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哈齐这十年为了不让脑子有空闲时间胡思乱想, 早习惯了工作起来连轴转,此时便拿了草稿在一旁誊写, 誊写了两份,一份准备明日送到岳家, 一份则准备留给自家儿孙用,他现在可有五个儿子,将来,孙子孙女只会更多,这个计划书,肯定是能用到的,他可不想让自家的后代落得如现在一些宗室一般, 连女儿的嫁妆也备办不妥的。
有了这个计划书, 只要照着培养后辈,便是以后的儿孙不得圣宠,却也能安身立命,挣出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等雅尔哈齐最后收拾妥当书桌回头看时, 妻子早睡得小脸儿通红了。
雅尔哈齐轻轻蹲在妻子身前, 见着妻子的头伏在胳膊上,胳膊挤得小脸儿稍有些变形,小嘴儿微张,从中还能看到几粒白白的牙。
好笑又心疼地俯身把妻子抱在怀里,起身往书房外走去,一直等在外面的小林子挑着灯笼为自家王爷引路。
进了寝殿,把妻子放在炕上, 看着妻子沉静的睡颜,雅尔哈齐突然怔了怔神:曾经,多少个夜晚,她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心里突然泛起恐惧,她此前是醒着的吗?
伸出手,想要试着唤醒她,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
雅尔哈齐腿一软,坐倒在炕沿,手撑着虚软的身子,急促地一阵喘息:她翻身了!
方才,她在书房里写计划书;白天,她和自己回了娘家;她在她祖母怀里撒娇;搂着她额娘的胳膊摇晃;把伊拉哩家的每一个人都查了一遍,找出了一个居心不善的妾侍,为这事儿,她把她二哥骂了一顿,说她二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怜仲耙唤樘锰玫娜反笤保谕偶渫绨嗣娴娜宋铮凰涞猛芬蔡p黄鹄矗蛭歉鲦淌撬臃坷锏摹
之后,他二哥转身背着她把儿子拎去打了一顿,被他与她三哥叔碰到,叔在一边看着侄儿挨了几下后把她二哥拦了下来,一脚把挨了打的侄儿踹走,却又回头取笑挤兑仲埃抵抖馐恰有て涓浮档弥爸钡裳燮藁翱苫兀缶诵植翁瀣说了前后经过,感叹着所幸玉儿醒了,把这毒瘤早拔了,没带坏了家风,之后,又与两个弟弟定了更严格的纳妾规定……
是,她醒了!
等着心里因恐惧产生的凉意褪去,雅尔哈齐抬头又看了一眼侧躺着的妻子,以前,她总是平躺着……
走到房门口,吩咐人送水进来,雅尔哈齐转身进了浴房。
躺在炕上的玉儿闭着眼,泪却顺着眼角落到了枕上,浸湿了好大一块儿。方才,她只是身上犯懒不想睁眼,却不成想又一次感觉到丈夫的痛苦——咬着牙,玉儿暗下决心,以后,她一定要比丈夫晚睡,比他早起,在他心里的阴影彻底消失前,最好少让他看着她沉睡的模样。大不了,等他出门去办差后她再补眠便是。
雅尔哈齐洗完一身的冷汗后上了炕,便看到妻子睁着一双眼。
“怎么啦?怎么醒了?”
玉儿偎进他怀里,看着他的眼:“你守了我十年,以后,我每天晚上守着你睡着了,我再睡。”
雅尔哈齐呆了呆,摸了摸妻子的头:“我没事儿的。”
玉儿一噘嘴:“我愿意守着你先睡,现在,闭上眼,睡觉。”
雅尔哈齐无奈,也不愿违逆妻子的好意,钻进被窝躺好后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咱们成亲这么些年,我总是守着你先睡的,现在这样,还真不习惯。”
玉儿想了想,钻到丈夫怀里,把被角压好,像哄孩子似的用手在丈夫身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行了,我守着你,睡吧。”
雅尔哈齐轻笑道:“灯还亮着呢。”
啊?!
玉儿的脸胀得通红,忘了!
