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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开一家商行,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准备,人手的配备、经营场所的装点、货源的组织以及其他林林种种的事务,复杂无比,如果是一个对经商不熟悉的人来做,其表情,一定是施大喧这样的。
只见他挑着眉毛,斜眼瞥着面前的一本名册,沾了墨的毛笔随手甩在一旁,他的手明明没有碰过这只笔,却莫名的糊了一手的墨。一条腿翘在长凳一头,另一头落着他的屁股,一只手在挠后背的痒痒,另一只手在摸着下巴,手上的墨染黑他的嘴。
房梁上吊着的灯火映照下,施大喧像绣花的张飞。
“我看过了,没有错。”
就这么在那里抓痒般的坐了半响,他将册子一推,高声冲洪升嚷嚷。
洪升坐在离他几步远的一张桌子边,面前堆积的各类册子几乎淹没了头顶,偌大的桌面上全是册子,连砚台笔墨都见缝插针般的瞅空子摆放。
“真没错?”洪升一直注意着施大喧的表现,于是孤疑的发问:“这上面都是新加入商行的船只名称,今后要统一编号,可错不得。”
“.……”施大喧摸着嘴上的胡须,吃到了墨汁的味道,朝地上呸呸两口后,无奈的摊手:“我觉得没错,这上面那么多字,我一看就头痛,不如你来校验校验。”
“大哥,聂老大可是明言要你做这事的。”洪升拒绝。
施大喧将那本册子翻得哗哗作响,不愿意看,道:“聂老大可也有趣,这上头那么多船名,校对一遍起码要一整晚,费这劲儿干嘛?”
“聂老大不是说了吗?船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就有亲疏远近,他要你把这些新投靠的船按可靠程度挑出来,今后自然有用。”
洪升从账册堆的空隙里看他,笑道:“这活儿只有你知道,你不干谁干?”
施大喧鼓着眼珠子,还想推脱,但思来想去,却找不到借口,这些人都是他鼓动过来的,中华远洋商行里就数他在大通商行中呆的时间最长,要分那些人靠得住,还真的他来做。
聂尘还苦口婆心道明了其中利害,施大喧又不敢敷衍。
故而心中腹诽,他不得不耐着性子,重新把名册摊开,凝神去看,看一页,就想一阵,然后在那些名字上头标注不同的符号。
这工作无聊得很,宽敞的大屋里,虽然坐着十来个人,但都像一尊尊菩萨一样坐着不动,一个个的埋头案牍之间,只有毛笔笔尖与纸张摩擦时的细微之声。
“这帮人才都跟洪秀才你一个德行。”施大喧看了几页就觉得脖子酸眼睛痛,抬头东张西望抓耳搔腮,没事找事的问洪升:“你上哪儿找到的?”
“从平户明国人里选的,都是初通文字的人,上过私斋的居多,选了大半年才找出这么点,很不容易。”洪升停笔答道,扫视了一圈:“好在都吃过苦,肯用心,教起来也不是很困难,这不都能帮上忙了。”
“我听说聂老大抽空还要来给你们上课?聂老大这样的妙人儿,教些什么?”施大喧又翻开一页,他觉得边吹牛打屁边做事头也就没那么痛了。
洪升眼眸里浮起一抹钦佩,刚运转如飞的笔又顿了顿,点头答道:“当然是经营之道、算术之能,都是些以前从未听闻过的新东西,新鲜得很。”
“是么?都是啥啊?”施大喧好奇心被勾起,心痒难耐。
“比如仓储典藏之法,成本概算之法,管理运行之法……”洪升随口说了几句,瞧施大喧一脸茫然,嗤笑道:“你又不懂这个,问这个干啥。”
施大喧却来了兴致,朝左右看看,凑近点低声道:“可有兵法?”
