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孤烟远村石桥斜第二百六十五章细数功过安西都护府如今正是内外交困,而高仙芝本人,也处于内外交困。
古往今来,戍边大将被帝王猜忌往往下场都不太妙,高仙芝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应对,第一是马上向长安递奏疏,求调还,从此安安分分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待着,高官厚禄终老一生。
第二是想办法打消李隆基的猜忌,重新获取李隆基的信任,允许他继续经略安西。
第一个办法最有效,只要递上奏疏,相信李隆基会像一个拜金的良家妇女一样,忸忸怩怩推脱一番便含羞带怯地从了,但高仙芝却不乐意。
经略安西多年,安西如今的局面虽说四面皆敌,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对安西的铁血高压政策是正确的,只要再继续打压诸国几年,相信从此西域诸国便会变得顺从乖巧,这个关键的当口,高仙芝怎舍得轻易放弃大好局面。
第二个办法属于中策,但执行起来太难,帝王的猜忌岂是那么容易打消的?天宝六载,高仙芝指挥大唐与小勃律争夺石堡一战后,朝廷便将边令诚派到他身边当监军,两人从吐蕃到安西,恩怨纠缠多年。边令诚背地里不知告了多少黑状。
然而一个监军还不够,如今朝廷又将顾青派来,圣旨上写得堂堂正正,等于直接分了高仙芝一半的兵权。
由此可见,李隆基对高仙芝的猜忌已越来越甚,自从顾青来了安西后,高仙芝也越来越察觉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第二次见面。
心神不宁的高仙芝想与顾青聊一聊,试探着问问他来安西的任务或目的。顾青的任务和目的与他有直接的关联,甚至于安西都护府的命运有直接的关联。
“节帅,我能说的不多,只能说,节帅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若有外敌来犯,或是节帅有主动出击的念头,我和麾下一万将士皆无条件听从节帅调遣,绝不推搪贻误军机,要人要马要粮草要兵器,只要我们有的,都愿意拿出来。”顾青语速缓慢地道。
高仙芝目光一闪,轻声道:“顾贤弟真忠义之士,只是不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顾青缓缓道:“是我自己的意思,陛下……给了我很大的权力,他不会看过程,只想看结果。”
高仙芝一惊:“给了你很大的权力?除了圣旨上的那些,还有别的权力?”
“有。”顾青微笑道:“陛下还给了我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个权力当然不能滥用,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用。”
一言出,高仙芝惊得腾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坐下去,目光已黯淡无光。
“我明白了,陛下是为了让你尽快掌握安西四镇,看来……我在安西果真待不久了。”高仙芝叹息道。
顾青见他意气尽丧,却也无法安慰什么,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是事实,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
顾青不但不想安慰,还打算补一刀,有些话要挑明了说,否则高仙芝还一直会以为自己是被帝王猜忌的无辜忠臣,什么千秋忠义,什么赤心肝胆,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陛下对节帅的心思,想必节帅已猜出几分,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顾青忽然问道。
高仙芝一愣,接着叹了口气:“天意不可揣度,谈何委屈。”
顾青想了想,道:“节帅,我一直敬重节帅这些年为大唐打下的功绩,节帅不愧是一代名将,可流芳青史,从我个人来说,很不愿意与节帅结怨,但我身负皇命,身不由己。陛下对节帅有猜忌,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怛罗斯之战折损两万余,还有别的原因……”
高仙芝哼了一声,道:“怛罗斯之战是敌我双方突然遭遇,猝不及防之下能与对方打个平手,我自觉已对得起陛下了,至于别的原因,除此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青叹道:“节帅对安西的经略之策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与陛下的意图完全相悖,这才是陛下对你不满的根本原因。”
“经略之策?我的经略之策有何问题?”高仙芝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对西域诸国的高压政策正是高仙芝引以为傲的政绩,容不得外人否定。
见高仙芝愤怒,顾青毫不留情地道:“天宝九载,节帅对石国骤然而伐兵,石国国主与国臣向来尊大唐为宗主,与大唐的关系友善恭顺,节帅却不顾大局,将石国灭国,灭国之后才奏报长安,说石国国主‘失蕃臣礼’,当时石国已灭,陛下只好认了,还给你加了‘四镇都知兵马使’的官衔,但是节帅扪心自问,石国果真失了臣礼吗?”
高仙芝愣住,怔怔说不出话来。
顾青悠悠道:“石国位于西域商路之侧,国民富庶,举国皆商,可谓富甲一方,节帅灭掉石国后,恐怕也捞了不少好处吧?石国富庶的国库才是节帅兴兵攻打石国的主要原因,对不对?”
