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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番外——四阿哥(二)

    事隔八年再见到玉儿时, 四阿哥脑子里曾学过的所有形容美人的诗句都跑了出来,那些诗、词在四阿哥的脑子里都跑了一遍后, 最后剩下的却只有两个字:如玉!

    美人如玉。

    十二岁的女孩儿还未完全长开,可那精巧美丽细致的五官, 却与八年前一般无二,只她露在衣外的肤质,让人必一见难忘再不会错认的——如玉,无暇,除了这个女子,别人,再难拥有。

    当这个女子抬起眉眼, 望着远处轻笑时, 其人,似不在凡间。

    “长大了啊。”明知她不可能记得他,可是四阿哥仍然这样感叹,目的, 自是为了打破那种若有若无地真实存在的遥远。

    可是, 这个小女子,事隔八年,却一眼认出了他,这个小女子,见着他,极自在地说笑,仿佛这八成的成长时光是不存在的, 仿佛这八年来,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样熟谂,仿佛当年相见时她不是四岁,他也不是十二,仿佛他们当年相见,便是大人,而现如今,只是老友重逢。

    不诲言,四阿哥心里因此升起隐晦的愉悦。

    八年,于成人而言,不过是时光的自然流逝,可于孩童,却是一个成长与认识世界的最重要的阶段。一张白纸一样的孩童,在这个过程中被人为地染上各种颜色;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那张白纸被她所遇到的所有的人或有意或为意地描绘了许多,许多,于是,最初的最初,那曾经的记忆变得黯淡,甚或被更多艳丽的颜色所掩盖。

    曾经的一面之缘,在一个普通四岁孩子成长八年后,可以鲜明如昨日吗?

    不能!

    四阿哥知道,他四岁时必然不能如她一般记住一个只见过一面、相处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人。

    可是,她记得他。

    她不仅记得同样从十二岁长到二十岁的他,她还一点不生疏。

    惊奇吗?

    骇异吗?

    可是,因为这记得,四阿哥这样温暖,这样幸福,这样满足。

    二十岁的四阿哥比起十二岁的四阿哥成长太多,几年朝堂沉浮、世事挣扎,让他懂得了太多,了解了太多,洞彻了太多。何谓真情,他知道。

    这个他曾抱在怀里的的小娃娃,这个由小娃娃成长而来的少女,她待自己与待别人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这种区别对待,不仅四阿哥自己知道,老八老九老十知道,皇帝也知道。这个小女子,美丽,任性,一切行事却直指本心。

    皇阿玛说她是赤子之心,天人感应,故而能引来神鹰。

    事隔八年,他再一次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是因为那只神异得不似凡物的黑白雕,也因为这只黑白雕,行营几万人都或明或暗地关注着她。

    可是,一波未平,她却又闹出了新的事端。

    十万白银为赌,只为心头一口气。

    坐在阿哥们中间的四阿哥扶额。

    小十三不知打哪跑来,坐在四阿哥身边,兴奋道:“四哥,小丫头不乐意别人欺负她哥,拿钱砸人呢。”

    十三边说边笑边摇头:“好不豪奢呢,四哥,你当初安家银才多少?哈哈,四哥,你敢像这丫头这样大手笔吗?”

    四阿哥狠狠瞪了十三一眼:“热血一上头就不管不顾,你四哥我可不会这么莽撞,没脑子。”

    十三阿哥兀自感叹:“一掷千金算啥,人家这才豪气呢。十万呀,四哥,比起来,你弟弟我就是个穷鬼。”

    四阿哥怒极而笑:“你四哥我十二岁的时候,也是穷鬼。”

    十三阿哥脖子一缩:“四哥,我可没说你。”

    “哼!”

    回头看看周围坐着的蒙古各部落的头领们,再看看场中扬着小下巴毫不心怯的小丫头,四阿哥叹气,这些日子见着她一直是个老实的,除了在仅有的几个人面前,见着别人也总低着头,怎么这会儿却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看着那娇嫩的小丫头因为斗志而变得璀璨夺目亮得惊人的双眼,看着因为抬头,展露在众人而前的美丽容颜,四阿哥头痛极了,她素日不是总摆出一幅恨不能谁都不注意到她的模样?怎么这会儿把平日的谨慎全扔了?

    “四哥,小丫头这样子真好看。”

    一边的十三阿哥火上浇油。

    四阿哥瞪了小十三一眼,正低头想着哪幅面容才是那丫头的真面目时,豪奢的赌局开始了。

    飞骑一骑接一骑快速回报着比赛的进程,听得场中好胜的王公们都有些坐不住了,打小便长在马上,听着这样别出心裁的赛程,谁不心痒。

    两场比赛,四阿哥听着人报说,那个小丫头以金钗击落丹珠格格的飞箭了;那个小丫头联手兄长技压蒙古大汉;赢了比赛后,堂堂蒙古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因为付不出足够的赌资被那个小丫头逼入窘境,大失颜面,甚至说出欠款过些日子偿还的示弱之语,而周围同坐的各部落王公们则或明或暗表达着自己的幸灾乐祸之意。

    皇阿玛很高兴,是呀,便连四阿哥自己也心里暗爽,四阿哥想,小丫头赢了,大清的人必然没一个不觉得爽气的。这个策妄阿拉布坦,早就有些蠢蠢欲动了,此次,便打着借皇帝出巡来些打探的目的的,却不想被那个小丫头歪打正着,展示出的强大武力让策妄心生忌惮了。

    试想,一个养在深闺的幼女都这般厉害,那么精锐的八旗又该怎样可怕,何况还有一个神勇的小丫头的哥哥在那儿摆着呢。

    是呀,策妄看出了叔先前较技时的藏拙,必然对于此前所有人的比赛都会存一份疑,是不是那些大清的勇士都如这个一样没尽力呢?策妄不怪罪女儿,必然想着因为女儿的刁钻让自己看出了大清隐藏着的真正实力,故而对于输掉八十万两白银的事儿也轻轻带过了。

    那丫头赢了蒙古王公八十万两白银,满行营的人,这一下,没一个不眼红的。

    那丫头高高兴兴走了,丢下一堆烂摊子,却得他们帮着收拾,皇阿玛得安抚输得肉痛的策妄阿拉布坦,要与其它部落的王公联络感情,可是,却把护着这丫头的事儿丢给了他。

    “老四呀,那丫头打小就和你亲近,她惹出的事儿,你去把尾把扫干净。”

