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庆午觉醒来,在节度使府里接见了张家粮行的孙掌柜。
不对,现在应该叫李家粮行了。
就在李延庆熟睡的时候,节度使府的另一个账房先生,已经带着粮行的地契,去了宋城县衙办好了相关手续。
此时店铺、房屋、土地或者是仆役的卖卖、赠与,按照律令都要到所在地的县衙办理交接手续。
同时还得缴纳相当于总价值四个点的工本税。
因为县衙需要对文契进行备份和存档,同时这笔工本税也是此时地方税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节度使府的一间会客厢房中,李延庆把玩着手中的白玉佛陀,端坐在黄花木圈椅上,细细端详着站在面前的孙掌柜:“又见面了,孙掌柜。”
这块玉佛陀,是李延庆的后母翟氏近日从相国寺中求来的,据说由相国寺的主持开过光,很是灵验,刚刚由信使从开封带到了宋城。
此时中原佛教盛行,随身佩戴玉质佛像成了此时社会上的新风潮,翟氏花重金从相国寺求来五块玉佛,给李延庆兄弟五人一人佩了一块。
随玉佛而来的信中,记载了朝廷近几天的局势,李延庆从信中知晓了垂拱殿中议事的详细情况。
李延庆知道父亲李重进和魏仁浦算是斗了个两败俱伤,不过贩运南唐粮米的份额好歹是拿到手了。
李重进在南唐没有购粮的渠道,按照协议,李重进将靠着李谷的渠道,每年从南唐购粮六十万石,不过这些粮食只能在黄河以南销售。
南唐大臣韩熙载与李谷是同窗,两人关系很是亲密,韩熙载又是南唐的铸钱使,掌控南唐铸币大权,所以李谷靠着韩熙载,在南唐的商场上很有些影响力。
李延庆知道,建立粮行之事已迫在眉睫,所以立刻招来了孙掌柜,以商讨粮行之事。
孙掌柜一改往日便身罗绮的奢华模样,今日穿着简朴的黑色皂衫,头发用一根青色布条扎起,显得十分低调,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是个商贾。
此刻孙掌柜站在李延庆面前,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姓孙名万全,在家中排行第四,郎君称我孙四即可。”
“那好,孙四你可知道,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李延庆摩挲着手中玉佛,语态平静。
孙万全躬着身,不敢直视李延庆:“小人不知。”
“这么说话也不是个事,孙四你先坐下吧。”李延庆抬起手,指了指下首一张木椅。
“谢郎君。”孙万全躬着身子挪到了木椅边坐下,只有半边屁股坐在椅上。
李延庆抿了口早已准备好的茶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你带一批人马外出经商。”
孙万全沉默片刻后回道:“还请郎君细说。”
李延庆放下茶碗:“我有一批粮米,要运到各地去贩卖,你也知道各地都有行会,你只需带着他们将粮米贩运到我指定的州县,让他们了解下各地行会的规矩,然后在这些城市中建立一个办事处即可。”
此时商人分为行商和坐商,行商在两地之间贩运商品,行商一般不直接面对消费者,而是将商品统一卖给各个行会。
坐商则驻扎在一地经营店铺,归属当地的行会统一管理,从行会购买商品贩卖,坐商一般直接面对消费者。
这也就是说,各个州都有自己的贸易保护体系,李延庆就算打着节度使府的旗号,也很难在各地开店铺贩粮。
李延庆知道行会的水可是很深的,乌衣台的主要目的还是打探情报,无需费太多精力和行会打交道。
所以李延庆只需将粮食运到各个州县,将粮米直接卖给各地的行会即可。
李延庆的计划是,靠着这批粮米,在一些重要的州治中建立乌衣台的办事处,每个办事处只需五至十人的样子。
这些办事处表面上是李家在地方与行会进行交易的组织,暗中却负责在当地建立情报网络,收集重要信息,或者在关键时刻进行暗杀、绑架等行动。
李延庆初步计划,先在开封到扬州一线的各个州治中,建立起乌衣台的办事处,然后用数年的时间慢慢拓展到天下。
“办事处?”这个新颖的词汇令孙万全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和进奏院有些像?”
