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贾儒坐了自己那辆貌不惊人的舒服小马车,慢悠悠地晃到清虚观外,直接停在了一大列等着下车的马车前。
贾家的主子们都已经下完车进去了,不过这里下人坐的车也还有十来辆车。女孩子和年轻媳妇子原本还你抓她一把、她打你一下的,见了这辆小车超过还伸着头好奇地想看。在外面扯着嗓子吆喝这些女孩子们的林之孝带着几个管事差点没崴了脚——
这……这不是太爷的车吗?
所以,当贾儒慢腾腾爬下马车来的时候,早有人飞奔进去报信了。
贾儒的小破车从外面看还不如那些大丫鬟们坐的。那匹拉车的马年纪也不小了,走起路来喘吁吁的,也就贾儒还会用它了。但是此刻却没一个人敢嘲笑或出声,甚至很多年轻的下人们为了避嫌又呼啦啦坐回车里去了,却再没一个人敢嬉闹。
贾儒面无表情地拿指节蹭了蹭鼻翼,心中郁闷不已——
男丁们怕他也就罢了,反正贾家的风俗历来是畏惧父兄的;可这些女人们是怎么了?
没等他再多想,刚才一路快跑进去报信的小厮已带出了一溜的贾家爷们。为首的正是贾政、贾赦,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各色的飘逸绸缎长衫,他也没仔细看都有谁,反正都是听说有免费的戏酒想要过来乐一乐的。贾家十停人倒来了□□停。
只是他们大多脸色还泛着苦,大概是还没从听到贾儒来了的刺激中缓过劲来。不知道有几个想起了小时候贾儒挥动的竹板子……
贾儒趁他们往这边走时抬头往山上看去,只见灰色琉璃瓦矮墙后面,清虚观里碧树青松高大茂盛,直长出三层楼高的样子。虽然没有多少五颜六色的花,但是郁郁葱葱一片浓绿,看上去别有一番生机盎然之色。只是沿着山墙杂乱无章地停着一长串的马车小轿严重破坏了这般美景。
“赦儿,政儿,你们都来了!”贾儒和蔼地点了点头。
“是,太爷给面子前来真是太好了,还请您正楼入席。”贾家爷们虽然讶异叫苦,却不敢把情绪表现出来,还得恭恭敬敬地排好了队在山门口迎接着他。
清虚观最大的头头张道士在里边也听见他来了,忙忙结束了和贾母的寒暄,快步迎了出来,理所当然地忽略了贾母脸上的不豫。
“呵呵,是老张啊!几年不见,你倒是更硬朗了。”贾儒皮笑肉不笑地冲张道士随意一拱手——心想:想当年你知道我是谁吗?
哪知那道士倒狗腿得很,一点不在乎贾儒讥诮的语气,脸上笑容和煦地跟在贾儒身边接待着:“托太爷的福!我们倒时常想过去拜见,就怕太爷您嫌我们絮烦。听说您家里把孩子们的寄名符、平安锁都放到北寺里去供奉了?哪里比得上咱自家家庙里便宜呢……”
这清虚观是先皇敕封过的大观,光山门就有上百的台阶。张道士刚刚陪着贾母上了一遭,现在又“蹬蹬蹬”跑下来陪着贾儒上一遍,很有些喘。
贾儒心里直摇头:你都八十多的人了,出家人又没有后代子孙,这么委屈自己讨好我这个你以前根本看不上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叹口气,却也不再说什么为难他的话,只表情上淡淡道:“唔……我哪里管这些闲事?等回去问问孩子们吧!”张道士对贾儒有些敷衍的回答倒是很满意。
席上,自然是贾赦、贾政等将首席留出来给贾儒。贾儒也不客气,却把代修也拎到了前面,让他颇受宠若惊了一番。不过是因为现在贾家这一辈的只剩了他们俩,他顺手罢了。其余子孙皆敬陪于下,草字辈以下的干脆连座位也没有了。
贾儒看看这许多人,挥手让他们到东西配楼自去找座位。贾赦、贾珍都跃跃欲试想走,却被贾儒不情愿的留下了。
片刻后听人报说:“已在佛前拈了戏,第一出是《白蛇记》,第二出是《满床笏》,第三出是《南柯梦》。”
贾儒有些出神,他已想不起原著这段了,不过只听这几出戏的顺序听起来的确不怎么让人舒服——
一个斩蛇起义,跟贾家的崛起刚好对得上;一个富贵风流,鼎盛至极,正好是现在的写照;最后一个繁华一场,却化作清梦一番!这是什么好兆头了?偏座下众人除贾政一人若有所思之外,没有一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贾赦见贾儒没意见,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快开戏吧,别磨蹭了!”那小厮答应着一溜烟跑出去了。
这时贾儒拈了个果子尝了,慢悠悠地开口道:“既然是为了娘娘打醮,咱们生在太平盛世,正应该时时颂圣,宣扬我□□风度,不忘皇恩才是。”
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显得过于溜须拍马了,连贾儒自己都说得嘴里有些恶。不过瞄了瞄贾赦、贾珍等人逐渐发青的脸色,贾儒觉得心中突然畅快了不少,再恶的话他都能说得出来了……
“……嗯,我和你们代修叔叔年纪大了,就不跟你们掺和了;从赦儿起,每人做一篇七言律吧!小辈十岁以下的愿意做七律的也行,写不出那么多的也可以写绝句,对个对子什么的。也不拘什么韵啊题之类的,就已今天要看的戏酒为内容。对了,蓉哥儿去把你宝叔叫出来,多大年岁了还成天在内眷堆里搅合……等你们写完了,按顺序抄录下来印成册子,呈给娘娘,也是一件段佳话。完了我给你们题序!”