    阿玛都这样说了,他能不尽力?他不但要派人监视有可能心生歹意的,连见财起意的也要看着,而且,那丫头拿嫁妆银子打赌的事儿,也不能传出去呀,传了出去,这丫头还能有个好名声?人家才不会管她是为了哥哥出气呢,人家就记着她一掷万金了。

    四阿哥忙着安排了这儿,又要处理那儿,忙得晕头转向,皇阿玛心喜那丫头替大清争了脸面,也表示不喜这消息传得满天下都知道,也因此,四阿哥倒也真把这事儿做得圆圆满满的了。

    四阿哥本来事儿就不少,为着那个小丫头,不免又添了许久劳累。

    只是,不曾想,那起了歹心行刺的人没捞着那得了恩旨到处游玩的兄妹俩,那莽撞的丫头自己却把自己置于危境之中了。

    一匹薄纱裹着那个丫头,整个儿吊在雕脚,就敢上天!

    四阿哥又惊又吓又气得青筋直跳,真真是胆大包天,真真是不知死活,真真是——这死丫头这些年怎么没惊没险没病没灾活过来的?八年来,在京里,他没听到她一点消息,这倒好,出一次塞,她便打算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咬着牙,忍着不敢吭声,那丫头却想溜,死丫头,还敢往外飞,还不回来!

    四阿哥生气吗?

    当然生气。

    四阿哥惊异了吗?

    四阿哥闭目——那灿烂夺目的笑容,那样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

    佛珠一圈一圈地转动,与转动的佛珠同一频率跳动的,是什么?

    一遍一遍念着佛经,四阿哥努力拽回自己神智的清明。

    看着那丫头在自己一通训斥后慢慢收敛,看着那个桀傲、张扬得让人心跳加速的小女子黑亮的眸中激烈的狂焰慢慢沉静变得温驯,一曲不知名的箫曲后那小丫头缓步而行,低头,垂目,敛衽,四阿哥松了一口气,女子,本该这样柔顺、恭谨;女子,当学蒲草,如丝而柔韧便好,那样不管不顾的燃烧,会把她烧成灰烬,伤己亦伤人。如果生命是火,那么,应该慢慢燃烧,那样,持续的时间才能更长。

    只是,多年后,四阿哥才明了,曾经那不知名山头

    发生的一切,那样激狂的热情,那样明亮的目光,那种他明明极其不赞成的恣肆得不管不顾的行径,却烙印在他的脑中、心上,永远不曾消逝。那明明是极其叛逆的,逾矩的,不庄重的。只是,二十岁的四阿哥急着生气,急着按压随着那个小女子翻涌的、不受掌控的莫名情绪,而不曾深思。

    其时,四阿哥第一次知道,雅尔哈齐,庄亲王伯的独子,对那个小丫头有意。不过,四阿哥也未放在心上,小丫头还小,而雅尔哈齐却不小了。

    因为那只黑白大雕,因为那次豪赌,这个小丫头在此次出塞之行中很是让人侧目,好在,在自己一番教导后,那个丫头收敛了一切光芒低调地随行,不再出头。只是,老八老九知道她了,老十成天跑去找她,太子也问起她了。

    四阿哥暗地里有些生气,气她的不安分招来这么多人的注意,至于为什么生气,四阿哥不曾深想。

    在热河行宫,一起游湖时,她表现得很乖巧,四阿哥很满意,只是,雅尔哈齐的心思,却是表现得更明显了。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看着那个女子醉后在亭中慢舞,把少女纤细的身姿扭成动人心魄的形状时,当看到那个女子无防备下惊人美丽的容颜时,四阿哥想起了皇父玩笑间把她与雅尔哈齐同时提起,想着,四阿哥不免又闭目转动佛珠,而他心里已经只剩下痛苦了。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与佟额娘的离世时爱别离差不多的痛涌上心头,再一次,四阿哥体味到了放不下之苦。

    咀嚼着那狂涌的想要伸出双手狠狠把小丫头搂在怀里,从此藏起来不再示于人前的独占欲,四阿哥咬牙苦忍,不,她不属于他,至少,她现在还不属于他,他不能伸手,一伸手,他必会为这激狂而乱了心智,那能想像到的柔软,那方才刚看到过的能让他想象柔软会让他不顾一切,他是皇子,岂能被美色乱了心智,美丽的女人,身为皇子,何时不可得,为一个美人而与兄弟相争,岂非可笑。世上女子,没有皇子要不到,只有皇子不愿要之理。这是四阿哥的自信,也是所有皇子们的自信。雅尔哈齐中意这个小女子,四阿哥不可能夺堂弟所爱。

    还有三年,这三年,若别人不能得到她的倾心,他必要不顾一切伸手,不是他不愿为她努力,而是他本能的知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一旦沾染,他必然再难放手。可是,她现在才十二岁,离她可以选秀还有三年,他不愿意忍受爱别离之苦。

    多年后,四阿哥从那个与众不同的活佛那里得到一纸传言: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四阿哥想,打她四岁,他十二岁始,几十年来,他与她相见了,相知了,也算相伴相惜了吧,不过,他们不曾相恋,不曾相思,也不曾相欠相忆,她参与他的生命,却总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那距离让他安心又让他叹息。

    四阿哥的心里,总有淡淡的惆怅,总有一丝遗憾,不过,这些,都很淡,虽持久,却轻淡,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却又并不形成困扰。

    那个女子,总用她独有的温暖让这惆怅与遗憾不断延续,延续在他其后的整个生命过程。

    四阿哥知道,自己是个多疑的人,这多疑,源自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因此,当那个女子总为他付出时,他也曾怀疑过,想过许多为什么,可这多疑,在她救回晖儿后,终于消散一空,他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她。这种信任,他给过佟额娘,给过发妻,继而,便是她。因此,他守护她,斩断一切伸向她的黑手,无所求,无所图,如同她给予他的关爱。

    无求!

    四阿哥闭目轻叹,他的生命中,这样的人,有几个?

