街窗户里头摆了十几张桌子,一些清客在此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看街景。楼上还有七八间雅室,传出吹箫弄笛之声,想是什么公子王孙在里面品茗听曲。
朱祐樘本想坐下来喝杯茶,一看还是闹哄哄的,又带着朱厚炜挑帘儿走了。往横街里走过了七八家,朱厚炜这才看出横街弥漫着一股子风雅。
家挨家的小铺子,门脸儿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极有韵致。门上泥金刷粉的牌匾书着这个轩那个斋的,牌匾两旁的门柱上,都悬挂着黑底绿字儿的板书对联。
这些对联亦庄亦谐,于店铺的营生都极为切合。朱祐樘挨个儿看下去,正好看见一家酒肆门上写着一副对联诙谐有趣:劝君共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朱祐樘拍拍朱厚炜的小脑袋,说道:“炜儿,就这家了,呵呵,今天爹爹带你去吃点没吃过的。”
说罢就率先走了进去。这件酒肆明显是住房改的,上下共两层,门脸并不算大,一楼大概有十五六张桌子,用屏风隔开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显得倒也别致。
刚进门,一个腿脚麻利的酒保立刻迎了上来,唱了一个肥诺问道:“客官,进大厅还是雅间?”
朱祐樘笑道:“雅间吧。”
“好咧!客官,楼上请。”
上得二楼,走进一间靠内院的清静雅室,刚一坐定,朱祐樘便吩咐道:“先上份熏猪头肉,要大份的。再配几个凉菜。一壶老酒,一大杯杏仁果露。”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答应一声,手脚麻利的沏好一壶茶端了上来,他替每一位客人斟好茶这才出去。
朱厚炜见朱祐樘如此熟门熟路,简直和后世出来吃夜宵差不多,可想而知,想必这些年这位皇帝没少偷偷溜出来。
刚才逛街的时候,父子俩其乐融融,倒更像是一对民间的父子。
朱厚炜今天才发现,脱离了皇宫的桎梏,朱佑樘这个时候才展现出他的真性情,他更喜欢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无拘无束的生活着,或许之前所有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伪装。
看到朱厚炜用一种不认识的目光看着自己,朱祐樘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怜爱的摸摸朱厚炜的脑袋,叹息一声说道:
“炜儿,爹爹这些年有些忙,对你关心的不够,没时间陪你。是我太粗心了。你不要怪爹爹,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们少受些苦。
你性子太冷了,以后放开朗一些,不要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里,这样会憋出毛病的。
最近你受了很多委屈,爹爹都知道。你不要害怕,不管有什么事,爹爹都会替你扛着。“
“是,爹爹,我明白了。”
朱厚炜点点头答应,他听出了朱祐樘的言下之意,指的就是这段时间的流言蜚语。他此刻有些感动,鼻子有些发酸。
朱厚炜阅尽苍生的心灵,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打动过,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百忙之中,还会想到自己孩子的心理感受。
不管他是不是个合格的皇帝,至少在他的心目中,这位皇帝的确是一位伟大的父亲,非常的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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