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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房内临产时的血水还未端走,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每一寸空气中。整个房间凌乱不堪,瓷器是碎的,桌椅是坏的,花草是败的,琴弦是断的,然而,使得晏倾君惊在原地的不是这些,而是房内唯一的一张床榻。

    榻上白色的被褥白色的纱幔,染了血,一片一片,一点一滴。晏倾君看的不是榻上的血,而是人。

    那是……一名女子。

    瘫坐在角落里,凌乱的发髻,染血的亵衣,苍白而无生气的脸,她就那样坐着,凝望着唯一闪烁的灯烛,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不曾流逝,仿佛那灯烛是这世界唯一的存在。

    晏倾君谨慎地一点点走近,才渐渐看清她的模样。漂亮的丹凤眼,精致的鼻子,失色的唇,尽管面色惨白、神行俱失,仍是掩不住天生的灵韵。如清晨娇花上沁出的第一滴露水,如雨后浩瀚苍穹下勾出的唯一一抹烟云,如春日青翠竹林里轻声鸣唱的灵雀,只可惜,是一只被束住翅膀的灵雀。

    她的双手被铁链锁住,拷在榻边的横梁上,双脚都带着沉重的脚镣,这样轻柔的女子,搭配上那般沉重的绣铁,分外的违和。

    她突然转首,漠然地看着晏倾君,双眼里的一抹神采稍纵即逝,复又看回那支灯烛。

    晏倾君移步到了榻边,小心地坐下,仔细地看入那双与楚月极为相似的丹凤眼,轻声问道:“燕儿?”

    听到这声叫唤,瘫坐在榻上的女子才有了一丝动容。她的双睫颤了颤,缓慢地转首,疑惑地看着晏倾君,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极了秋日里随风而散的蒲公英,干净美好,却破碎。她眼里的疑惑如同水蜻蜓点水,掀起微小的波澜后,眼底恢复平静,渗出泪水来。

    晏倾君试着将身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她却是带着哭带着笑,往角落里缩了缩。

    “你是……来杀我的?”女子的声音沙哑无力,却不柔弱,反而带着冷硬的倔强与不屑。

    “不是。”晏倾君淡淡地回答。其实她还未想好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女子,她不过是想主动找出这皇宫里的秘密,以免陷于被动,沦为他人棋子。她猜到或许沣水湖的对岸会住了一名神秘的女子,那琴音是女子的,孩子是女子的,那女子还与璋华和祁天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她未能想到这女子竟会是投湖“死”掉的“燕儿”。

    她为何诈死?为何被囚在孤岛?那婴孩是谁的?为何会死?

    各种疑惑如破堤的洪水,在她看清女子容貌的时候在心底泛滥,以至于一时之间,她除了简单地回答女子的话,找不到提出这些疑惑的切入点。

    “那你是……来救我的?”女子再次发问,声音里带了淡淡的期许。

    晏倾君仍是淡声回答:“不是。”

    即便她料到了,沣水湖对岸可能住着一名神秘女子,也未曾料到,会是如此惨状。她这样被铁链锁着,过了多久?从八年前“投湖”开始?即便如今见到她可怜的模样,她也没打算救她。她自身且难保,还不会善良到怜悯其他女子,自惹麻烦地去救她。当然,若她有值得她冒险的价值,另当别论。

    “你的孩子……死了。”晏倾君最终决定以孩子为切入点,毕竟她是因为孩子才确定沣水湖对岸有问题。

    女子的双睫又颤了颤,眼泪随之滚落,笑容诡谲,“我知道。呐,看我这双手……”

    她举起被铁链锁住的手,苍白的十指,清瘦得骨节分明。

    “刚刚出生的孩子……他还那么小、那么小,小到我两只手指就能掐死。”她漂亮的丹凤眼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好似在说一件完全与她无关的话,脸上的笑容苍白而诡异。

    晏倾君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迅速窜到头顶,头皮发麻。

    皇宫里,为了争权夺势,陷害她人的骨肉,残害自己的骨肉嫁祸她人,如何狠绝的手段都不稀奇。可是,眼前这样一个柔弱而纤细的女子,既然被囚在孤岛,有何好争?有何好抢?居然亲手掐死自己的骨肉……

    晏倾君疑惑地看着她,一来疑惑她为何杀自己的骨肉,二来疑惑她被人锁住双手双脚,如何掐死孩子后放在竹篮里让她顺着湖水飘走。而且,殿外那些被打晕或者被迷晕的宫人,是她下的手吧?

    女子显然读懂了晏倾君眼底的疑惑,颓然地靠在床榻边,笑道:“想不到我会杀自己的孩子?所有人都想不到,可那个孽种!如何能存活于世?”