    “爷,您累了吗?妾身服侍您躺一会儿吧。”

    四阿哥轻哼一声,在年氏的服侍下安卧枕上。

    如花解语,这是年氏。这年氏,年轻娇嫩,有风情,亦有才情,更有美貌,累了乏了困了,她总能把他服侍得极妥贴。最让他满意的是服侍他,年氏从不假手旁人。

    “爷,我二哥送了东西来,这是给您的信。”四了哥小睡后醒来,年氏指指一边桌上的信,温柔轻语。

    “拿来吧。”

    替兄长传书信,有意无意见替家人说话,求恩,解语花也有所求呀!

    叹息后,是自傲。

    他有的,他并不吝于给予,只要,他的家人有分寸,而且,不诲言,年氏一家,于他亦有助力。

    朝堂政争,从来独木难支,即便是皇子,总不免也有需要依仗这些个有能力的奴才的时候,这些年,他默默努力,不再如以前一般藏拙,当拉拢时,他也懂得拉拢,当施恩时,他也会视情况施恩。这些,并非只有老八才能做到。

    雅尔哈齐与老十三仍然一如既往与他亲近,坐在书房,想起玉儿晕睡后的两三年里那个堂弟疯狂的行为,四阿哥的背上涌上一阵寒意,一个女人,让一个聪敏坚定的男人为之神智错乱,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件事,这个男人,不是一般人,那是宗室亲王之子!

    四阿哥知道,那时,皇父曾对玉儿起过杀心。

    “老四,你说,伊拉哩那丫头如果没了,雅尔哈齐那不争气的小子会不会好起来?”

    四阿哥记得自己那时心里的惧怕,也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堂弟总是最敬爱皇阿玛与皇玛嬷的。”

    当时,皇父看他的那一眼,让四阿哥出了一身冷汗。

    “老四,朕知道,你总是护着那丫头。”

    四阿哥跪了下去,打那丫头十二岁始,他总关注着她,哪怕她成婚后,他也看顾着她,而那丫头,从不曾让他失望,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十几年来,她用语言,也用行动表达着她对自己的关爱,他不能让皇父伤害她:“皇阿玛,玉儿救过晖儿,救过小十八,救过雅尔哈齐。”

    低头跪着的四阿哥不再多言,这些应该够了吧?他无法忍受那个女子被皇父处死,哪怕,她现在其实与死无异。

    心神惊惧的四阿哥听着皇父一声轻叹:“是呀,老二也是她救的,若非救老二,那丫头,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老四,你起来吧,这些年,那丫头的孝心朕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朕也舍不得呀。”

    四阿哥苦笑,皇父与常人不同,舍不得的,为了他心里认定的目标,他也能狠心舍去。曾经,四阿哥听养母提过,皇父爱着的女人,他看着她走向死亡,不曾有丝毫挽回的举措,对于情爱,皇父从来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一个他深爱的女子,他能这样狠心割舍,何况,雅尔哈齐现在六神无主的样子总让人觉着玉儿是一个有妲己、褒姒之能的女子。

    “阿玛,雅尔哈齐虽爱耍赖,可是,但凡您说的,他总是听的,您敲打敲打他想来他就能回过神来,儿子也会叫弘普好好管管他的。”

    皇帝笑了一声,继而轻叹道:“弘普弘芝弘英都是好孩子,惠容也极孝顺,现在,她额娘卧病在床,她便自己常进宫来探视你皇玛嬷与朕,也为朕做点心,只是,惠容的手艺到底比不上玉儿呀。”

    四阿哥不着痕迹地轻呼出一口气,哪怕看着弘普与惠容并几个弟弟的份儿上,皇父也不会再动杀心了吧。弘普那小子,其智近妖,好在他偏爱老庄,生性散漫不重名利,能束缚他的,唯有家人,而真正能左右他的,只有玉儿,这些,皇父都是知道的。

    “老四,你跟弘普说,别让他阿玛闹得太过。”皇帝不愿意当坏人,便让儿子去当。

    “儿子知道了。”

    皇父找雅尔哈齐说了些什么四阿哥不知道,不过,他找到弘普时,隐隐点出了一个惑乱夫婿神智的妻子,尤其是惑乱郡王神智的女子会有的下场,四阿哥记得,当时弘普眼中的寒意与周身压制不住散溢开来的狠戾。十二三岁的孩子,再如何聪慧异于常人,到底经的事儿少稚嫩了些,不曾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

    四阿哥不愿意去想那狠戾是因何而起。

    “四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后来,雅尔哈齐不再荒唐,把心力都用在了朝事上,当然,京中因雅尔哈齐而受难的八旗人等四阿哥一点儿也不同情,八旗风气日糜,早该整顿了,有雅尔哈齐管束也不错,最主要,因为雅尔哈齐的横冲直撞,四阿哥的冷面冷心便不显得那么不尽人情了。

    四阿哥也感觉到了弘普私下的一些作为,虽然,他觉得那些没什么用,不过,显然,这孩子因为他母亲受到的威胁,不再整日把心力放在一些野史志怪之上,而是开始注重发展属于自己的力量了,站在一个爱护他的长辈的立场上来讲四阿哥认为那不是坏事,毕竟,弘普八/九不离十会是王位继承人,做为继承人自然能力更强会更好一些。可作为皇子,四阿哥又不免会想,皇阿玛打压宗室,这么多年才把皇权集中到一起,弘普将来会不会对皇权形成威胁?四阿哥一点儿不认为自己这个想法杞人忧天,那孩子,脑子太好用了,但凡他认真起来,总是事半功倍,较常人优秀的不是一点两点。

    当然,素来与玉儿不睦的郭络罗氏自然不会因为玉儿没动静便把她忘在脑后,因为玉儿的沉寂,又因为探听到了一点儿消息,郭络罗氏开始散布一些谣言,不过,未等四阿哥做什么,老八便又被皇父骂了。四阿哥好笑,这个郭络罗氏为什么总改不了那个臭毛病,以前,她想借玉儿专宠之事转移物议,以期为她不让老八纳侧之事做掩护,现在皇父恶了老八,她又想借玉儿之事作梯,以之作对比,让皇父认为她与老八至少是一对很正常的夫妻吗?

    可笑,玉儿昏睡是为了救二哥,最初始的引子便是皇父,难道郭络罗氏想让皇父自罪吗?