玉儿爬起来吹了灯,又躺回去。
在黑暗中,雅尔哈齐等妻子压好他身后的被子,伸手把妻子的手抓回被中,替妻子压好被角,抱着妻子熟悉的身子,头放在妻子的颈间,感受着妻子的手指在身上轻拍,雅尔哈齐心里觉得安宁极了,妻子醒了,会守着他;又蹭了蹭,明天,妻子会早起,给他做饭、服侍他穿衣、洗漱、送他上衙……
看着一步三回头的自家男人与儿子们,玉儿眨着有些酸涩的凤眼,昨夜三更才睡,五更不到就起来做饭,做好了叫起尤自好梦的雅尔哈齐,服侍着他收拾妥当,吃完早饭,这才把五个大小男人送出了门。
直到再看不到轿影马尾,玉儿转身进了门,所幸今儿不大朝,若不然,丈夫估计睡不了一个时辰就得起了,以后,再不能像昨儿那样让他熬夜了。
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玉儿打算回房补眠,看看跟在身后的大儿媳,玉儿挥手:“儿媳妇,你要管家,且忙去吧,若是忙空了,也别忘了再睡一小觉,女人呀,最不能缺的,就是睡眠。”
那拉氏看着婆婆带着几个嬷嬷进了寝殿后,方才领着一群嬷嬷丫头十几号人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边走边想着公公与夫君、小叔们临出门前的黏缠,当然,自然是全奔着婆婆去的。
最小的两个小叔也就罢了,平素总一派肃穆持正模样的丈夫居然也得了婆婆一个颊吻——那拉氏是第一次与婆婆一起送家里的男人出门,也是第一次知道,做母亲的,可以与儿子这样亲昵;即将成婚的二弟三弟,你挤我,我挤你,争着抢着把脸递到婆婆跟前……
处理完家事,等最后一个回事的暖房人也退了出去,那拉氏卧倒在榻上,“张嬷嬷,你当年是跟着我额娘嫁到那拉家的,当年,舅舅们和郭罗妈妈也像我婆婆和小叔们这样亲近吗?”
一个四十多岁眼神沉静的嬷嬷一直跟在那拉氏身旁,早间银安殿的那幅天伦图自是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听到自己打小奶大的格格问起这话,想了想,“格格,且不管别家如何,至少,爷和王爷,还有府里的几位小阿哥,对于与福晋这样的亲近都是习以为常的,奴才方才听到五阿哥说,这十年,因为福晋卧病在床,不能送他们出门,素来是做儿子们出门前亲亲福晋就罢了,福晋却并不回亲,现在,终于等着福晋好了,五阿哥说一定要多亲亲他们才去上学的。格格,您听这话便知道的,便是福晋昏迷在床,府里这习惯,也是没改的。”
那拉氏喃喃道:“这几日,婆婆醒了,不只公公精神了,便是爷的神情,也看着轻松了好多,以前十几日也见不着一个笑模样,现在,但凡在婆婆面前,他便是再如何,那眼中,也是含着笑意的。嬷嬷,在爷的心里,我这个妻子便是连婆婆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吧。”
张嬷嬷听了自家格格这话,大惊失色,几步走到门前,探头四处张望,直到见左右无人,方掩好门,走到那拉氏跟前,拍着胸,压下惊惧之意。
“我的好格格,这话,可万不敢说的,自古以来,孝大于天,爷把福晋看得重,这都是该的,你怎么倒说出这话来了,莫非魔障了不成?”
那拉氏看一眼自己的奶嬷嬷,进府一年多,无人掣肘,她早把府里经营好了,在自己的院内里说几句私房话不被传出去,这点儿自信,她还是有的。
“嬷嬷,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是,这些念头却是自己就跑出来了,按也按不住。当年指婚前,爷亲自和我说,他娶妻,首重孝道,服侍好婆婆比什么都重要,我心里,早知道爷有多在意婆婆的。
爷不仅模样长得好,有本事,品格儿也好,而且,他还是郡王府的嫡长子,这样的男子,居然问我是否愿意嫁他为妻,嬷嬷,我当时,只以为是做梦来着。咱那拉家,不过一介中等贵族之家,我那一届的秀女,家世比我好的,长得比我好的,女红才干比我好的,不知有多少,怎么爷就能相中我呢?只是,皇上未指婚,他却这般来问我一个秀女,于规矩上,是极不合礼的,甚至可以称之为违制的。”
那拉氏短短吸了口气:“当时,我严厉责问他,他却笑了,只说得了皇上恩准,方才来问我的。嬷嬷,爷笑起来真好看呀,如云破月来,皎洁、清淡、高贵,明知有些不妥当,我偏就那样鬼使神差的答应了。”那拉氏脸上带着如梦一般迷幻的笑,陷入了回忆,一边的张嬷嬷看着自家格格的神情,摇了摇头,静静站着等她回神。
打回忆中惊醒,那拉氏摸摸微烫的脸颊:“成婚后,主持着忠勇郡王府的中馈,年年得赏赐,尽是一些听也没听过,见也没见过的珍宝,皇上月月遣太医来给婆婆看诊,有时,便是御医也会来。我才真正知道,忠勇郡王府有多得圣宠,无怪乎当日爷敢在指婚前就找秀女问出那样的话,嬷嬷,便是皇子皇孙,也没几人能得皇上这样的恩宠吧。
嬷嬷,我这样子的,却嫁给了爷,是咱那拉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吧!当年,多少秀女知道我被指给爷后气红了眼,摔了珠钗!”
