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业将魏仁浦的信抄了一遍,将原件小心翼翼地锁入柜中。
等到儿子赵琼用完晚餐,赵兴业将自己抄写的信放入袖中,和赵琼骑马直奔州狱。
“罪官竹奉璘,起来,赵推官来审讯了!”狱卒踢了踢牢房的木栏杆,牢房顶部刷拉一下,掉下来一大蓬黑色的土灰。
竹奉璘正佝偻在枯萎的麦秆上,断断续续地打着呼噜,大量灰尘突然窜进竹奉璘的鼻腔中,呛得竹奉璘直打喷嚏。
咳嗽了一阵,竹奉璘茫然地抬起头,吃力地举起带着镣铐的双手,死命揉了揉双眼,伸出舌头舔了舔龟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哦,是赵推官啊。”
这才几天功夫,竹奉璘就已经瘦了一大圈,额头青筋乍现,枯黄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若是丢到大街上,准叫人看成个乞丐。
赵兴业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扭头狠盯着狱卒:“老夫不是让你们好生对待吗?你们怎么把竹巡检弄成了这个模样?”
狱卒吓得后退一步,慌忙指着牢房的一个角落:“小人确实是按照赵推官的吩咐,买来了好酒好肉,可竹巡检他不吃啊!”
赵兴业顺着狱卒指着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些盛着菜肴的瓷盘,还有一个土黄色陶制酒壶。
“嘿,老子才不吃,有毒。”竹奉璘挪到了墙边,缓缓靠在了墙上,将头发扒拉到脑后,嘴角带着冷笑。
赵兴业摇了摇头,对这狱卒摆了摆手:“你先出去罢,老夫有点事要问竹巡检。”
“怎么,杀人灭口?”等狱卒远去,竹奉璘冷眼盯着赵兴业,不屑地撇了撇嘴。
赵兴业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魏枢相败了。”
“老子早就知道了。”竹奉璘对着地板吐了口浓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还关在狱中,就证明魏仁浦已经失败。
但在赵兴业来之前,竹奉璘心中本还有一丝希望,此刻听了赵兴业的话,竹奉璘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魏枢相的意思,是命你在三司会审之前,在狱中畏罪自杀。”赵兴业从袖中掏出信,捏成一坨丢到了竹奉璘面前。
“三司会审,好大的阵仗。”竹奉璘先是咧嘴笑了笑,并不去捡地上的信,大声吼道:“要老子死,老子就死?老子偏不!”
“你先看看信。”赵兴业指了指地上的信:“魏枢相愿意搭救你的儿子,到时候会让人顶替他充军,并将他送去南平。”
南平是此时割据湖北南部,以江陵为中心的一个小型割据势力。
三十年前,也就是公元924年时,从南平的统治者被中原王朝封为南平王起,南平就一直在名义上臣服于中原王朝。
南平辖地极小,此时仅下辖有三个州,共七十余万人口。
都城江陵,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乃是天下贸易的中心。
靠着赚取的巨额商税,南平不断地向周边大国送钱送礼来买平安,同时还养了一只数量不多却也还算精锐的部队。
在地理上,南平夹在周朝、南唐、后蜀和楚国四个大国中间,成为了四个强权之间的缓冲地带。
四个大国碍于彼此间的威胁,以及南平自身还算可观的军力,一般都不会先出手进攻南平。
所以南平这个弱小的政权,得以在大国的夹缝之中生存,成了此时一方还算安宁的净土。
南平和后世的瑞士有些相像,天下的大商和巨额的财富皆汇集于此,也是逃犯、逃兵的首选之处。
竹奉璘闻言,捡起了地上的信,展开后随意看了几眼。
信中的内容基本和魏仁浦所写的一致,赵兴业只不过将魏仁浦许给自己的报酬去掉了。
看完信后,竹奉璘发疯似地将信撕得粉碎:“就这点好处,在可怜狗呢?老子不干!”