    皇父便是为了雅尔哈齐失常感到愤怒,对玉儿有了迁怒之心,可再怎么着,玉儿做的,皇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岂会为一些莫须有的事儿便顺了郭络罗氏的心呢,郭络罗氏,还是没把教训记在心里呀,或者说,她嫉恨玉儿,必要除之而后快。

    也唯有此时,四阿哥才会庆幸玉儿的身世。所幸,她玛法是开国元老,所幸,她玛法深得帝心,所幸她阿玛和哥哥们都是国家基石,朝堂的重臣忠臣,是能臣干将。

    女子要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唯有家里的男人们争气。哪有让女人顶门立户之理。

    老八和郭络罗氏便不免有些阴盛阳衰之感,郭络罗氏管得太多了,连朝堂的事儿都要插手,那个女人,不怎么安分,总想找机会、找由子把老八重新推入权力中心。

    “爷,您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起这么早?”

    “爷要去忠勇郡王府。”

    “郡王福晋的身子还没好吗?妾身二哥送来些好药材,您看要不要带些过去。”

    四阿哥回头看看披了个厚褂子便起身服侍的年氏,翘了翘唇角:“不用,今儿虽是她的生辰,爷去也不过是为着怕堂弟伤情,陪陪郡王爷罢了。”

    年氏打衣柜里拿出一件儿厚衣裳:“爷,您穿上这件儿大氅吧,这大氅打选材到裁剪,以至后来一针一线的缝制,全是妾亲力亲为,您看看合身不合身。”

    四阿哥由着年氏给他系带子,伸手摸了摸爱妾的粉脸:“又滑又嫩。”

    年氏横了四阿哥千娇百媚的一眼,拖长了声儿娇嗔:“爷——”

    四阿哥轻笑道:“似嗔似喜,似羞似恼,轻喊一声:郎,真真羞煞个娇娇。”

    年氏粉面艳红,躲到了四阿哥身后:“爷,您总爱欺负妾。”

    四阿哥反手又摸了一把:“爷这是疼你。”

    调笑罢了,也不等年氏再开口,迈步出了内房:“高无庸,东西都备好了?”

    “奴才昨儿就照爷的吩咐备好了,大阿哥这会儿正看着人装车呢。”

    四阿哥点头道:“他也年年惦着,不过,你主母就不用去了,府里事儿多着呢。”

    高无庸打眼角瞄到年侧福晋突然僵了一下的脸,掩下眼中的一丝明悟,年氏到底还年轻,气盛之下总想压着嫡福晋,只是,嫡侧之别,在重规矩的雍亲王府,永远不可能颠倒,而有些只有嫡福晋知道的事儿,年侧福晋永远不会有资格涉足。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些念头,高无庸快步跟着自家主子爷的步子,“福晋早备了礼让大阿哥带着呢,方才奴才听大阿哥说福晋本也想去来着。”

    四阿哥快步往府门走去:“她们倒是妯娌情深,只是,玉儿现在……”

    听着自家爷的声音淡至不可听闻,年氏慢慢走回内室,爷去年去了,今年又去,这位郡王福晋凭什么让雍亲王府最有份量的三位惦着?

    “格格,您先前说漏了,郡王福晋的事儿,您不应该知道。”

    年氏打了个哆嗦,猛回头看着自己的陪嫁嬷嬷:“爷,爷听出来了吗?”

    老嬷嬷低下头:“昨儿福晋与大阿哥准备了好些东西,奴才们花了大力气才打听到按往年旧例,这是准备去忠勇郡王府看那位病了几年的福晋,只是,这位福晋的事儿,在王府内似乎是个禁忌,奴才们轻易不敢提起。格格方才说得太急了。”

    年氏跌坐在榻上,“爷以前从不曾像方才那样轻佻,为的,便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吗?”

    老嬷嬷低头不言,主子行事不当时,做奴才的就该提醒,以免主子不察,只是,剩下的,就是主子的事了。

    年氏坐了半晌:“我进府几年,宠冠后院,只是,爷的宠爱,能有多久?那个李氏,当年,不也得宠吗?可是,现在虽升了侧,位与我同,可却被爷幽禁在府,平日轻易出不得院子。”年氏在老嬷嬷的扶持下重新坐起被窝:“嬷嬷,您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打听清楚府内的事儿,行事若出了差错,到时爷便要恼我,我打听了,这会儿也是个错。”

    老嬷嬷安抚道:“福晋,爷方才没责怪您,没事儿的。”现在,主子知道行事差在哪儿后,奴才需要做的,便是安抚劝慰。

    “嬷嬷,虽说爷到我院儿来的时间最多,可打刚进府里孕有一女,之后几年,为着养身子,我一直不曾再孕,嬷嬷,爷最看重的,是子嗣,不是女人,他再宠我,我没有儿子,又有什么用。”

    “福晋,您别急,会有的,您把身子养好了,必能诞下一个健康的阿哥。”

    年氏闭上眼,轻声道:“儿子,我需要一个儿子。”二哥送到的□□,无色无味,无人能查出来,要不要用?如果大阿哥没了,自己再生下儿子,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能坐上世子之位?亲王世子,将来的亲王,也许,还是帝王。二哥说了,爷现在极得帝心,得帝位是极可能的,二哥跟在皇帝跟前也有些日子,皇帝的心思也有些了解,想来,爷是极有可能承继帝位的。对于自己二哥揣摸人心的本事,年氏还是极有信心的。

    皇上的生母便是汉军旗,后来抬入上三旗的,自己也是汉军旗,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像皇上一样呢?自己一家怎么就不能抬入上三旗呢?

    只是,大阿哥是嫡长子,又聪敏孝顺,爷非常喜欢他,李氏的几个孩子因为受李氏之累,爷看得淡一些,四阿哥五阿哥年纪不大,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他们生母位低,不是威胁,如果自己生下儿子,最大的阻挠便是大阿哥。

    “嬷嬷,我这养几年,再孕时是不是就极保险了?”

    “二爷找来的那个汉人给的是祖传的方子,说用调养三四年,不论多差的体质,都能怀孕,若想要怀孕时,只要停了药就成。”

    “嬷嬷,那药先别停,先等等。”等确定大阿哥中招后再说,若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到时可以移祸江东,嫁祸到李氏的儿子们身上,自己无所出,便没有出手的理由,嫌疑便小了。

    大阿哥,你别怪我,你以为我没看到你目光里的嫌弃与轻视吗?是,我总借着由子争宠,有几次爷去你额娘那儿,我也把他引到我院里来了,可是,你额娘得了嫡位,又那般大年纪了,何苦和我争宠?我这样年轻貌美,不该得爷全心宠爱吗?凭什么?后院的女人,不争宠,不争宠又怎么过得好?