    咬到“孽种”二字,女子又哭了起来,却不闻啜泣,只是眼泪一串串地流下,“这宫里,什么情什么爱都是笑话!我知道,你不是来杀我,不是来救我,是想在我身上捞点好处可对?滚!”

    晏倾君心道还真是个明白人,看着女子的眼,轻轻一笑,“既然姑娘如此清楚皇宫里的形势,我也不与你多说废话。想要我救你出去,可以。我问你的,你老实答我。”

    女子眼里的泪已经止住,这才正视晏倾君,思量半晌,施然笑道:“你是绍风郡主?”

    晏倾君心下一顿,未料到她会猜到自己的身份,看来,她并非当真被囚得与世隔绝。

    “宫中无妃嫔,除了绍风郡主,何人能穿得上商洛贡布?”女子挑眼扫过晏倾君的身子,不屑道,“自身难保,还想救我,以为祁国皇宫是什么地方?”

    晏倾君眉尖一动,是她小瞧这女子了。不过正好,她也讨厌与愚笨的人合作。

    “我既然有能耐找到你,避过夜行军见到你,有胆子说救你,自然有我的门道。条件,摆在你面前,你对我坦诚,我救你出去,是否愿意,姑娘一句话便是。”晏倾君明眸浅笑,吐字如珠。

    女子听她说到“夜行军”,面上的不屑才收敛了一些,却是沉默着,并不多语。

    晏倾君斜眼打量她,被囚多年,刚刚还情绪波动的又哭又笑,却能迅速反应过来,清醒地分析眼前人的身份来意,再做出判断,的确不是普通女子可以做到。但是,即便是雄鹰被折断了翅膀,也只能看着天空暗自垂泪,更何况是锁在深宫的女子?

    “除非……”晏倾君拉长了尾音,眸光流转,低笑道,“你不想出宫?莫要告诉我,你用竹篮使得那孩子的尸体漂到沣水湖对岸,不是想让人发现你的存在?”

    女子垂下眼睫,的确,她不想再在这里不人不鬼地活着,死也好,活也好,她要离开!

    “你当真能让我出宫?”她仍是有些怀疑。

    “若有心,有何不可?”晏倾君巧笑。

    女子仍是垂着眼睫,片刻,抬起头来,坚定道:“好。你想知道什么,问便是。”

    晏倾君失笑,如此爽快的女子,不错。

    “你是谁?”晏倾君侧目,盯住女子,目光灼灼。

    这“燕儿”,若真是名普通的宫女,何以诈死?何以被囚在此处?何以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引得他人注意?

    女子面色一白,失神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宫女燕儿。”

    “为何被囚于此?”

    “犯错受罚。”

    “既然被囚,如何逃脱如何杀死婴儿放逐湖中?”

    这个问题直接得有些残忍,但晏倾君并未觉得问不出口。她既然有胆子够狠心杀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没有勇气说出过程来?

    燕儿许是未料到晏倾君的问题会如此直白,怔忪了一瞬,随即冷笑,“他们锁着我,总不能生产的时候还锁着。我求饶,要看孩子,他们一时忽略我会武,被我趁机打晕。接着我掐死孩子,放他入湖,回来时被人发现,重新锁了起来。”

    “你会武?”晏倾君狐疑地将她扫了一眼。

    “是。”

    “谁教的?”

    “夜行军。”

    晏倾君敛目,夜行军只听皇命,说是夜行军,就是间接说祁天弈的准许了。

    “孩子是谁的?”

    晏倾君一步不让,声声逼近问题的关键。燕儿却是面色突然一凝,执拗地睁眼看着烛火,不过片刻眼圈便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咬着唇不肯说话。晏倾君撇开双目,继续冷声问道:“你与祁天弈,与璋华……是什么关系?”

    燕儿的双唇被她咬得半点血色都无,身子都开始颤抖,却始终不肯说话。

    “我再问你,你-是-谁?”晏倾君身形一闪,挡住燕儿一直死死盯住的灯烛,逼迫她看着自己。

    燕儿鲜红欲滴的眸子里再次涌出泪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宫女-燕儿!”

    晏倾君冷笑,“若是普通宫女,犯错?最多赔命一条!要囚,也不会囚在这金屋般的宫殿里!若是普通宫女,祁天弈怎会准你习武?若是普通宫女,扶汝太后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助她除去璋华太后?”

    最后一句话,激得燕儿浑身一抖,无措地扯着衣衫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哭了起来,“你莫要逼我……逼我……”

    晏倾君睨了她一眼,讥讽道:“我不逼你。看你这副模样,救出去,浪费我的力气!”