“不管你干还是不干,你都得死,为何不救自己的儿子一命呢?”赵兴业出声劝道。
“嘿,他自己赚够了钱,要老子替死,老子非得全抖露出来不可!”竹奉璘面若癫狂地瞪着赵兴业,身子不停地抽动着,两幅镣铐被竹奉璘摇得哗啦哗啦响。
竹奉璘上嘴唇裂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缝,满嘴鲜血,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十分可怖:“还有你,赵兴业!你那些破事老子也全都会说出去!三司会审,好得很,老子要让天子都知道!”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嘿嘿,都得死。”竹奉璘彻底疯了:“那蠢儿子,老子不管啦!”
赵琼一直站在赵兴业的身后,看着竹奉璘的癫狂模样,赵琼害怕地别过头去:“爹爹,他彻底疯了。”
赵兴业眼角低垂,怜悯地望着趴在地上蠕动的竹奉璘,半晌都未出声。
一声长叹过后,赵兴业背过手,转身离去:“走吧,明日再陪我来一趟。”
......
开封城的三大司法衙门里,为了去宋州的三个名额已经争吵好几天了。
这次去宋州只是走个过场,人证物证齐全,无需费多少时间就可获得功劳,不少官员都为了这名额抢破了头。
同一天夜晚,一间空阔简朴的房间中,十多名穿着白色圆领襕衫的男子正在议事。
这些人中有还未蓄须的年轻人,也有留有长须的中年人,众人分成两排,均跪坐在红色木案前。
每个人的案上都有一只印花瓷瓶和一口小巧的玉杯,木案的角落里还燃着一支白烛。
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拿起身前案上的瓷瓶,瓷瓶上印有一朵曼陀罗花,男子优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酌了一口:“梅花,军巡院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李重进早有人选,我等的谋划都做了无用功。”被称为梅花的年轻男子放下酒杯,语气中带着遗憾。
中年男子微笑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能成为军巡判官,已是我们莫大的胜利,这差遣几年前还把控在武官手里。”
“没错,现在四位军巡判官,已有半数是文臣,此事在五年前是难以想象的。”出声的是一名矮个短须男子,案上摆放的瓷瓶印有牡丹。
中年男子看向对面另一张木案:“桂花,御史台那边呢?”
“裴中丞并未决定人选,我还能争取。”被称为桂花的年轻男子轻声回道。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那我明日去拜访一番裴中丞,尽量帮你争取到这个差事。”
短须男子用略带得意的语气说道:“这次大理寺派去宋州的人选,是我。”
“此事我已知道。”中年男子用力放下玉杯:“但三人之中,我们必须占两席才行。
宋州进奏院的奏章,还有前几天的垂拱殿议事,想必各位也是知晓的,那竹奉璘若是截的是普通商船,几位相公至于在垂拱殿中如此厮杀吗?”
屋中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中年男子接着沉声道:“其中必有隐情,此次三司会审我们定要查出此事的真相!不论是魏仁浦,还是李重进,能拉下一个都是莫大的胜利!”
很快,屋中的会议就宣告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几名侍女进入屋中,收走了其余的木案和酒具。
此时屋中只剩中年男子一人,依旧端坐在案前。
一名俏丽华美的年轻女子推开房门,簪在发髻上的金步摇叮铃作响,女子缓缓行至中年男子身边,缓缓跪下:“郎君,天色已晚,先歇息吧。”
中年男子并不做声,只是默默饮酒,一杯接一杯。
不知过了多久,瓶中、杯中皆无酒,男子才悠悠望向身边的女子:“蕊儿,还有酒吗?”
“若论美酒,这凤鸣馆里有郎君一辈子都喝不完的美酒,但美酒无穷,年华易逝,还望郎君珍惜身体。”蕊儿声带哭腔,拜倒在男子的跟前。
“我这身体,有什么可珍惜的。”男子右手用力一挥,扫倒了瓷瓶:“拿酒来!”
