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阿哥得儿得儿跑得快, 累得常青吃了一嘴灰尘,却不敢怠慢, 挥鞭赶了上去。
他们走后不久,这条路上又过了几辆马车, 几批快马,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样。
八阿哥九阿哥得着消息时,便是第三日皇帝召见玉儿的时候了。
皇帝下了朝,直接宣了玉儿去乾清宫,反正现在这宫里的,除了参政的一些个皇子皇孙就是玉儿的阿玛,也没外人。
玉儿给皇帝磕完头, 站起身, 抬头看见满脸皱纹老了许多的皇帝,忍了忍,没忍住,扑簌簌往下掉泪, 一边已致仕几年的阿山看着女儿御前失仪, 急得直冲她使眼色,皇帝坐在高位,看着这个老臣那只恨不能扑上去把女儿的脸捂上的样子直乐,“阿山,你别在那儿抓耳挠腮的添乱了,这丫头是个什么脾性,朕能不知道?她这是看着朕老了, 心疼了,伤心呢。”
阿山诚惶诚恐道:“皇上龙精虎猛,尢如老骥伏枥,不能说是老。”
皇帝走下御座,走到玉儿跟前,看着真情流露的玉儿满意地点头:“你这丫头,这一觉好睡,可把朕担心坏了。”回头又冲阿山道:“龙精虎猛?你这奴才,就知道拍马屁。”
阿山尴尬地一笑,不吭声了。
皇帝又道:“朕招你来,一是几年没见你了,召你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二是知道你指定想念女儿,朕这里把她召进了宫,你也见不着,便让你来见见。你看看,这丫头,精神不错吧,如今,朕可把你女儿好好还给你了。”
阿山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叹气,皇帝上了年纪,这心思越发难测,所幸自己借着年纪辞了官在家享清福,若还天天陪着这样的皇帝,这提心吊胆又要琢磨皇帝的心思,这命都得短几年。
“皇上这话,奴才不敢当,奴才知道,皇上这心里疼奴才这女儿的心,不比奴才这个当阿玛的少。奴才也叩谢皇上对老臣的一片关爱之情。”
说着阿山跪了下去。
皇帝听了阿山的话,展颜一笑:“你这奴才,倒也知道朕疼你女儿啊。行了,别跪了,起来吧。”
阿山听皇帝叫他起来,应了一声是,擦擦汗,站了起来:“皇上这些年,年年遣太医为这丫头诊脉,奴才一家均铭感五内,只能更驽力替皇上办差来回报皇上的恩德之万一。”
皇帝一挥手:“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朕不过就是个替小辈儿操心的长辈罢了,行了,你别在那儿歌功颂德了,一边儿站着去吧。”
阿山听令站到了一边,抻了抻许久没这么累的老腰,唉,享了几年福,倒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姿式了,一边不着痕迹地松动过度紧张的肌肉,一边拿一双并不昏花的老眼猛劲儿盯着自家女儿瞧,唉,女儿还是十年前模样,倒是一点儿没变,这些年,年年去看,她年年在睡,她这一觉,真是睡得叫人操碎了心。
皇帝回身看着玉儿:“怎么,不哭了?”
玉儿重重一点头:“玉儿以后会想法儿把皇上的身子再往好了养的。”
皇帝失笑:“怎么,朕的身子不妥当?”
玉儿想了想:“皇上睡眠浅,玉儿会多翻翻书,找一个最稳妥的法子的。”
皇帝忍不住摇头:“你这憨丫头,还是这么个性子,朕的身子骨儿怎么样,自有御医操心,你又何必?”
唉,别人唯恐沾上的麻烦,她倒不怕,还自己个儿往前凑,这样一点儿不知道自保,可怎么好?
玉儿笑道:“玉儿喜欢把家人、长辈的身子养得壮壮的。”
皇帝的铁石心肠软了软,算了,自己在一日,就保她一日吧,这丫头,太憨呀,偏又心善,不怪自己是导致她昏睡多年的罪魁祸首,倒只惦记着自己这个长辈的身子。
背过身去往御座上走,挥挥手:“行了,行了,随你吧,你和你玛法一样,是个犟种,说不听。你既不嫌朕老而无用,要给朕养身子,那就养吧。”
乾清宫里的人都低下了头,心里开始转动百般念头。
玉儿听了皇帝的话,只傻笑道:“皇上,平日呢,有太医院的御医替您调养,侄媳妇儿呢多的做不了,但是,可以为您做些吃得顺口的吃食。人是铁,饭是钢,您要是能多吃点儿,这身子骨儿自然就好了不是。”
皇帝看看几个小子手里捧的盒子,忍不住摇头:“这闻着有些香气,你这又是给朕带什么好吃的了?”
