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护府。
封常清脸色复杂地走入高仙芝的房中,轻声禀道:“节帅,顾县侯又惹事了……”
高仙芝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这位顾县侯真是……他又干什么了?”
封常清咳了一声,道:“准确的说,是他手下的亲卫惹事了,几名亲卫去安西军大营玩营妓,却跟一名旅帅冲突起来,后来顾青调了左卫两千兵马去安西大营,与咱们的驻军对峙……”
高仙芝大惊:“他竟调动兵马了?胆大包天!不怕引起哗变吗?”
封常清急忙道:“节帅莫急,末将还没说完,虽然调动了兵马,但左卫兵马并未入营,顾青只领了一百亲卫入营,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此事处置了……末将看来,他调动兵马只是为了威慑,为了镇住局面,”
高仙芝皱眉:“他是如何处置的?”
封常清将顾青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后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高仙芝神情复杂地道:“这个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不得不说,这件事他处置得很妥当,换了是我,恐怕也不见得比他处置得更好。”
封常清也苦笑道:“二十来岁的弱冠少年,性子却令人捉摸不透,看起来像个混日子的纨绔,可认真做事时又做得那么滴水不漏,像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高仙芝深思许久,缓缓道:“混日子是假,老谋深算是真,能在长安朝堂里杀出一条血路,二十岁年纪便爵封县侯,此人不是简单角色,安西的位置何等重要,陛下怎会派一个纨绔成性的混账任节度副使?这个顾青,是有真本事的,只是他装得很好。”
“两年多以前,顾青便献了平南诏策,当年平定南诏叛乱后,自本帅和鲜于节帅以下,顾青被定为功劳簿第一,还有他做出的沙盘,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奇物,平南诏一战中,此物功不可没,这样的人才,若说他只是个闲混日子的混账纨绔,说出来我都不信……”
封常清迟疑道:“那他来安西后的纨绔行径,都是装出来的?他为何如此?”
高仙芝冷笑:“或许是为了提防我,也或许是陛下的授意,示之以弱,韬光养晦,呵,果真是心思缜密,老谋深算。但从他今日处置安西军大营一事来看,顾青他更想要的,是收安西军将士之心,他的处事公正,便是向安西军示好。”
封常清担忧道:“节帅,这个顾青像根钉子,咱们得拔掉他才是啊。”
高仙芝神情浮上忧色,叹道:“我在陛下的眼里,何尝不是一根钉子……顾青来安西的目的,我猜测多半是陛下欲将我取而代之,我自顾不暇,如何对付顾青?”
封常清急道:“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做,任由顾青一步步蚕食咱们的安西军?”
高仙芝冷笑起来:“多年经略绸缪,安西军如今方有一番模样,岂能轻易拱手让人?顾青若要接手安西,我要先称量一下他的斤两,如若斤两不够,我纵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将安西平白糟蹋掉,无关私人恩怨,我不能眼睁睁将大唐的西面屏障交给一个庸碌昏聩的主帅,否则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
左卫大营的帅帐外,热浪滚滚的沙地上,原地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棚子。
棚子不大,看起来很普通,但是屋顶却有精巧机关。
一个硕大的木制大盆装在棚顶,盆底用钉子打了几十个小洞,清凉的水倒入盆中,再从几十个小洞中倾泻而下。
韩介和一众亲卫站在木盆下,一脸惊奇地观察这个木盆,不时发出啧啧的惊赞声。
“此物颇为新奇,侯爷果然心思灵巧,能造出如此妙物……”韩介一边赞叹一边拍起了马屁。
当年在左卫因为太过耿直古板而被同僚排挤得差点混不下去,如今的韩介马屁张嘴就来,尽管马屁词汇仍嫌不够华丽,但表情已经很真挚了,这孩子学坏了。
社会是个大染缸,顾青的身边更是一个酱油缸,瞧瞧孩子都变成啥样了,可以想象不远的将来,韩介这位耿直boy的节操迟早会像熊市的股市大盘一样一路跌到谷底,永不反弹。
顾青对自己的佳作也很满意,观察半晌后,笑道:“你们可以照原样再弄几个,就在帅帐旁边造个澡堂,以后你们亲卫也可以轮班洗澡了,但是,用水问题你们要自己解决,亲卫里有会木活儿的,勤快点打造一辆装水的马车,离此不远的塔里木河有水,每天派专人去运水。”
韩介和亲卫们大喜,急忙答应下来。
时已夏天,待在这个沙漠里更是热浪袭人,整天身上都被汗水弄得黏黏巴巴的很难受,如果每天冲三次澡,简直不要太舒爽,如果洗完澡后再弄一壶冰镇的葡萄酿,和西域各种新鲜的瓜果,叫几个亲卫在旁边打扇,那酸爽……
“快快快,把我的浴袍拿来,还有,昨日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寒瓜挑一个肥的宰了……”顾青像刚成亲的新郎一样,猴急地脱光了衣裳钻进了木棚里。
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倒入木盆,盆底的顿时倾洒出几十柱微小的水流淋在顾青身上,顾青搓着身子,感受身上的汗渍被瞬间冲洗掉的愉悦,仰着头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还缺什么?