那拉氏掩唇轻笑:“那个佟佳氏,还有那个阿玛做着正一品大员的纳喇氏,她们选秀时,便是瞧也没瞧过我一眼的,指婚后,上门来拜访时,以她们那样大家子的教养,那眼里的嫉妒也没藏住。一道指婚圣旨,让京里多少人家跌了茶碗,京中当月售卖瓷器的却乐坏了,狠赚了一笔。
是呀,我阿玛只是一个四品的小官儿,可我却嫁给了郡王世子,将来兴许还是实打实的亲王世子,嬷嬷,你说,我这命好吧!”
张嬷嬷点头:“格格的命,自是极好的,爷待格格好,屋里还没有那些个狐媚鬼道的小妾通房,便是那个自小在王府长大的艳丽惊人的牡丹,爷也一直只是当丫头使唤,至今也还是处子之身,像牡丹那般模样的丫头,要是在别家府里,早被爷们儿们收用了,哪里还会是个侍候人的丫头呢,咱们爷却不是个会被美色所迷的。格格,这女人成婚后,一怕婆婆性情不好,小姑难侍候;二怕妾侍通房太得宠,而自己不得夫婿的心。可您成婚后,这些全不用忧心,格格,您的命,这大清,没几个女子能比得上的。”
那拉氏叹道:“指婚后,迟迟不见夫家上门来商定成婚日期,那时,京中有说夫君不满意我家世的,有说夫君要另请旨再指侧的,便是我昔日的闺中好友,也含嫉带妒上门来打探消息,名为安慰,实则不免幸灾乐祸。我便是明知当日是夫君亲自找我说的,却仍旧不安,以为夫君反悔了,不想,他却又亲自上门安抚,告诉我要等着婆婆醒来亲自主婚。他体贴周到,待我那样真心,当时,我便想,这样的夫婿,便是等多久,我也等得。只是,这一等,却等了三年。”
张嬷嬷安慰道:“格格,惠容郡君不也等了三年吗?她的年龄还比你大呢。”
那拉氏点头:“婆婆的这六个儿女,都是极孝顺的,嬷嬷,你说,将来,我的儿女,也会这样孝顺我吗?”
张嬷嬷道:“龙生龙,凤生凤,将来格格的儿女,自然是像咱们爷一样孝顺的。”
那拉氏闭上眼:“我也不盼着他们比爷更孝顺,哪怕他们有爷待婆婆一半的心待我,我都知足了。”
她不是期盼更多幸福,只是,难免会奢望着能如婆婆一样得夫君怜爱,只是,当初,夫君明明白白告诉她,嫁他为妻,家世美色才能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侍母必须至孝。
虽然心里难免泛着酸意,不过,婆婆其实不难侍候,她一定会努力让婆婆满意的,得了婆婆的欢心,夫君就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守着她吧?
将来,她的儿子会像今儿早上夫君与婆婆那样与她亲昵吗?……
张嬷嬷拿起一块毯子给那拉氏盖上,轻手轻脚走到外间的耳房,坐着发了一阵呆,格格到底年纪还小,这一年来的顺遂自在日子,让她忘了以前的艰辛,生出些浮躁来,见着福晋这样的女子,失了平常心,生出了攀比之念。
只是,福晋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吗?别说是自家格格,便是皇子们的嫡室,那些个亲王福晋们,又有谁比得上自家这位郡王福晋呢。这两日,听着福晋身边的高嬷嬷闲谈,张嬷嬷才知道,自家福晋是连皇子们也敢挤兑不给面子的,还是当着皇上的面。偏还无人说福晋不好,别家府里的家眷,谁能如福晋这样的。
听格格最后话里的意思,至少,她心态平和一些了。是呀,夫婿既无妾侍,又无通房,便是待婆婆更尽心,又怎么呢,那是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这不都是该的?将来格格也会有孩子,到时,格格就知道做人母亲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