    再则,二哥说过,爷虽贵为亲王,却总爱操劳,必不是长寿之人,如果爷没了,雍亲王府王位传承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却落到弘晖手里,心里对自己有怨的母子二人必不会饶了自己,自己的日子到时必然难过,兴许,连命也保不住。有什么办法,这几年,自己做的让那对母子不快的事儿可不是一件两件,为了不沦落到李氏那样形同幽禁的生活,为了自己与年氏一族的将来,该下手时,就得下手。

    这世上行恶之人,总能为自己的恶行找着理由,甚至在害人后反咬一口贼喊捉贼的无耻之人也是有的,年氏,对于自己下毒一事,便有自己的理由。

    其实,年氏选在这个时候下毒,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弘晖成亲了,成亲了就会很快有儿子,这,是年氏不愿意看到的。

    知道大阿哥喝下了那毒,事后,更是无人知晓,年氏松了口气,开始准备停了自己调养身体的草药,只要有了儿子,凭着她的娘家,凭着她的宠爱,凭着她的手段,将来的雍亲王府,必是她儿子的。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看过那个仍然睡得香甜的女子后,四阿哥回到自己的王府,照例在书房里歇了一夜,沉浸在自己也不理解的怅惘之中。

    她一点不曾变老,明儿,皇父必要问起她来,自己照例会说:还是那样。

    是呀,还是那样,九年了,她一直那样。

    认识她时,她四岁,他十二岁,现在,他已经四十了,她闭目沉睡的样子,却像个不到十八、九岁的少女,时光,在她的身上,仿佛停滞了;时间,在伊拉哩一家人的身上似乎都走得很慢,阿尔济老爵爷升了伯爵,九十多岁了,却仍旧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上一次千叟宴时,他去给皇父敬酒,手上有一个拐杖,却半拄半拎,走得稳稳的,一点不见摇晃,皇父笑言他上马必能再开弓,那老家伙,还真拍着胸脯说:“皇上,奴才能行,奴才跟着皇上,还能再打仗。”

    当时,皇父哈哈大笑,把自己的酒赏了给他喝。

    四阿哥唇角微动,玉儿病了这几年,伊拉哩家却极安稳,皇父曾问阿山,阿山道:“那孩子打小是个懒性子,睡饱了,自然醒了。”

    四阿哥当时也在一旁,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楚的滋味。

    便连那三个爱妹如命的,也都只是按月轮流探视玉儿,却无人如雅尔哈齐一般病极乱求医的。也不知他们哪儿来的信心,或是莫太医一家的诊断让他们安心?

    四阿哥不信连九十多岁的老夫人和玉儿的亲母也不着急,伊拉哩一家人这样的反应,让四阿哥相信,玉儿必能醒过来。

    只是,想着弘普与惠容大婚时,玉儿却仍睡得无知无觉,四阿哥仍止不住的有些心酸,她那么爱儿女,将来醒了,该多心疼呀。

    去看她的日子,四阿哥长年紧绷的神经总能得到舒缓,呆在她身畔,疲累的身心仿佛都能得到抚慰,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站个一时半刻的,也比他坐禅两三日的效果好。其实,四阿哥知道,坐禅不论多久,效果也不如在那个女子身边呆一会儿,在她身边呆着,会有一种胎儿时期浸在母体胎中羊水内的感觉,放松,舒适,安全。也许,他还记得在娘肚子里的感觉?那必然是与呆在玉儿身边的感觉一样。四阿哥不知道是因为知道这个女子对自己无所求的付出才让自己产生这样莫名的感觉,还是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有着与他相同的感受,四阿哥从不曾与人说起这些,既是为着那个女子考虑,也是为着自己的一点不知来由的私心。

    放纵自己的思绪散漫轻松了一天之后,四阿哥便收摄了心神,那个女子,他暗中护着不让京中传出不利于她的流言,护着不让人伤着她,只是,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第二天,四阿哥打宫里回到雍亲王府,便听到高无庸报说嫡孙永琏阿哥又病了。

    四阿哥皱眉,如果,如果玉儿醒着,对于永琏的病一准有办法。

    坐在一边的十三想了想:“去年永琏身子不好,弘英还给了一丸药,永琏用了,便好了许多,四哥,要不……”

    四阿哥摇摇头:“弘宝中毒后,身子也越发弱了,平日已经不练骑射了,玉儿制的丸药早没了。”

    “四哥,玉儿制药的丹方有吗?”

    四阿哥闭目揉了揉额头:“十三,当年,玉儿便把丹方献给皇阿玛了。”

    十三阿哥挠挠头:“这几年,为着弘宝的毒,我和十哥使了许多劲儿,可就是找不着解毒之法,真是急人。连御医也没法子。真是,真是一帮饭桶。”

    四阿哥轻叹道:“当年莫老太医为着解不了弘宝的毒,把自己随身带了几十年的珠串给了弘宝,他自己却翻过年就没了。”

    十三阿哥皱了皱眉:“四哥,一个珠串,真有用?”

    四阿哥苦笑:“你忘了,当年查出中毒之事后,太医都说弘宝活不过一年,可现在,弘宝中毒已经好几年了。”

    对于这些怪力乱神事的事儿,十三阿哥素来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置可否,此时,便转移了话题:“四哥,你昨儿去看玉儿,她好些了吗?平常人长年卧病在床,必是容颜枯槁,呵呵,她素来是个爱美的,现在怎样?雅尔哈齐也真是,除了你,连我和十哥也不让看。”

    四阿哥顿了顿,继而笑道:“将来她好了,你自能看见,正是为着爱美,她才不见外人呢。”

    十三阿哥不乐意了:“我和十哥也是外人不成?”