蕊儿泣道:“郎君今日不能再喝了,否则有旧疾复发之虞。”
男子转头怒斥:“我自己的身体,我难道还不清楚吗?给我拿酒来!”
蕊儿只是跪拜着啜泣,她知道只要自己保持沉默和哭泣,自家郎君总会先坚持不住。
男子枯坐半刻钟,见蕊儿哭声越来越重,脸上终于露出不忍之色:“起来吧,今日我不喝了便是。”
蕊儿收住哭声,挂着泪滴的俏脸露出欣喜的神色:“那奴家陪郎君去歇息。”
“不了,今日我要回府。”男子站起身,摇了摇头:“蕊儿,陪我走到马厩吧。”
不管蕊儿失落的神色,男子起身走到门口,穿上了丝鞋。
“蕊儿,今日你陪了哪位朝臣。”两人并肩漫步在石子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是李使相,和新任的吴副枢相。”蕊儿只到男子的肩膀,仰望着男子高挺的鼻梁轻声说道。
“他们谈了些什么?”男子声调有些提高。
蕊儿徐徐回道:“以奴家所闻,这两人只是谈论了一些疆场往事,以及两人子女之间的家事,若是郎君需要,奴家可以说给郎君听。”
“是吗,还是算了。”男子的语气中有着些许的失望。
“奴家辜负了郎君的期望。”蕊儿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李重进,比我预想的还要更谨慎些。”男子轻轻摇头:“我本以为他只是一介武夫。”
男子又问道:“蕊儿,你觉得那李重进,是个好色之徒吗?”
蕊儿摇了摇头:“不像。”
“嗯。”男子抬头看了看明月:“蕊儿你刚刚在门外偷听吧。”
“奴家...”
“我不怪你,今日月光大盛,我正好在门纸上看到了你的影子。”男子望着蕊儿,脸上露出了笑意:“正好你替我考量考量,看看我的谋划是否有希望。”
蕊儿脸色微红,不敢直视男子:“奴家不过一介女流,岂敢妄言庙堂之事。”
“蕊儿不必自谦,你的聪慧我是知晓的,你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而事后却总能证明你是正确的。”
中年男子知道自己眼前这位凤鸣馆的行首,不但色艺双全,而且侍奉过不少当朝大臣,知晓不少朝中秘辛,对于朝堂有一番独到的见解。
蕊儿步履缓慢,思考良久后说道:“奴家以为,竹奉璘一案定然有隐情。”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然后呢?”男子也跟着放慢了步伐。
“可主动挑起事端的政事堂两位相公,还有李使相都未在议事之时将隐情挑明,必然是因为竹奉璘一案也牵连到了这三人。”蕊儿眼中若有所思。
几天前垂拱殿中议事的具体细节,早就传遍了开封城,连走街串巷的小贩都能说得活灵活现。
男子点了点头:“有些道理。”
“这说明两方都怕此事为天子知晓。”受到鼓舞,蕊儿心思愈发活泛:“竹奉璘既然掌握着两方的秘密,定然是活不长久了。”
“那你的意思是?”男子皱了皱眉。
蕊儿笃定地说道:“郎君此次谋划,必然是无用的。”
男子惊叹:“那我此次的谋划恐怕又是竹篮打水了。”
“这只是奴家的猜测而已,郎君莫以为意。”蕊儿急忙劝慰道。
“你可是我的女诸葛,此事我会再做考量的。”男子笑着牵起了蕊儿的手,语气中并无丝毫沮丧。
蕊儿娇羞地低下了头:“郎君就知道调笑奴家。”
“这不是调笑,你的判断确实极有道理。”男子温柔地揉弄着蕊儿的手指:“你以后可得接着为我出谋划策。”
“奴家一辈子都会陪着郎君的。”蕊儿抬起头,目光坚定。
“那样就好,只要有你相助,先父的遗愿,我定能实现。”男子忽然用力将蕊儿抱在自己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