缺一个穿着大裤衩的东北精壮大汉,扯着大嗓门嘶吼一声“老板要搓背吗?”
顾青再扯着嗓子吼回去:“来个劲儿大的,红酒加牛奶搓!”
这才叫情怀啊。
顾青搓着搓着,眼角都湿润了,心中莫名袭上一股前世的乡愁,又酸又涩,怅然无助像一个在陌生的路口迷失的孩子。
再回忆一下被精壮大汉搓完后,穿上浴袍上二楼休闲部,叫个软妹来个九十分钟的泰式按摩,顾青的眼角更湿润了。
那是他两辈子屈指可数的与妹子的纤纤玉手亲密接触的珍贵回忆啊。
强劲有力的水柱打在身上,氤氲之中幻化出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顾青呆呆地站在水柱下,如同进入了一个跨越时空的斑斓隧道,如同入了魔障一般定立不动,一时间竟已分不清身处何方,只有心底里越积越厚重的乡愁,在心中反复萦绕盘旋。
直到张怀玉那张清冷而动人的美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顾青终于恢复了清明。
像矫情的文艺里说的那样,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人和事,相比前世的无亲无故,像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残酷冰冷的丛林里,顾青更喜欢这里。
这里有温度,还有一个想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高仙芝主动来左卫大营拜访顾青时,顾青正穿着一身极为奢华的轻柔丝绸所裁的浴袍,伸着懒腰一脸舒坦地从木棚里走出来。
高仙芝坐在帅帐内,见到顾青这副做派,不由目瞪口呆。
这家伙……在唱大戏吗?身上穿的是个啥?像袍子又少了束腰的衣带,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就像一位从史书里走出来的魏晋名士,充满了狂放不羁的迷人魅力。
高仙芝再一想到顾青在长安如雷贯耳的诗才文名,很快便释然。
看来此刻的顾青才是他的真正面目,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文人,有着文人浪荡潇洒的性情,但也有着不服从规则的所谓风骨。
“劳节帅久候,末将失礼了。”顾青急忙上前行礼。
高仙芝笑道:“无妨,看顾贤弟的模样,似乎刚沐浴过?”
顾青笑道:“沙漠太热,身上难受得很,一天恨不得洗十次,节帅见笑了。”
高仙芝颇为理解地点头:“不错,此地气候委实令人难受,可惜愚兄是个糙汉子,不如贤弟这般精致,在安西待久了,半个月不沐浴亦无妨,呵呵。”
顾青心中立马涌起一股深深的嫌弃。
这么热的地方居然半个月不洗澡,而且还好意思当成一种荣耀坦然无耻地说出来……
名将的光环瞬间在顾青的心里弱了三分,啧,如此邋遢的名将,如果被精壮大汉搓一搓,搓出来的泥垢一定让人很有成就感,就像女人天生喜欢给男朋友挤痘痘一样……
“节帅亲自屈尊前来,末将不如带您去看看左卫兵马操练?”
高仙芝摇头:“愚兄刚才入营时已在营房四处逛了一圈,将士们的军容军貌大多已了然于胸,无须再看了。”
顾青笑道:“节帅可还满意?”
高仙芝肃然点头:“不愧是戍卫宫闱的精锐之师,若这支兵马扎在塔里木河北岸,渡河可为奇兵,直击吐蕃贼子的石堡,三日可克敌土数百里。”
顾青认真地道:“若前方有战事,左卫这支兵马节帅尽可调遣。”
高仙芝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若有折损,你不心疼?”
“心疼,但国战为重,安西大局为重。”微微一笑,顾青直视高仙芝的眼睛,轻声道:“节帅或许不太了解我,我虽身负皇命,但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从我个人来说,对节帅是颇为敬重尊仰的。”
“节帅其实不必对我试探,如今吐蕃贼子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大敌当前,容不得你我互相猜忌提防,为将一日,便须为国戍守疆土,御外侮于国门之外,内斗只能内耗,令亲者痛,仇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