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出使梁国的齐使刘逖,看着窗外被阳光映照的花草树木,陷入沉思。
他奉命出使梁国,在淮阴经历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冬天。
招待国使的馆邸,下榻处有“火炕”,睡觉时十分温暖,所以刘逖就寝时不需要穿着臃肿的寒衣,能够一觉睡到天亮。
夜里,下榻处点起“煤气灯”,灯火通明,使得室内如白昼,在灯下看书十分方便。
刘逖自幼苦读,因为看书用眼过度,视力不是很好,尤其夜晚,看书时十分吃力,除非多点蜡烛。
但蜡烛很贵,刘逖平日不舍得多用,现在,因为有了明亮的“煤气灯”,他晚上看书轻松得很。
所看的书,不是一卷,而是一“本”,为“线装书”。
馆邸提供的书籍,放满整个书架,而书架占据了书房里三面墙壁,所以书的种类很多,许多都是刘逖有所耳闻却没完整看过的典籍。
至于大名鼎鼎的,馆邸就提供了几套,所以作为使主的刘逖,以及几位同僚,这段时间在馆邸过的日子可谓“爽快”。
每个人,都是手不释卷...手不释“本”,只要有空,就从早到晚看书,仿佛每一天过得都很快。
当然,正事不能耽搁:刘逖此来,是为了促成齐、梁两国开“边市”。
其实就是求和。
梁国已经全据河南,而周国占了洛州,形势对齐国十分不利。
尤其梁国,因为有李笠这头猛虎一直蠢蠢欲动,对齐国的威胁极大。
若任由周、梁两国携手,齐国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
所以刘逖此来,是要尽可能促成齐、梁两国开“边市”,只要对方同意,那就意味着对方短期内不想兴兵。
接下来,就能考虑握手言和了。
毕竟,梁国皇帝年初驾崩,国内局势不稳,加上要在河南站稳脚跟,需要喘一口气。
刘逖是在秋末抵达梁国,到了淮阴才知道,梁国的宗室诸王,不认同彭城公李笠都督中外诸军事,起兵讨伐“国贼”。
结果诸王很快兵败被俘,讨伐“国贼”的人,自己成了“国贼”。
梁国的宗室力量经过此次变故,已经虚弱不堪,再没有人可以阻挡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李笠,迈出那一步。
现在,在淮阴逗留的刘逖以及同僚,算是亲眼目睹李笠一步一步向前走的过程。
之前,因为皇后、妃嫔未能给大行皇帝生下子嗣,于是以宗室子过继先帝,作为大行皇帝的弟弟即位。
却是个三岁小儿。
后续,李笠进爵楚公,朝廷以徐州及周边地区数郡为楚国,楚国建台省、设置官吏。
不久,李笠进位楚王,进丞相为相国,总百揆,备九锡,加黄钺、殊礼,赞拜不名。
以王妃黄氏为王后,世子为王太子。
接着,太尉王僧辩及不少大臣上表劝进。
于是,天子下诏,逊居别宫。
命太宰、江夏王萧大款奉册,大宗正庐陵王萧应奉皇帝玺绂,禅位于楚。
楚王李笠不受,天子再让,李笠再辞。
前后,三让三辞。
此为禅让之礼制,虽然有些无聊,但却是必须要走的,接下来就会为正式的禅让。
刘逖目睹了魏、齐换代,所以对这个路数并不陌生。
他看着窗外景色发呆,只叹“维桢之臣”,始终避不了那个结局:要么功高震主被杀,要么取而代之。
维桢,是梁帝萧纲给李笠赐的字,有栋梁之意,刘逖知道这件事,此时感慨,并无讽刺之意。
天下大乱,列国纷争,数百年来,皇帝和权臣之间,已经势同水火,权臣若不能做到取而代之,后果就只有身死族灭。
昔年,魏、梁二国北、南对峙,随后,魏分东西,相继为齐、周取而代之。
取代者,是魏末大乱之际崛起的豪杰。
南方的梁国,自侯景作乱之后,烽烟不休,现在,江山也要易主了。
当年,侯景作乱时,趁势而起的那个年轻将领,历经数帝,立下赫赫战功,甚至成为国丈,却因为女婿之死,想做忠臣而不得。
走到今天这一步,孰对孰错?
刘逖不知道,对何李笠选择“楚”为国号有些疑惑。
对方或许因为不通典故,所以不知道南朝的“楚”封号有什么别样意味,但佐官们不可能不懂。
晋时,权臣桓温妄图代晋,未能如愿便去世。
其子桓玄,倒是如愿了,受晋禅,建立楚国。
桓玄的楚国,存在了三年便灭亡,于是桓楚被视作伪朝。
所以,对于南朝而言,“楚”这个国号,一如两汉之际王莽的“新”,名声不好。
但是,李笠居然还以“楚”为国号,刘逖觉得,要么此人狂妄自大,要么就是不在乎。
雄心勃勃,不在乎国号是否有微瑕。
不在乎这国号曾经被人用过,且国祚不长。
一如当年,明知道南朝已经有过齐国,国祚不过二十来年,但渤海王依旧选中了“齐”作为封爵,进位齐王。
这也是齐国国号的由来。
以李笠这二十年的表现,观其赫赫战功,刘逖觉得,选择“楚”为国号的原因,应该是后者,且与李笠之出身有关。
李笠家乡在江州鄱阳,此为楚地;李笠坐镇淮北徐州,并以此为根基,势力渐长,此为楚地;
梁国全境,一如战国时之楚国,无论荆襄、江沔,还是洞庭、彭蠡,亦或是两淮南北、东西,以及江左,全都是楚地。
南朝江左,三吴之人,蔑称其他地区之人为伧楚,李笠以楚为国号,刘逖觉得,或许比起“吴”这个国号,更能代表“南方”。
而汉末三国,孙吴偏居一隅,或许,雄心勃勃的李笠,不甘于偏安,而是要....
想到这里,刘逖不住叹息。
他的使命,或许可以完成,但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
即便两国能够握手言和,但这样的“和”,又能持续多久?
改朝换代的李笠,必然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用统一天下的不世之功,洗刷自己名为受禅、实为篡位的行为。
“维桢”二字,不为萧梁,而为天下。
此人能做到么?
刘逖根据对方这二十年来的表现进行判断,认为“能”。
而齐国国内,天子亲小人、佞臣,疏远朝臣,成日里酗酒,不理事务。
去年,周、梁两国大举入侵,天子应对失当,明显手足无措,还借酒浇愁。
今年甚至让位皇太子,自己做了上皇,依旧醉生梦死,任由佞臣祸乱朝纲。
如此所作所为,对比气势咄咄逼人的李笠,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太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