贾家众子孙面面相觑,唯唯不敢出声。一个个手脚发冷头上却冒起了白毛汗,心中大哭道:今儿完了!
打醮事件的结局……还能怎么样?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诗集呈给娘娘,皇上还会不知道?肯定能看到!本来是为了拍马屁,结果这样破的文采不更捅破了贾家族人脸上的遮羞布了吗!还会给他们加官进爵?皇上看了不把现有的这几个当官的掳光了就不错了!
这也正是贾儒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他本来也没想给这帮家伙们写什么序。
贾家男丁们很有眼色地夹着尾巴规规矩矩地过了打醮日,又各自在家看书学文,老实了足有大半个月。
因贾儒被“气病”了,学里现在正在当先生的是贾效,经此一事也被撤了职;贾家各房男丁虽然不甘愿,依然得一个个前来“看望”请罪,其实就是被瞪、被骂来了……当然,也有小猫两三只写得还算中正平和言之有物的,贾儒也不吝惜教导他们更进一步。不过这样的很稀有,四五十个里面也就那么三四个罢了。
倒是贾兰呈上来的诗作非常令贾儒惊喜——他今年才七岁,是可以做绝句的,却还是工工整整地写了一首七律上来。且这篇小诗文辞严谨流畅,虽然不很出彩,可也远超一般七岁孩童之作了。
贾儒难得温和笑着勉励了他几句,又让贾敖给他找了许多文房、经集注解之类的,有些甚至是贾儒自己亲手作注的,希望他能更继续努力。
贾兰随在贾政、贾环身边恭敬地行礼拜谢,小脸上极力掩饰的喜悦让贾儒心里狠狠地柔软了一把——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至于贾宝玉为什么没来——
这当然是因为……他被赵姨娘伙同马道婆做的魇镇法魔住了!刚被和尚做法治好的他,自然是不用到他最厌恶的自己这里来的。当然,贾家此刻还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而已。
说被气病了倒不是贾儒装假,而是他真的起不来了——
打醮回来就觉得腰上酸痛,让太医一查,竟然无端青了一大块,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正是倪二撞的那个地方。他平时出门都走路倒没觉得怎样,这次坐马车一颠一颠的却加重了。
“哎呦……唉唉……轻点!”贾儒之前一直忍着疼,等下人都出去了,只留廖氏在屋里的时候才放声哼哼了起来。他一会“哼”一声,听得给她上药的廖氏越来越心烦。
她本来就又心疼又生气,见了贾儒这样,没好气道:“还当自己是十几岁大小伙子呢,天天到外面蹦蹦哒哒,没一天老实时候!这次让你吃个乖……”
贾儒连忙道:“嘘……小声点!你怎么说我没事,别让孩子们听到……”
“你还知道怕让孩子们听到丢人呐……”一点没压低声音。手上“啪”地一按,也一点没手软。贾儒非常配合地“嗷”了一声,廖氏心中的气略略消了些。
贾儒想着赶紧换一个话题,否则一会廖氏岂不把他拍死了?就说到了黛玉身上。
“你说她不想出来可怎么办呢?”