十年没吃这丫头做的东西了,别说,还真有些想得慌。这丫头倒也有机灵的时候,十年不曾陛见,这许多年来第一次被召见,不送金不送银,倒是一上来就送吃的了。
弘普领着四个兄弟跪到御桌前面,把手上的盒子举了起来,李德全领着人一个一个接了过去,摆了开来。
玉儿笑眯眯道:“新做的点心,还有几道菜,皇上吃着合胃口,侄媳妇儿以后就多做几次,若不合胃口,侄媳妇儿以后就换别的,今儿的就不送来了。”
皇帝一边等试毒太监试毒,一边摇头:“今儿是不是又早早起来做的?”
玉儿点头:“现做的,才好吃,像那道鱼,进宫前刚出锅,这会儿还热乎呢。”
李德全揭开一个鱼形的亮银盖子,一股香气便在乾清宫里散溢开来,引得一帮皇子皇孙们直咽口水。
四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昨儿已接到过玉儿送去的鱼,此时倒是比较淡定,可别的皇子皇孙们却是没那口福的,闻着那香气,便有些情不自禁,年纪小的,已经偷偷拿眼去觑了,玉儿唇角弯了弯,毕竟是空间里的材料,这香气,想不招人都不行。
九阿哥见着这女人一醒过来,就又开始惑乱自家皇阿玛的视听,心里便不免来气,转了转眼珠,“堂嫂这般好手艺,什么时候我们有这口福也能吃上就好了。”
玉儿回头看看中年体形发福的九阿哥,一副富贵相,只是,这心眼儿还是这么讨人厌。
小鼻子一皱,小下巴一抬:“你儿子欺负我儿子,我不做给你吃。”
皇帝“噗”一声把茶喷了出来,一群皇子也都呆了,之后,便有几人的肩膀开始抖动。
九阿哥一张胖脸涨得通红,这女人,她以为她几岁?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上座的皇帝闻着饭菜的香气,觉得好久没像现在这样有胃口了,又听那憨丫头这样直白的回复,忍不住好笑,他自是知道上书房里皇子皇孙们日常是有矛盾的,他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都六十多了,什么看不透呢,若说上书房里兄友弟恭一片和谐,他反是不信的。
“你这丫头,你这才醒,就护上崽儿了?”
玉儿一抬小下巴:“皇上,玉儿以后肯定能把弘宝的身子养得壮壮的,不会让他夭折的。”她才不信皇帝不知道八阿哥九阿哥的儿子讥讽宝儿不长命的事呢,哼,他不管着他孙子,她还不能替自己儿子出头?
皇帝头痛道:“你说话也没个忌讳,那可是你自己的儿子。”
玉儿不以为意:“玉儿别的不行,兴许有时还有些缺心眼儿,不过,做饭带孩子的事儿,还是能做好的。反正我肯定能把弘宝养好,夭折两字自是不用怕的;再说,那是我儿子不是,我便是说说,也无妨的。”
皇帝忍不住叹气:“你还知道你缺心眼儿呀。”
玉儿扭了扭方才擦眼泪的手绢:“侄媳妇儿这也算有自知之明,是优点不是。再说,皇上不嫌弃我这个侄媳妇儿,阿玛、阿玛哈、我们爷也不嫌弃我,便是缺几个心眼儿,也没关系。”
皇帝笑着摇头,一边接过李德全递的饭,吃了几口,之后想起来,这地上还站着一大群呢。
“李德全,着人传膳吧。”指指一地的皇子皇孙:“让他们也沾沾光,今儿就在朕这儿用饭了。”
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当然,玉儿做的,那是没有别人的份儿的。因为人太多,皇帝也没赏给别人吃,那些个垂涎的仍然只能垂涎。
皇太后已在几年前薨逝了,良妃也没了,十年过去,走在宫里的玉儿一时只觉物是人非,见过四妃,又看看身上的郡王福晋服饰,看看老了许多的高嬷嬷林嬷嬷,玉儿再一次感叹:十年真的过去了呀。