“兵法?”洪升愕然:“他怎么会教一群账房先生兵法?没有没有。”
“哦”施大喧失望的把身子挪回去,无精打采的继续看名册,把一只毛笔风车样的在手上转,墨渍像飞镖般的四处乱洒。
“看来聂老大把看家本事藏着掖着的啊。”他心里自语,暗自揣测:“也对,这类神乎其技的本事,自然不能随意教人的,得选个时机,让他教教我,让我也长长本事,将来碰上李魁奇这样的人物,也能打一打。”
施大喧打着小算盘,把手里的名册,又翻了一页,在那些名字上涂上勾勾圈圈。
这间大屋的外间是中华远洋商行的铺面,朝旁边走几步,就是统一面馆总店。
聂尘和何斌两人,就在这夜幕沉沉的晚上,坐在店里角落中的一台桌子边。
面前两碗面条、一壶清酒,柜上两盏烛灯。
店里没有旁人,小二已经上了门板,抹干净了桌子,打烊关张。
偌大的店面里,只有两人独坐。
“我已经派人去京都和江户询问,看有没有好的郎中。”聂尘抿了一口清酒,这种酒寡淡无味,却余韵深长,适合小口细品。
何斌在吃面,热气腾腾的面条刚出炉,吸溜起来无比舒坦。
“你不就是倭国最好的郎中吗?”他将嘴里的面条吞下肚去,笑道:“京都那边都传开了,你的灵药堪比天台宗的露水,吸一口就能包治百病。”
“逗倭人玩的东西,你也信?”聂尘也笑了一声,他听出何斌笑声里的苦楚:“你中的毒其实是慢性毒,需要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发作,寻个靠谱点的郎中,兴许能治好。”
“不用费神了,我清楚得很。”何斌摇摇头,闷头又吃了一大口面。
铊中毒,只要中毒不深,在后世其实完全可以治疗,利用药物中和降解,能够拯救中毒者的生命,但在几百年前的明朝,就是绝症了。
何斌的症状,正在初期,由于李旦下毒的手段很隐蔽,相应的毒性也就很轻微,属于日积月累的下毒,何斌身体很好,但也出现了一些症状。
比如头发掉落,何斌的头发一抓就是一大把,面色发黄,当他挑动筷子时,十个手指甲盖上白色的条纹非常醒目。
“中华远洋商行有你一半的份子,要不是你把李旦藏宝的离岛位置告诉我,让我发笔横财,我也开不起这间商行,商行的银子就是你的银子。”聂尘不死心,继续劝道:“有钱就有希望,我一定会找人帮你治病。”
“份子迟早都归你。”何斌几口把一碗面条吞下肚去,舒服得打了个饱嗝:“银子对我无足轻重,你看着办吧,我孑然一身,没爹妈没家人,死了把我埋了就行。”
他将碗一推,望着聂尘:“李旦死了,我也就报了仇,今后的事,我没有想法,也许回大明去看一看也不错。”
聂尘看着他的眼睛,只觉晦暗无光,他明白何斌的心态,此人一生被李旦当做工具使用,忠心耿耿到头来却差点被毒死,打击无以复加,大概连生命的意义都失去了,此刻应该属于等死的状态。
不过何斌接下来的话令聂尘为之一振,只听他说道:“不过在死之前,我还是想帮你把商行做好,前半生帮别人空忙一场,临死前,我想为自己做点事。趁着现在我还能走还能动,你有什么要我效劳的,尽管说,不要等我不能动了再说我没用。”
聂尘欣喜,有份念想就好,起码说明何斌还是有个追求,不然真的就等死了。
“太好了,我正愁没人帮忙。”聂尘忙道,将自己的那碗面也推到何斌跟前:“多吃点,吃了好帮我做事。”
“呵。”何斌笑起来,抓起筷子就不客气的吃:“今天累了一天,还真饿了。”
聂尘看他几口吃了半碗面,等他咽下肚,才缓缓开口:“我对今后的计划,有个粗糙的想法,还没对人说起过。你帮李旦忙里忙外,论经验,你最丰富,我想你帮我参详参详。”
何斌点点头,又吞了一口面。
“商行今后以倭国为本,如今李旦已死,诸多海商势必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李国助是压不住场面的,论船和人,他和我们在伯仲之间,所以我要成为平户明国人的大龙头。”
何斌抬头,笑着道:“你现在已经是了,团练落入你的手里,松浦家又是你的靠山,谁敢跟你争?”