李延庆轻轻点头:“没错,是和进奏院有些类似,办事处只需负责传递商情、洽谈商事等工作。”
“此事并不算难,小人愿为郎君效劳。”孙万全当即朗声说道。
这正是李延庆所希望的,孙万全给李延庆的第一印象就是精明、稳重,很适合带队经商。
届时李延庆会安排刘从义带着乌衣台的人与孙万全同行,而且李延庆也派人调查了孙万全的底细,知道他有老母和妻儿在宋城中,也不怕他泄密。
本来李重进在信中写了,会抽调麾下商人来帮李延庆处理粮行之事,却被李延庆婉拒了。
李延庆觉得还是自己提拔的人手忠诚度比较可靠,对自己忠诚和对父亲李重进忠诚,有时候是两回事。
听到孙万全肯定的承诺,李延庆点了点头:“嗯,你放心去办即可,此事可能需要数年功夫,我会给你三倍的薪俸。”
三倍薪俸,那就是一月十五贯了,孙万全闻言心中大喜:“多谢郎君赏识!”
李延庆摆了摆手:“哦对了,你的老母和妻儿我会遣府上的丫鬟常常照看的,这样你出门在外也会安心许多。”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鉴于这个时代背叛成风,李延庆自然要防一手。
这孙万全毕竟是刚加入自己麾下,忠诚度并不可靠,李延庆准备一手萝卜一手大棒,将孙万全彻底压服。
孙万全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凝固,接着立刻恢复正常,大声回道:“郎君大恩大德,小人定会实心用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变化,李延庆看在眼里,微笑端起茶碗:“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先下去吧,这事情现在还不急,你先继续经营东市的粮行,等我通知。”
这间厢房就在节度使府的角门附近,孙万全不用仆役带路,快步走出了节度使府,之后小跑回了自己在城南的宅子,一进屋就抱住了正在洗衣服的浑家。
他浑家感受到了丈夫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当即大惊失色:“阿郎,发生何事了?”
“没什么。”孙万全松开了浑家,寻了个木凳坐下,脸色潮红,重重地喘着粗气。
等脸色恢复平静,孙万全这才抚了抚胸口,用劫后余生的口气说道:“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等孙万全离开,李延庆视察了一番府中训练的二十名护卫,他们已被编入乌衣台中,李延庆也给他们起了个专有称呼:乌衣卫。
这些护卫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所精通的武器也都是长枪、骨朵、大锤这样的战阵兵器。
此刻他们在方志和的带领下,正在练习手刀,手刀短小便携,又是民间常见的兵器,已被刘从义列为乌衣台的制式装备,人人都要练习。
李延庆远远观摩了一阵,见乌衣卫们个个生龙活虎,动作整齐划一,很是满意,唤来方志和:“你觉得他们离训练好还要多少天?”
“郎君要听实话吗?”方志和拱手行了一礼后问道。
李延庆皱了皱眉:“当然要听实话,怎么,有什么隐情吗?”
“若只是训练成可堪一用的察子,则仅需月余即可,可若是要训练得像在下这般精干,则还需至少三个月。”方志和诚恳地说道。
李延庆惊讶于方志和的自信:“他们二十人都曾是精锐的禁军,你却说要三个月才能像你这般精干,他们有这么不堪吗?”
“不是在下自夸,论上战场杀敌,在下并不如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可要是论刺探、追踪、暗杀,在下却和他们有云泥之别。”
方志和虽然低着头,李延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方志和眼中的锋芒。
李延庆问道:“一定要三个月之久吗?”