    说罢,她转身就走。房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晏卿笑容徐徐,抽了抽腰间的剑,得意道:“十二个,全解决了。”

    晏倾君未能从燕儿嘴里逼出话来,正在懊恼,见到晏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心想定会被他嘲笑一番,心头更是不快。然而,转念一想……晏卿这话的意思?

    “走吧。”晏卿好似并未看到房内的燕儿,眼里就只有晏倾君一人一般,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便要出门。

    “慢着!”燕儿突然一声高唤,随即失神地喃喃道,“要不……要不你们杀了我!杀了我也行!我……我不要再在这里活下去,一刻都不要!”

    晏倾君笑着扫了晏卿一眼,狐狸……还是老的狡猾……燕儿之前不肯讲出实情,恐怕也是对晏倾君的实力有所怀疑,于是有所顾忌,可晏卿一入门便说杀了十二名夜行军,那是变相地表明他们的实力。

    “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谁?”晏倾君转过头来看她,面色严肃而从容。

    燕儿已然放弃最后一丝挣扎,软泥般靠在床榻上,失神道:“祁燕。”

    晏倾君与晏卿对视,都在对方眼底抓到一抹诧异,她……姓祁?

    祁燕被铁链锁住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擦去脸上的泪水,整个人死气沉沉,冷笑道:“我是璋华的亲生女儿是祁天弈的亲生姐姐是祁天弈那孩子的亲生母亲,够了么?”

    祁燕抬起头来,盯住晏倾君,死气的双眼里像是突然点燃了两支蜡烛,绝望在燃烧,水泪在翻滚。

    她,是这皇宫里,最肮脏的存在。

    ***

    晏倾君与晏卿看了看眼前幽长的地道,对视一眼,都在夜明珠的幽光下见到对方坚定的表情,接着相互睨了一眼。晏倾君故作害怕地拉住晏卿的手,躲在他身后,这么危险的地方,她可不会打头阵。晏卿低笑一声,反手握住,顺着她的意思走在前面。

    这是祁燕告知他们的一条密道,据说通往祁天弈后宫的一片花园。天色已经半亮,他们没有竹筏再回到宜沣殿,即便是有,也是不能用的。今夜之事,不可让祁天弈知晓。十二名夜行军,祁燕会说是她杀的,晏卿打开了她的铁链,让她假意受伤晕倒。三人都担心祁天弈下了早朝便会过来,因此只大略说了计划便匆匆离开。

    祁燕说这地道中暗器颇多,让他二人小心。晏卿一路抓着晏倾君的手,走得轻松惬意,一点都不担心的模样,最多扬扬眉头,步伐诡异地绕绕道。晏倾君心下明白,他是在避开暗器。可是……第一次过来,她未能瞧出任何端倪,他却能轻轻松松地绕过,再想到他一口气杀了十二名夜行军,晏倾君对晏卿的真实身份,是越来越好奇了……

    “喂,听说,最初的一批夜行军,是聚集在白子洲培养的,而数十万夜行军共同的师父便是白子洲的族长,如此代代相传。所以当时你说我是白子洲族长的孙女,那些人才没用再动手要杀我?”晏倾君笑眯眯得扯了扯晏卿的袖角,一脸好奇地问道。

    “嗯。”晏卿应了一声,又带着晏倾君绕过一块石砖。

    “所以,其实和白子洲族长有关的人是你吧?精通玄门暗数,一眼辨出夜行军,知晓他们的弱点,一人除掉十二个……你不会是族长的外孙吧?”晏倾君巧言轻笑,佯装打趣地问道。

    晏卿突然回过头来,眯了眯眼,“不怕我把你丢在这里?”

    晏倾君受惊地往晏卿怀里钻了钻,可怜兮兮道:“这么乖巧聪明举世无双的妹妹,哥哥居然舍得丢下。”

    晏卿瞟了一眼晏倾君,明眸皓齿,大眼汪汪,两腮粉红,嘴角微瘪,真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可怜模样。他撇开眼,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不得不承认,比起晏倾君,他还是差了一点儿的。他会无耻会无赖会耍流氓,唯独不会和这女人一样——装可怜,还装得……让他有些心痒……

    晏倾君扬着小脸,猝不及防地被晏卿浅浅地啄了一口,只见笑意在他眼里淌过,随即被他拉着继续向前。

    “流氓!”晏倾君低声骂了一句,虽是低声,在空静的地道里却是分外清晰,显然是有意让晏卿听到。

    晏卿的步子顿了顿,干脆稍稍用力,将她拉入怀里,对着她暧昧地笑笑,顺势掐了一把她的腰。

    晏倾君躲不掉,推不开,垂下眼睑努力研究着,怎么能比晏卿更流氓而不使自己吃亏让他占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