高嬷嬷见玉儿看身上的衣裳,笑道:“福晋这衣裳,是今年新制的,往年虽也制了,却一直放在衣橱里蒙灰,王爷还总念叨呢。当年,王爷是与十爷他们同一年受封的,十爷封的敦郡王,咱们爷是忠勇郡王,皇上说咱们爷既忠心又勇冠三军,便封的两个字。”
玉儿点点头,自己昏睡那年的十月,皇帝大肆丢爵,封赏他的儿子们,三阿哥胤祉为和硕诚亲王,四阿哥胤g为和硕雍亲王,五阿哥胤祺为和硕恒亲王,七阿哥胤佑为多罗淳郡王,十阿哥胤m为多罗敦郡王,九阿哥胤k、十二阿哥胤i、十四阿哥胤_俱为固山贝子。
雅尔哈齐因为四十七年在塞外力阻奔马,又单人独骑挡住了科尔沁的军队冲击御帐,保存了皇帝的颜面,平息了一场可能的骚乱,加之平日多番努力,皇帝便封了他一个多罗忠勇郡王。
勇冠三军?自家三哥也是个勇冠三军的人物,不过,谁让三哥不姓爱新觉罗呢,皇帝要立一个姓爱新觉罗的子弟为标杆,威慑天下,也是他自己个儿高兴不是。
就为着这个勇字,这几日,她已经听了不少关于八旗子弟找丈夫挑战的事儿了。儿子们还说,这两年已是没多少人敢出头了,刚开始几年,不停的有人来找事儿,便都做了丈夫发泄郁愤的沙包,一时打得京中人见了他就躲。
是呀,妻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还有人来找碴,这不是送上门找揍?后几年,因无人挑战,丈夫无所发泄,便发展到了群殴的地步,当然,是丈夫一人殴一群人……
某一次殴打完众人,一时不察被人觅空行刺,便留下了胸前最大的一道疤,当然,行刺的当场被某个暴怒的男人打死,末了,又被大儿子一番查探清剿,牵出好几家,最后,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京中为此空出好些宅院……
一边想着,一边又心疼丈夫这十年日子过得煎熬,至今未变态,也着实是丈夫心志坚韧了。
未变态……吗?
想着这两天丈夫折腾自己的花样儿,玉儿的脸一时暴红,其实,他已经变态了吧!
有那样看妻子的反应看得入迷的丈夫吗?……
“福晋,怎么啦?”
林嬷嬷看着自家福晋红通通的脸,一时有些莫名。
玉儿摸了摸因为羞愤变得烫热的脸蛋,定了定心神,“没事儿,许是走得久了,穿的衣裳又重,便有些热了。”
林嬷嬷与高嬷嬷对视一眼,夫人这些年不动弹,猛一下走这许多路,这是有些吃不消了,这也情有可原呀。
“福晋,再忍忍,就快出宫了。”
玉儿点了点头。
坐在轿里,玉儿还在想,她的灵觉察过了,丈夫的身体并没有出什么毛病,便是天长日久积下的毒素,也已经清干净了,因为长年抱着她的身体入睡,雅尔哈齐的身体并不虚弱,照玉儿的猜测,应是她的身体自主吸收生气时,抱着她的丈夫也同时受益了。
既不是身体的原因,那就肯定是心理上的毛病了。
咬着牙,玉儿在脑里细细回忆这三天里丈夫的种种反应,想了好半日,终于想到一个可能,只是,这个可能却让她的心里发酸发涩发痛。
他那么热衷于看她的种种表情,只因为,这十年,他盼得太久了!
这三天,他并不时时缠着她,但无论她在做什么,他的眼神必定如影随行,紧紧跟着她,哪怕他正与别人交谈,眼角的余光必也要能瞄到她,若不然,他肯定丢下别人四处搜寻,直到找到她为止。
看着她与儿女们相拥说话哭诉,看着她领着儿女们写字画画、弹琴吹箫、抚筝弄笛,看着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做点心做菜,看着她在床上被他摆布出来的种种迷离神情……眼神贪婪而急切,焦虑又不安,如同乞丐盯着食物,猛虎盯着野兔。
一切,源于他心中的不安,一切,只为了确定她是活着的!
捂住嘴,压下升到喉间的一声呜咽,玉儿靠在轿壁,泪眼迷蒙:如许深情,何以为报?