    四阿哥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咳了一声:“太医说了,让她少见人,以免耗损精神太过影响养病,你早知道不是。”

    十三看他四哥一眼:“昏睡几年,醒过来却仍不见好,一直病着,我就六年前见过一次,还是她醒来不久,偏还正遇上她睡着,不过,那时她看着养得不错。”

    四阿哥转开头,就是为着不想把玉儿画出一幅病容,唯恐弄假成真,那一家子才犟着不让人探病,这事儿,自己也不能和老十老十三说,如果不是为着让自己帮忙,说不准,自己也要蒙在鼓里。

    想着,四阿哥嘴角不免又抽了抽,每年见她一面,自己却要替她做牛做马,自己这是个什么命!

    等得太久,四阿哥不曾想到,这次探视过了没几个月,那丫头却好了。

    康熙五十八年四月二十八,这日子,四阿哥记得很清楚,那个睡了十年的女子,在这个日子醒了过来。

    先是弘普弘芝弘英着人告了假,其后,郡王府里的人递了消息,上书房里的弘吉弘宝很快被接走了,下朝后,回到府里,四阿哥才得着消息,那丫头醒了。

    醒了!

    四阿哥难得的失态,摔了手上的茶盏。

    终于醒了吗?

    四阿哥心里升起难言的欣喜。

    高兴完了,一回过神来,四阿哥便又赶紧着手布置,那女人,爱美得很,雅尔哈齐并弘普几兄弟又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必然顶着一张小姑娘的脸招摇,他得布置妥当,以免引起诸多猜疑。

    果然,不出四阿哥所料,那女人,顶着一张十年未变的容颜进了宫,顶着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脸冲着他傻乐,顶着那张脸去了庄亲王府又回了伊拉哩府。

    四阿哥在感叹自己总为那一家子捅的漏子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又吃上了那个女子亲手做的饭菜点心。在心满意足的腆着多年不曾这样撑过的肚子时,四阿哥苦笑,就为着这么点儿口腹之欲,他却得给她当牛做马,真真是说起来都无人相信。

    那个女子醒了,立马看出弘晖又中毒了。

    玉儿的话,四阿哥是信的,当年便是她把鬼门关的晖儿拉了回来,如今,中毒几年的弘宝回京时,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不过是几天的功夫,那个女子便办到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也不曾办到的事儿,好在,弘宝中毒的事儿除了几个负责的太医和不多的知情人,一直不曾传开,倒不需要四阿哥为她做的事儿打掩护劳碌奔波。

    回到王府,四阿哥看着嫡子服了解毒丹,看着嫡子不停喝水直喝得出了好几身黑汗,又泄了几次肚,一张白皙俊秀的脸都变成黑汗染成了张飞的模样,又因为几次泄肚弘晖把自己的衣裳弄得臭哄哄的,这一翻折腾,把四阿哥与乌喇那拉氏这对父母惊得不行,又赶紧着人备水,又吩咐身畔的人严守口风,在连着换了十来遍洗澡水,折腾了一天后,弘晖才终于消停了,其后四阿哥让太医验看那污水,果然,那水是有毒的。

    哪怕四阿哥多年朝堂沉浮练到喜怒不动于颜色的境界,此时也气得脸色发青,那是他的嫡子,聪颖孝顺有能力有智谋的嫡长子,谁对他的继承人动了手?

    “弘晖,你自己中了毒也不知道?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四阿哥不放心要亲自看着,结果被狠狠地折腾了一通,看了整个排毒过程之后,四阿哥又惊又气之下,冲着嫡子咬牙。

    洗漱更衣后神清气爽脸色红润的弘晖跪倒在地:“阿玛,是儿子无能。”

    四阿哥气道:“不是你无能,难道是你阿玛我无能不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想要你阿玛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是不是想让你额娘、让你额娘承受丧子的无尽悲痛?”

    弘晖哽咽着一直趴在那儿磕头:“阿玛,是儿子不孝,阿玛,您别生气,阿玛,儿子现在好了,您别着急,急坏了身子就是儿子的大不是了。”

    一边的乌喇那拉氏边抹泪边给四阿哥抚背,此时也带着哭音道:“爷,您别动怒,仔细身子。”

    四阿哥回头瞪一眼发妻:“儿子这些年,精神看着一年比一年不好,你也不知道?”

    乌喇那拉氏抹着泪:“爷,您要责怪妾身,什么时候都成,只是晖儿这才刚把毒解了……

    四阿哥打鼻腔里狠狠喷出一口气,把腕上的佛珠褪下来开始一粒一粒捻动:“不孝之子!起来。”

    妻子不知道,他自己不也什么也不知道吗,儿子精神不好,他是知道的,他只当是朝事忙碌,却不知儿子着了别人的毒手,想着这两年因为儿子精神不济自己心生的不满,四阿哥叹了口气。“这几年,我总想着,你一个二十出头的还不如我这四十多的有精神,就想着你要么愚钝,要嘛懒惰,再不曾想是你拖着病体,晖儿,阿玛错怪你了。”

    弘晖又跪了下去:“阿玛对儿子是爱之深责之切,儿子都知道。”

    四阿哥释然一笑:“是呀,责之切,因为你是长子,是嫡子,阿玛对你的要求总是太高,其实,除了弘普,皇子宗室里,能赶上你的,已经没有几个了,都是阿玛求好心切了。”

    四阿哥看一眼打小疼爱的嫡子,“起来吧,毒既解了,想来,以后你会更轻松,阿玛就能交更多事儿到你手上了。”

    弘晖站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泪,苦笑道:“阿玛,普儿堂弟说的没错,您总能给我们这些子侄找到事儿做。”

    这会儿,看着精神的嫡子,后继有人的四阿哥心情很是舒畅,笑道:“怎么,阿玛人到中年都不曾嫌累,你们还嫌上了?”

    弘晖倒了杯茶,双手奉给自己阿玛,“儿子不敢懈怠。”

    四阿哥接过茶,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人生在世,总该做一些于国于家有益的、于己有纪念意义的事儿。”

    弘晖听着这话,却突然笑了:“弘普说人生最有意义的事儿就是一家人围坐一桌,吃着小窝克做的饭。”

    四阿哥一口茶水呛到了气管,好一阵咳,一边的乌喇那拉氏赶紧过去拍背,一边埋怨道:“晖儿,你不能等你阿玛喝完茶再说?”