高仙芝脸色渐渐铁青,抿住唇一言不发。
“不仅是石国的国库,在石国经商的昭武九姓也被节帅灭了大半,此一战节帅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赚得盆满钵满,但我大唐的声誉却因此一战而在西域尽丧,导致西域诸国纷纷倒戈大食国,欲与其联兵,将大唐赶出西域,节帅现在还敢说自己委屈吗?”
“灭掉石国后,回师的路上,节帅又顺手将突骑施部落灭掉,突骑施也是与我大唐交好的汗国,尤其是,突骑施位于大唐与大食国之间,是两国的缓冲地带,突骑施被节帅灭掉,大唐的安西都护府范围便不得不与大食接壤,直面冲突的几率加剧……”
见高仙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顾青又道:“节帅回忆一下,当初节帅灭石国和突骑施后,向长安献俘,陛下只是当着群臣的面褒扬了你几句,却没有任何奖赏和升官的旨意,节帅还不清楚原因吗?从那时起,陛下已对你不满了,至于怛罗斯之战,只不过是节帅错误经略安西而造成的恶果罢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节帅的错误决策,大唐在西域已成了失道的孤家寡人,安西都护府四面楚歌,举目皆敌,节帅若还觉得自己委屈,远在长安的陛下恐怕真会哭出来了,陛下比你更委屈啊……”
“陛下把我调任到安西来,为的就是纠正节帅你犯下的错误,节帅你若愿意配合,你我可以精诚合作,慢慢扭转如今安西的不利局面,你若不愿配合,那么……节帅便向长安上疏,自请调任吧。”
高仙芝沉默许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嘶哑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平静地道:“停止毫无理由的攻伐西域诸国,其次,扩充龟兹城,大兴商贾,增建集市,肃清商路盗匪。”
…………
昏暗的烛光下,边令诚伏案而书,半个时辰后,一篇数百字的奏疏写完。
边令诚凑在烛台边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奏疏开头一直看到落款,看了很久,边令诚神情渐渐怔忪起来,然后意兴阑珊地搁下奏疏,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
毫无例外的,这又是一封参劾高仙芝的奏疏,而且这一次的参劾用辞比以往更狠,更毒辣。
参高仙芝“拥兵自重”,安西四镇兵将几成高仙芝一人之私兵,参高仙芝“大权独揽”,安西四镇军政事务不容他人置喙,参高仙芝“虐将残兵”,对待将士如虐牲畜,将士敢怒不敢言……
用辞比以往狠毒了太多,因为顾青的到来,边令诚敏感地察觉到了长安朝廷的风向似乎有了变化,顾青作为节度副使,一来便分了高仙芝的兵权,又不肯将一万兵马交出去,边令诚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立马猜到,天子可能对高仙芝心怀猜忌了。
天子已对主帅心怀猜忌,作为监军的边令诚落笔怎会客气?
古往今来,监军这个角色之所以惹人讨厌,就是因为他的职责很特殊。
他是军队里唯一一个与主帅对立的人,而且必须对立,必须鸡蛋里挑骨头,必须要先入为主地认为主帅心怀不轨,用这样的主观猜测来评判主帅的一言一行。
这是监军的职责,如果监军与主帅穿同一条裤子,关系好得蜜里调油,主帅有没有事不知道,但这个监军大概率是活不长久的,天子不弄死他,留着他何用?
边令诚没有辜负他的职责,参劾高仙芝这件事上,他一直很努力很勤奋。
每隔一月总有一封奏疏递去长安,奏疏里详细交代高仙芝的一言一行,顺便再写几句坏话,以前多少还算比较含蓄,这一次却格外直接狠毒。
落井下石这种事,自然是做得越直接越好,如此天子才能看到自己有多努力。
写完了这封奏疏,边令诚却觉得不太满意。
因为奏疏的分量太单薄了,言辞再狠辣,恐怕也不会引起天子多少注意,毕竟他写过太多这样的奏疏,基本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天子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奖赏的表示。
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停,边令诚的脸色在烛光的摇曳下变得忽明忽暗。
如果……奏疏的落款再加上顾青的名字,陛下一定会非常重视,高仙芝说不定会被参倒,拿回长安问罪,而他这个监军必然也是参劾罪臣有功,升官也是指日可期的。
可惜那个纨绔浪荡子不肯掺和这些事,边令诚尤觉不甘。
必须要想个办法,把那个顾青拉下水。
听说他整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人砸店,据说还跟安西驻军起了冲突……
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儿吗?参劾罪臣,背后告黑状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