方志和轻轻点头:“一天都不能少,不然在下并不能保证他们的能力。”
这下可就难办了,李延庆并没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等待,父亲李重进已经在调集船只了,估计十月初就会有自家的船队赶赴南唐购粮。
那时候南唐正好开始秋收,正是一年之中粮价最低的时候,所以初期规划的六个办事处必须在十月初就开始建设。
特别是开封、宋州、宿州、扬州这四处必须尽早建成,这四处都位于大运河边上,是运粮必须经过的地方,是重中之重。
有没有万全之策呢?李延庆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那这二十人,就先训练一个月,只要可堪一用即可。”李延庆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将就了。
“喏,在下定会全力训练他们,尽量让他们学会最多的本事。”方志和抱拳领命。
李延庆接着吩咐道:“你不用在意他们的力气,我会让后厨准备足够的肉食和粮米,你就给我狠狠地操练他们!”
接着李延庆当即派了护卫去城外的自家庄园,让几个庄园从明天开始送往常两倍的肉食来宋城。
......
赵琼带着魏仁浦的信,一路快马赶回宋城,花费了一天多的时间,直到第二日黄昏已尽才堪堪抵达宋城。
风尘仆仆地进了自家家门,赵琼还未来得及喝口水休息一会,就被父亲赵兴业叫到了自家书房中。
赵琼从怀中掏出了用布条包起来的信封:“爹爹,这是魏枢相的信。”
无需多言,赵兴业明白儿子已经在开封城中做了决断,接过信后并未着急拆看:“你先去清洗一番,用了晚餐再来书房。”
接着赵兴业拆开信封,就着烛光,举起信纸贴到了自己的眼前,眯着眼仔细地看了起来。
赵兴业与文字打了半辈子交道,当书吏时还经常秉烛夜书,早就成了近视。
到了夜晚,烛光微弱,赵兴业不得不将信封拿得极近,这样才能看得清楚。
一刻钟之后,赵兴业放下了信纸,揉了揉发酸的双眼,靠在椅背上思考起来。
对于赵兴业来说,现在还能够选择,到底要不要上魏仁浦这条船?
若是不攀上魏仁浦这条船,赵兴业知道自己这节度推官是当不长了。
八月初的时候,赵兴业在李重进刚当上宋州节度使时,就派了儿子去开封拜访李重进,以表达忠心。
当时李重进就直接表态:赵兴业这节度推官只能当到来年一月,到时候李重进自会派人来接替推官的位置。
李重进的想法也很简单,赵兴业固然是个好用的推官,但年龄太大了,都快五十了,不符合李重进的需求,让赵兴业帮着处理完今年的秋税,才让赵兴业滚蛋,也算仁至义尽了。
到时候赵兴业自然就没了差遣,只能去开封待阙。
所谓待阙,就是去开封等朝廷安排差遣。
在差遣制度下,有官身不代表就有实职差遣,像赵兴业这样本官只有八品的小官,朝廷每年都会荫补出去上百个。
但差遣是非常有限的,大部分官员是得不到差遣的,于是就只能在开封城等着朝廷安排工作,这就称为“待阙”。
没有差遣的官员,空有一个官身,没有实际权力,朝廷也不会给这样的官员发放俸禄。
所以开封城的吏部外边,总是围满了待阙的官员,眼巴巴地等着每天吏部贴出的榜单,想在上边看到自己的名字。
赵兴业都快五十的人了,要他离开家乡宋州,去开封眼巴巴地等待不知猴年马月才有的差遣,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所以赵兴业思考了一小会,就决定上魏仁浦这条船,虽然这条船看起来已经千疮百孔,但总比没有靠山来得好。
虽然魏仁浦是管武官的枢密使,不能伸手来管赵兴业这等文官的差遣,但魏仁浦已在信中承诺给赵琼一个官身。
赵兴业如此渴求实权,是因为赵兴业在宋城家大业大,涉及的行业很多,涉及的利润很大。
没有权力保护的巨额家产,在有权人的眼中,就是一只肥羊。
赵兴业时刻都在恐惧,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业被人夺走,他已经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