黛玉的拒绝搬出他多少也有些预感,否则他也不会让廖氏去询问她的意见而不是直接把她接出来了。
黛玉是个心肠软的姑娘,但是她拒绝贾儒家帮助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她不知道贾母王夫人算计她的那些事。或许有些感觉,但是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在她们是她现今最后的亲人的情况下,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属正常。
贾儒不由得有些埋怨林海——当初若是他能跟黛玉把贾家人的心机算计都说清楚,现在黛玉也不会这样了。亲爹的话她总会相信的吧?但是想想黛玉的身体和善良善感之性,又觉得林海的保护也无可厚非。总觉得女儿还小,还不应该知道这些龌龊的人生出的龌龊的心思,总觉得一切有自己可以护着她,结果现在却来不及说了。
虽然着急,但是那些人算计她的心必须由她自己去发现,而不是由他们来告诉她,否则等日后想起,他们的居心就很令人怀疑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不肯出来,咱们总去看她也不方便,只能先这么拖着了……”廖氏也有些无奈。但是她能明白的一些荣府的想头,大部分还是丈夫、儿子、儿媳等分析给她听的,所以黛玉看不清她们的心计在廖氏看来是很正常的。
“不如跟林嬷嬷谈谈吧……”贾儒想了又想,还是提出了这个办法,“那是个聪明有分寸的老人家。让她想法带着林姑娘听听那府婆媳背地里说的话,虽然她们知道背着人,但是只要能听到一点,凭林姑娘的聪明肯定能想明白了。反正又不是让她做坏事,我们也是担心她们小主子一直被自己的亲戚耍。”
廖氏手上的动作慢了些,“那个老货心眼子可多了,会不会觉得我们有什么想头?”
“‘清者自清’,反正我们又没真打什么主意,让她怀疑好了……”贾儒原本也是担心这个,不过两相比较之下还是让黛玉明白些更重要,毕竟他可不想等荣府倒台的时候被黛玉泪眼朦胧地求着帮忙……“这件事儿媳妇和孙媳妇去说都不合适,咱们再喜欢哪一个也不能明着偏向,否则没矛盾的她们心里都得有个坎儿。就你去说吧!”
廖氏也知道这个理,点头答应,手上最后按了一下道:“你就知道给我找活计!”按得刚支起来些的贾儒又趴了回去,脸撞在一个硬枕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廖氏抿着嘴笑着出去了,只留贾儒一个人盖着夹被在这里哀怨的趴着。好在对抗疼痛也是需要能量的,贾儒很快也睡着了。
“这是怎么了?”
吃着饭,就听门上报说长房家的贾敕媳妇带着儿子来拜,贾儒有些奇怪,“之前听说我被气病了,这些家伙们一个个来看我。这都大半个月了,怎么来过的还老来?”虽然敖儿升了官,可是说起来还是没有贾赦的品级高,贾家的人脉也大多是他们在掌握着呢,要是办事买官什么的也应该找他们才是,自己家不值得他们这么献殷勤啊?何况现在敖儿的伤还没好,没去上差呢……
此刻的贾儒和贾敖同时坐在罗汉塌上,一人一边,这正是他们这几日在家里的主要位置。不过贾敖一腿架在一张软椅上,看起来惬意得很;倒是贾儒背后靠着好几层软垫,却仍然显得有些僵硬——他是一点也不敢乱动,一动就疼啊!
廖氏坐在下面的主位上,由高氏陪着吃饭。贾瑞、杨氏已经无奈地出去迎接了。
听到贾儒的话,贾敖无奈道:“还能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那个荫生的名额呗!”
原来,本朝规定凡三品以上者可有一名儿孙得荫生资格,进国子监,享监生例,比那些花钱买的捐生不知道体面多少倍。
贾瑞已经是三甲进士;贾琅虽然不才,却也是自己考上的廪生,都不需要这个资格了。贾敖没有兄弟,这个名额如果不浪费的话,一般就会便宜给族里比较亲近的侄子、侄孙之类的(我杜撰),因此贾家宁荣两府那些死活都考不上秀才的族人此刻都开始忙活起来,就盼着贾敖一句话,自己的儿子能翻身得上这个功名。
虽然每年只有5两银子的俸,但是对于他们那些远逊于荣府的人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了。何况若这能在国子监里让那些大儒们一教,谁知道会不会真的考上个举人什么的?
无论是没分家前的代儒还是分家以后的贾儒,这件事都是轮不到他头上的;而代善死后贾府更只有贾赦一个三品以上的爵位——贾琏自己还考不上呢,所以他们没法想那个——也因此贾儒完全没有荫生的概念,以至于把族人们的殷勤当成对贾敖升官的巴结或者对自己的例行公事了。
贾儒听了儿子的解释才明白。看到孙儿孙媳留了客人吃完饭后送走了,又疲惫地回来让厨房重新热了吃自己的早饭。若非杨氏现在有孕,还要服侍高氏吃了才能自己吃,贾儒看了直皱眉:“这来献勤的也是个没眼色的,非等着人家饭点的时候过来,诚心来蹭饭不让人好好吃呢!就这样的人得不得名额也成不了大气!”
贾敖有些哭笑不得,觉得父亲受伤这几天真是越来越老顽童了。贾儒自己也发现自己这话太过情绪化,“咳”了声笑道:“嗯~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我们又不急……或者等将来瑞哥和琅哥的孩子生出来,且看看资质如何,如果有资质不好的就把这个资格留给他们!”
贾瑞也刚送了客回来,正听到这句。无奈地揉揉额头喊了声:“太爷~”
廖氏也笑觑了他一眼,又一天就在这淡淡的温馨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