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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归政法师的秃驴趾高气扬地进了偏,要求圣上收回昨颁布的铜诏令,圣上当即以天子一言九鼎为由,拒绝了秃驴的请求,甚至还和那秃驴以佛法一较高低,你猜是谁胜了?”李延顺手端饭碗,绘声绘色地描述今在宫中的所见所闻。
翟氏自昨晚上就借口体不适,半步都未踏出房门,两个年幼的亲儿子也跟着一并关在屋里。
而吴氏这几天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探亲,李重进则是一如既往地出门赴宴。
所以餐桌上今就李延庆与大哥两人,无人监督,食不语的条规自然失效。
李延庆咽下嘴里的羊片:“归政法师佛法精通,成名久,总不能是圣上胜了吧?”
对归政法师这位闻名周朝的高僧,李延庆是有印象的,论对佛法的研究,开封城里几乎无人比他更精通。
“当然是圣上胜了,那秃驴怎会是圣上的对手?”李延顺满面风,仿佛是他自己在中驳倒了归政法师。
郭荣究竟是如何辩倒精通佛法的归政法师,李延庆并不怎么在意,政治上只讲结果,过程并不重要。
但看着大哥这兴奋模样,李延庆反而有些担忧:大哥是不是对郭荣太过景仰?未来自家如果要造周朝的反,大哥不一定会鼎力支持啊......
这应该也是郭荣将各地节度使的长子们,通通安排到边做直的目的。
李延庆若有所思:譬如自己的大哥,长期跟随在郭荣边,亲眼见证了郭荣是如何叱咤风云、独揽朝政,而且郭荣这位皇帝也确实极富人格魅力,大哥自然而然地就会对郭荣心生景仰,估计很难对郭荣生出反心。
想到此,李延庆一阵庆幸:还好自己和父亲李重进多长了个心眼,并未将乌衣台的内完全透露给大哥,只是和大哥稍微提及过两句,想来在大哥李延顺眼里,乌衣台只是个很小的间谍组织,专门负责在南唐搜集军......
整了整思绪,李延庆故作惊讶:“哎呀,圣上好生厉害,竟然能辩倒精通佛法的归政法师。”
“那当然了,圣上何许人也?自是对佛法了若指掌,怎会输给区区一个秃驴?”李延顺自己对佛法狗不通,即便今在外听完了整场辩论,也搞不懂郭荣是如何辩倒归政法师的。
其实郭荣这次能够辩倒归政法师,靠的是欺负归政法师年纪大脑袋不灵光,一通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但李延顺不在乎,他在郭荣边当了几年直,亲眼见证了郭荣是如何在高平之战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如何驳斥群臣独揽大权、如何运筹帷幄击败契丹蜀国......
李延顺对郭荣崇拜得无以复加,在他看来,郭荣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小小秃驴归政法师自然不是郭荣的对手。
看着大哥,李延庆仿佛看到了一位盲目追星的粉丝,但他又不太好指责大哥,毕竟这是封建王权时代,郭荣又是皇帝,普通人崇拜他,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李延庆本来极好的胃口突然变得很是糟糕,想回房歇息会,但又很在意今朝中的动向,只好耐着子问道:“那归政法师输给圣上之后,圣上是如何处置他的?”
“哈哈,无需圣上处置,那归政法师自己就昏厥过去了,两个前司的弟兄将他抬了下去,这会应该还在御医院里躺着呢!”李延顺捧腹大笑,胃口大开,一连扒了三大口米饭。
李延庆虽然同归政法师的遭遇,八十岁的人了,还要入宫丢脸,但这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他不给开封城的寺庙们出头,自然就没这些事。
不过这开封城里几十座寺庙就只有归政法师这一招棋么?面对朝廷的剥削,他们可还有别的招数?作为吃瓜群众,李延庆对事接下来的发展很感兴趣。
......