    自打见过小窝克,弘晖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精神上特别轻松,方才,他便是故意逗趣的,只是,这效果太好,自己阿玛一时不察被茶呛了。

    看着咳得老脸通红的阿玛,再看看唇角含笑帮自己阿玛擦嘴的额娘,弘晖低头敛目,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不言不动,真好,这日子,跟十年前一样了。

    弘晖想着在郡王府时,小窝克听说阿玛纳了年氏,看着阿玛似笑非笑问:“四堂兄,听说你府里的年氏,是汉军旗的?是不是娇媚不可方物?必然极得你的宠爱吧?”

    当时,阿玛尴尬得差点把小几上的茶碰翻了,吭哧半天方道:“那是皇阿玛赏的。”

    弘晖低着头抿着唇笑,是呀,是皇玛法赏的,可是,阿玛自己不喜欢吗?听额娘说,当年阿玛宠着武氏,为着阿玛不携额娘却带了个小妾去寺里被小窝克遇着,小窝克给阿玛做了一个月的甜点心,那点心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偏甜得腻人,馋得阿玛忍不住,吃得是又享受又痛苦。

    小窝克不喜见小妾的事儿,但凡亲近的人都知道,对宠妾灭妻的事儿更是恨得不行,这些年,阿玛虽说不至于到那么地步,可独宠年氏的事儿却是有的,却被小窝克一句话问得心虚了。

    “晖儿,你在笑什么?”

    弘晖打了个哆嗦:“阿玛,儿子想着小窝克病了这许久,现在好了,身子不见一点儿亏损,儿子高兴呢。”

    四阿哥指指一边的椅子,示意发妻坐下,听着嫡子的回话,点了点头:“是呀,十年,这才好了!”她好了,身边的人都跟着受益呀,年过四十,四阿哥才深切的明白了身体好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儿了。

    想着皇父事隔十年见着玉儿时那高兴的笑脸,想着儿子又被她救了一次,想着那道回味无穷的红烧鱼,四阿哥非常没形象的想咽口水,赶紧伸手端起茶,喝一口,掩饰了过去。

    “你这毒是解了,可这事儿却没完,咱们得好好查查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听着阿玛的话,弘晖垂下了头,唇角的笑却带上了一些委屈以及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

    只是,四阿哥万万没想到,本以为是府外的人动的手脚,最后却查到了他宠了八年的年氏身上。

    只是,一切证据都消隐无踪了。

    不过,有的时候,有些事,并不需要证据,只要上位者心知肚明就行了。

    看着一份份密笺在火中化为灰烬,四阿哥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失望,了然,冷然以及压在心底深处的杀机。

    线索很少,可是,沉浮多年的四阿哥对人性岂能不了解?只要他下定决心探查,在内院的年氏又岂能不被他看出蛛丝马迹来;既看出首尾,又事关嫡子,四阿哥一点不曾留手,找了个机会,用弘普提供的□□剂审问了年氏身边的老嬷嬷,于是,四阿哥得到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丰富情报,原来,不只是内院争宠,原来,那个远在西南的封疆大吏在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算计他这个皇子亲王了。

    真是好奴才呀,亏他还暗自将那个心地阴险的奴才引为知己。

    四阿哥突然想起那年在潭拓寺里那个女子说过的话:“女子是因为喜欢才妒忌,可是年氏呢?年氏妒忌吗?年氏或有意或无意表现过她的妒忌,可是,她谋害晖儿,为的却不是女子的情意,而是她的野心。”

    四阿哥靠在椅上,疲惫地闭上眼,伤心吗?有的。宠了八年,又怎会没有心动与喜爱,只是,他宠着的女人,却心如蛇蝎。

    此时再回头看这八年,四阿哥突然想不起来这些年究竟为何那样喜爱年氏了。想着那个用了□□剂后便昏睡不醒的老嬷嬷,四阿哥冰冷一笑,弘普说,那个老嬷嬷再也醒不过来了,会那样一直昏睡,直到最后会因为不进饮食而衰弱致死。

    勾通府外,为虎作伥,这种奴才,死有余辜。

    只是,年氏却于这当口怀孕了。

    四阿哥闭上眼,这曾是一个他盼了好几年的孩子,可现在,他却这样的漠然。

    想了许久,四阿哥把这事儿告诉了嫡子,不是为着别的,只为了让儿子以后能更谨慎,也为了让儿子以后注意他的后院。

    “阿玛,儿子知道您为难,儿子现在毒也解了,那毒并不曾对儿子有什么实际的伤害,这事儿,就算了吧。”

    四阿哥看一眼低着头的嫡子,晖儿虽说宽厚,却不是软性子,现在这样说,为的,全是自己这个阿玛。

    “晖儿,阿玛记着你的委屈。年氏有孕,年羹尧几兄弟还有用。”

    听阿玛说得明白,弘晖抬起头,冲着自己阿玛笑道:“阿玛,儿子记得您教过的,被愤怒、仇恨、杀机冲昏头脑的,那是莽夫。”

    四阿哥嘴角抽了抽,不知该夸儿子还是该觉得没脸,想了想,虎着脸道:“你小窝克上次送来的点心阿玛才吃了两块儿怎么就没了?”

    弘晖转开头,肩膀抽了几下:“阿玛,小窝克不是送了你一只小狗?那点心,被小狗吃了。”

    四阿哥脸一僵,“你见着它偷吃,你怎么不拦着?”

    弘晖回过头,表情很无辜,“儿子见着的时候,它吃得只剩下最后两块儿了。”

    四阿哥咬牙:“陕甘、浙江今年送来的各项结余比起几年前少了许多,这事儿,你去查。”

    弘晖的脸一下垮了下来:“阿玛!”

    四阿哥冷哼道:“你阿玛我上了年纪,最近差事又太多,很累了,要减负。父亲有事,不该是儿子服其劳?”