“那是表面上的,真正的龙头唯我独尊,整片海都只能挂我们的认旗。我要完成李旦没完成的事业,垄断倭国海运。”聂尘斩钉截铁的说道:“松浦家今天能做我的靠山,今后也就能做别人的靠山,所以真正的龙头,应该是海上之主,松浦家若是敢叛我背我,平户就真的只能成为死港。”
“这很难的。”何斌皱眉道:“人心不古,施大喧和我就能凭空拉来这么多人,怎知今后没人会从你手底下挖人走?”
“所以我要改造,商行之外,我要用大明水师的名义成立海军,这才是我争锋海上的力量。”聂尘道:“海盗不长久,水师才是挖不走靠得住的东西。”
“你要当军阀?”何斌目光凝重:“你大张旗鼓的扩军松浦诚之助恐怕不允许。”
聂尘道:“当然不能在倭国建立大明的水师,我要在夷州建。”
“可夷州很荒僻。”
“有李旦资助的几千万两银子,够我新建一个平户港。”聂尘笑起来,端起杯子抿了口酒:“说起来真该好好谢谢他,半辈子的心血都成了我起家的资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何斌把筷子放下,抹抹嘴:“你要在夷州建个本港,擎制平户,若是松浦家有任何不轨,你可以抽身入夷州,切断倭国海上通道。”
“正是如此,用倭国的血,来供养夷州,将夷州建成大明南北的海上要冲。”
“想法不错,有备无患,免得落得跟李旦一样的下场。”何斌沉吟道:“只是大明那边会不会有问题?毕竟你大张旗鼓的在夷州筑城,会有造反的嫌疑。”
“大明连澎湖都啃不动,遑论夷州了。”聂尘信心十足:“只不过若是我去了夷州发展,倭国这边,需要一位信得过、能力又出众的人来看着,毕竟烟馆的生意很多人都不怀好意的盯着。”
“我记得你让颜思齐在京都帮你料理。”
“颜思齐能经营,但盘面大了就显得力拙。”聂尘看着何斌笑:“你是商行东家之一,非你莫属了。”
“你这是照顾我啊。”何斌自然明白聂尘的意思,不让他去海上风吹雨打。
“根本不是照顾你,相反的你可有罪受。”聂尘摇头:“倭国经商需要头脑灵活,八面玲珑,跟那些矮子勾心斗角,何老板,你任务很重啊。”
何斌呵呵一笑,没有表态,只是岔开话题道:“你打算怎么经营夷州?”
“将它做成连接大明浙江、山东和辽东以及倭国的中转站,所有南下的船必须在夷州接驳,夷州就是税关,就是货栈,是整个东亚货物流通的中心,上至高丽,下至满刺加,都得看我的脸色做买卖。”
听了聂尘这话,何斌稍有困惑,他听不懂“远东”、“东亚”的意思。
但大体意思懂了,他砸砸嘴:“野心很大啊。”
“你想跟红毛鬼做生意?”
“是,红毛鬼的生意,才是最赚钱的生意。”聂尘答道:“比倭国打打闹闹的强得多。”
扳起手指,他一样样的数:“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白丝,在红毛鬼眼里都是上好的产品,我们可以从他们手里换取大量的银子跟黄金,还有倭国的铜钱,这都是大明最为紧俏的贵重金属。”
何斌认真的听着,细细的品味,虽然聂尘说话的内容参杂着一些生僻字眼,但他能理解。
“你用大明水师的名义建立军队,再用大明的军队来掩护贸易,绕不开大明官场。”何斌听完之后,建议道:“无论大明水师打不打得过你,你都不应该莽撞的硬来,那样你仍然是个海盗,而不是海商。”
“何老板有路子?”
“你有南居益这条路,还要我找路子?”
“南居益心眼多得很,他把我当棋子用罢了。”聂尘摇摇头:“多个朋友多条路,最好多找几个备用的。”
“路子的话,正好最近就有人送上门来。”何斌笑道,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大明挂印总兵,皮岛毛文龙要找我们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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