桌上菜肴可口人,王溥呆坐在桌前,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铜钱,半点胃口也提不起来。
昨夜王溥造访相国寺,正好相国寺主持也因为铜诏令而惊慌失措,两人一合计,连夜联合开封城几十家寺庙的主持,请了归政法师出山。
归政法师有先帝颁发的师名,能够出入宫,又德高望重信徒甚广,是劝谏郭荣的最佳人选。
寺庙主持们的期望其实很低,不指望朝廷能够收回铜诏令,只求朝廷许每座寺庙能保留两三座铜制佛像便成,归政法师愿意帮扶同道们一把,当场就应下了这份差事。
结果,寄托了开封几十座寺庙希望的归政法师,今进宫才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出了晕厥在中的噩耗,还听说差点就去西天见佛祖了,还好御医们救治及时,将归政法师勉强从六道轮回中拉了出来。
这会归政法师还躺在御医院里,生死未卜。
王溥得知噩耗后,在政事堂里如坐针毡,捱到放衙,急急忙忙又去了一趟相国寺,想与主持再商量个好法子出来。
可相国寺主持见到了归政法师的下场,表示怕了,不愿再淌这趟浑水,明就会主动将佛像送到浚仪县衙去。
朝廷好歹会发补偿,相国寺主持打算去订做一批木像和石像凑合着用,铜像不能用就不能用,还是小命要紧。
王溥也没法子了,归政法师殷鉴在前,他又惧怕郭荣脾气暴躁,当然不敢自个儿去劝谏郭荣。
而且郭荣在颁布这铜诏令后,还宣布大幅提高朝中官员的薪俸,保证了靠工资吃饭的中低层官员的利益,王溥在官场上也很难找到帮他出声的盟友。
陛下手法愈发精湛,此次恐怕是再无他法,损失只能自家承担了......王溥心中感慨万千,勉强拿起筷子夹了块飘香四溢的羊,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
深夜,李重进酒宴归来,仍觉不过瘾,吩咐后厨准备几样酒菜。
房门被推开,却是李延庆端着托盘走入房中。
李重进正坐在书桌后翻看一册兵书,闻声抬起头,略感惊讶:“三哥儿,深夜了还不睡么?”
“阿爹,我有件事想和你聊聊。”李延庆走到书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
“那好,有酒有菜,咱父子俩好好聊聊。”李重进放下手中兵书,咧嘴一笑。
李延庆从托盘上取下一壶美酒,两只白瓷酒杯,以及三碟精致小菜。
提起酒壶,李延庆给两只酒杯都满上:“我想与阿爹聊聊大哥的事。”
李重进拿起一只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说罢。”
李延庆从一旁搬来一把椅子在父亲对面坐下,稍稍喝了一小口,直奔主题:“大哥做直这几年,对郭荣是愈发崇敬,甚至到了有些盲目崇敬的地步,我担心将来对大计会有阻碍。”
“为父早就知道。”李重进放下酒杯,淡定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塞入嘴中。
李延庆当即问道:“阿爹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
李重进抬起左手,打断了三子:“郭荣那点心思,当然逃不过为父的法眼,为父这是在给咱们李家留后路。”
留后路...李延庆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了?”李重进端起酒杯:“说来听听,看看你是否真的明白了。”
李延庆稍稍组织了一番语言:“我们李家举大计的前提,是郭荣在几位皇子长大之前早亡,而若是郭荣没有早亡,我们的大计自然就无需开展,那我们李家就将继续为朝廷效命,大哥一直对郭荣忠心耿耿,届时也能协助阿爹维持住我李家的权势。”
李重进欣慰地看着三子:“你一直聪慧,往后李家还得多多仰仗你,不过你这次只看到了一部分。”
“阿爹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李延庆微微一笑:“阿爹任由大哥崇敬郭荣,应该还有迷惑郭荣的用意,我没猜错吧?”