    弘晖看着自家阿玛闭上了眼,显然打定了主意,果然,阿玛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嘴角抽搐的弘晖行礼后退出了自家阿玛的书房,边走边想着去哪儿找几个苦力,这要查起来,不定得累死累活忙几个月,说不准还得出京去调查,不找人分摊,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只是,找谁呢?弘普几个都有用,可都是滑头,轻易不会沾手,几个叔伯的堂兄弟或是才能不足,或是懒怠,或是用不得……走到半路,看到一个熟悉的院子,弘晖眼睛一亮,唇角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着呀,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弘昀弘时两个兄弟已大了,因为打小便在额娘跟前养着,跟自己也齐心,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正与几个相熟的朋友在茶楼逍遥的弘昀弘时同时打了个冷战。

    游刃有余地处理完手头的差事,有一个能干的大儿子帮忙,四阿哥觉得日子过得并不劳累,只是,老天看不得他太轻松,很快,新的事儿蹦出来了。

    在又一次请皇父驾幸王府的时候,出事儿了。

    在陪着皇父逛园子的路上,遇到一个慌张失措转头便想跑的奴才。

    奴才见着主子不行礼等主子先行却转头想跑,不等皇帝与四阿哥开口,雅尔哈齐上前一把把那奴才拎了过来按在地上。

    皇帝皱眉:“你这奴才,跑什么?”

    “奴才,奴才尿急。”

    四阿哥一脚踹了过去:“内务府出来的,就是你这样的?”

    雅尔哈齐失笑道:“四兄,你让人认认,这是哪个身前的,让他去他主子那儿领罚吧,咱们还能为一个奴才浪费时间,浪费精神?”

    四阿哥回头看跟在身边的高无庸,高无庸赶紧趋身回道:“回主子,这奴才叫周江,平日都唤他小江子,是四阿哥的近身小太监。”

    四阿哥皱眉:“近身的?”近身的奴才连泡尿都夹不住?近身的奴才见着皇上与王爷敢转头就跑?

    “小江子,说,你急急惶惶的要去做什么?”

    小江子到底不大,不过十二三岁,此时早已吓破了胆,皇上王爷怎么到了这偏僻的地界儿来了?小主子只让他拦一些府里的奴才,没让他拦皇上和王爷呀,再说,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呀,想着会降临到身上的种种酷刑,小江子在地上打起了哆嗦,“奴才,奴才只是看看有人了,就去报给小主子知道。”

    四阿哥疑心更重了:“弘历在哪儿?”

    “小主子,在,清辉阁。”

    本是请皇父来看自己治家成果的,结果却出了这么大个纰漏,四阿哥别提多懊恼了,可是出了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一个十二岁的庶子,想来也弄不出什么大事儿,因此,四阿哥硬着头皮请皇父同行查看。

    皇帝脸色平和地当先而行,行了不多远,打远处传来的声音却让这一王一帝父子二人的脸色越变越青,继而发红,发黑,发白……五颜六色,挨个儿换了个遍,耳目聪敏的雅尔哈齐老早止住了一众奴才的跟随,而看着一王一帝一起站在一处遮敝物后的行为后,所有的奴才便都退得更远了。

    这里不是皇宫,却是王府,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儿便最好别知道,那样,会活得更长久一些。奴才们只恨不能离得更远,却无人有那多余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不能不说,王府与皇宫的奴才们即便不是人精,也个个精通生存之道,他们远远退开的行为救了他们的命。随行的侍卫因为有雅尔哈齐跟着,也都退出好几丈远,到后来看到皇帝的手势后,便退到了一众太监的身边了。此时别说那引得皇帝与亲王听墙角的事儿他们一点不知,便是皇帝与亲王说话他们也听不到了。

    留在原地的皇帝与四阿哥并一个雅尔哈齐听着一个少年用清脆的嗓音从九龙夺嫡的诸多宫廷密辛□□说到雍正登基太后相阻的无奈,从十四阿哥在皇父灵前不顾礼仪意指新帝继位不正不明的哭丧相争说到雍正继位后几个兄弟联手弘时如何让雍正百般煎熬,从弘时安排人殂杀弘历说到雍正忍痛杀子,又评说了雍正初期的朝堂艰难到后来的铁血手腕强力压制诸般作为的功过得失,从雍正雷厉风行的行事作为说到雍正最后累得吐血。

    那个少年,年幼,却用一种高傲的口吻说着关于他阿玛的一切,末了,又夸耀自己登基后处政六十年的文治武功,国库的丰盈,新编了许多典藉,又收罗了各个朝代的书画精品并盖上了自己的章,武力威压周遭藩属小国,南巡时的阵容庞大,比自己老子多生了好些个儿子,如此种种不一样而足。

    听着那个少年说得嗓子变了音仍然如同癫狂了一般不管不顾地诉说,直说到乾隆高居太上皇之位,压制得嘉庆如同一个傀儡一般,那个少年叹息着后继者的无能,之后却突然间便戛然而止。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淡轻声曼语:“你这孩子,倒是做了个好梦。”

    打缝隙中,听壁角的一皇帝一亲王一郡王看着那个女子漫步小径,从容而去,回头再看,那跟随而出,傻站在台阶上的少年扭曲的脸狰狞而可怖,几个呼吸后,那呆立的少年脸上一道杀机飞速闪过,之后,那红着眼的少年快步追着女子而去。

    雅尔哈齐单膝跪地,皇帝自是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那个小子蹦起来便冲了出去……

    皇帝摇头,还是沉不住气呀,要再打磨打磨才好。

    坐到儿子搬出来的椅子上,皇帝想了许久。

    是梦吗?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个梦,能这样清楚,条理清晰?

    那个梦境里的内容,好些是自己正与儿子商量着要办理的事儿,还有好些,是他们早已察觉到隐患却一时有些束手无策的,那个孩子,却一个一个说出了最好的解决办法,而那些办法,不该是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哪怕,仅仅是梦里也不应该出现。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吗?皇帝的手一紧,那是自己的死期?

    死亡,此时,如此接近这位九五之尊,死亡,从不曾以这样清晰的面貌展现出它让人心寒的爪牙。

    六十九呀!

    想了想,皇帝突然想到,老四比自己活的时间更短。

    “……朕何时教过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老四,是累死了的吗?为了有精神处理朝正,服用金丹,这个老四,真是胡来,那些个方士是能信的吗?

    只是,看着那个因为自己一句话便红了眼眶伏首悲泣的儿子,皇帝又忍不住叹气,老四是个实心孩子,被几个兄弟联手逼得必须出了一本《大义觉迷录》来佐证自己的清白,这个骄傲的孩子,是被逼到了什么田地才会那样为自己辩白呀。

    完了,皇帝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声:真笨!

    只是,更多的,皇帝觉得他还需要仔细再想想,不急,不急,再仔细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