“你啊,果然是一点就透。”李重进倍感欣慰:“你大哥生厚直驽钝,本来就不适合弄诡计,为父当然不会让他掺和到咱们李家的大计中,而他恰巧在宫中当直,正好可以用来迷惑郭荣,倒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阿爹此法甚妙,只是大事若成,我们如此瞒着他,到时大哥会不会想不通,因此心生怨念抑郁成疾?”李延庆却生出了一丝忧虑,这类事在历史上也有过先例。
李延庆害怕到时候自己和父亲瞒着大哥造了周朝的反,大哥会接受不能,毕竟他是如此地崇敬郭荣,而自己与父亲却要颠覆郭家的王朝。
“这却无关紧要。”李重进不以为意地夹起几块爽脆嫩滑的凉拌鸡皮:“你大哥虽然驽钝,但并非蠢材,届时想个三两天,总能想明白,你无需为此而担忧,还是多花些心思在乌衣台和学习上,这两件事更为要紧。”
李延庆当即应道:“是,我会多加用功,来年三月定能一次通过。”
李重进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再喝两口酒就回去歇息吧,时候不早了,为父也要歇息了,明一早还要去侍卫亲军司巡视。”
......
李延庆走在石径小路上,地面上树影随风摇曳,抬头一看,天净无云,一轮皓白的皎月高悬夜空。
望着几乎满弦的明月,李延庆顿时反应过来:“今,是九月十四啊。”
明便是九月十五月圆。
疲劳感从李延庆心底生出,转瞬间便扩散到全内外。
“好累,既要学习枯燥冗长的律令,还要兼顾着乌衣台、朝堂还有家庭,紧绷着心弦。”李延庆突然对如今的生活感到一阵厌烦,但很快就将这种厌烦感压入心底。
自己已经不再是李庆了,是李延庆,此刻最要紧的事,是拯救李家......
李延庆缓步走回一心院,铃儿正立在院门前,手中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见自家郎君归来,铃儿提着灯笼小跑着迎上前来:“郎君,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铃儿...”李延庆突然心生悸动,向前一步,用力搂住了铃儿。
这一年多来,李延庆早已习惯了铃儿无时无刻的悉心照料,但此时此刻见到铃儿关切的神,莫名被扰动了心弦,不能自已。
“郎君?”铃儿踮起脚尖,勉强将小脸搭在李延庆的肩头,提着红灯笼的右手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年多来,李延庆对铃儿一直规规矩矩,铃儿以为自己真要等到自家郎君成婚,才能真正成为郎君的妾室。
紧紧抱着铃儿柔的子,抱了足有半刻钟,李延庆才缓缓松开,双手依然握住铃儿的双臂,让她面朝自己。
望了眼月光下铃儿低垂的红润俏脸,李延庆忍不住又抬起头看向皎白的皓月。
铃儿觉察到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灼视线消失了,悄地抬起头,却见自己郎君正出神地望着天上明月。
“郎君。”铃儿忍不住出声提醒:“院外风大,明月常在,还是进院再看吧。”
明月常在...李延庆突然大笑出声:“是啊,明月常在,我此时此刻看到的明月,不正是彼时彼刻的明月么?”
李延庆想家了,即便二十一世纪时他租住的只是间二十个平方的陋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家,那个曾是他归宿的地方。
铃儿全然听不懂李延庆在说什么,只觉得很高深的样子,而且郎君两只有力的大手夹得她胳膊生疼。
“郎君,奴婢疼。”铃儿鼓起胆子说出口。
李延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全然被明月所吸引,两只手不知觉间用力过大。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李延庆收回双手:“铃儿,咱们回去吧。”
“是。”
铃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李延庆跟在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一心院。
进了院门,李延庆不急着进屋,将树下的躺椅搬到空地上,躺下,整个夜空尽收眼底。
明月、繁星,离自己天遥地远,伸出手又仿佛触手可及,李延庆出声:“铃儿,你想家吗?”
铃儿侍立在一旁,声音轻柔:“奴婢此刻正处家中,如何会想家?”
“我指的是宋州的那个家,那里有你的生父生母。”
“那里虽有奴婢的生父生母,却不是奴婢的家,奴婢是郎君的人,郎君在哪里,哪里便是奴婢的家。”
“是么......”李延庆突然乏了,就在躺椅上闭上了双眼,去找寻梦魂萦绕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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